毒藥
Part 3

作者﹕Viper

    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到松野了。那一天早上拖著
疲憊從醫院出來時﹐天已點著昏沉的亮光﹐一彎殘月
還在天邊掛著﹐心中填塞著的﹐不知是些什麼。

    下午再去時﹐松野已經出院﹐留了字條給他﹐“
我們﹐還是不要再見了。”

    就這麼簡單﹐仙道苦笑著。令人驚奇的是﹐自己
適應得比想象的要好很多﹐松野的名字響起時﹐不是
徹骨的痛﹐相反﹐是一片理不清的迷茫﹐壓著、擰著
﹐讓呼吸不暢。

    所以再次見到他時﹐就這樣呆住了。

    松野又恢復了往日的平淡﹐他的身邊站著一名高
大而貌美的男子。

   “嗨。”看到仙道﹐他淡淡地打著招呼﹐拉過身
邊的男子﹐“我的男友。”

    仙道怔住﹐然後掛起慣常的笑容﹐點點頭。心中
象打翻的調味瓶﹐已分不出是什麼滋味。

    松野淡淡地笑著﹐眼中卻有壓不住的失落﹐與仙
道擦肩而過。

    那高大男子用奇異的眼光看著仙道﹐象是要從他
的笑容下看出點什麼。

    仙道忍不住﹐終於問﹐“流川呢﹖”

    那兩人都是一怔﹐高大的男子放開了松野的手。

    松野低下頭﹐嘆了口氣﹐再一次做介紹﹐“這是
我表兄﹐流川他﹐回英國了。”

    回英國﹖是啦﹐他是加迪的設計師﹐本來就應該
回去。仙道黯然望向松野﹐“你現在好嗎﹖”

    松野忽然笑了﹐那笑聲中有點什麼讓人覺惶惶不
安。

   “不壞﹐你呢﹖”
   “過得去吧。”仙道並不想撒謊。
   “那麼﹐再見。”松野再次挽住了那男子的手。
   “等等﹐”仙道輕輕皺起眉頭﹐“你去哪兒﹖”

    松野又笑了。

    不錯﹐兩人見面的地點是在飛機場外﹐仙道當然
不會自以為是地認為松野是來接自己的﹐仙道出來的
地方﹐恰好是松野要進去的門。

   “為什麼﹖”仙道的心擰得發痛。
   “我也不知道。”松野拉起那男子的手﹐向仙道
做了個再見的手勢。

    那男人看著松野﹐然後看了看仙道﹐苦笑著﹐滿
眼都是憐憫的神色。

    仙道向後退了兩步﹐終於轉身離開。

   “我以為就是他。”看著仙道的身影﹐松野身邊
的男子輕聲說。
   “怎麼可能。”松野是落漠的。
   “這是個危險的男人﹐你要小心。”
   “小心﹖”松野好像聽到最好笑的笑話一般﹐“
我還有什麼可小心的﹖”

    那男子嘆了口氣﹐陪著他走進機場出口處。



    那天是個風和日麗的日子﹐仙道出面與對方的公
司談生意﹐看到了多年沒有接觸的熟麵孔。

    那男子依然留著長髮﹐隨隨便便地扎在腦後﹐說
不出的風流倜儻。

    仙道自然走上前握手﹐“多年不見。”

    三井壽卻是詫異的﹐似乎沒想到會見到這個人﹐
臉色有點難看。

    仙道攤開面前的資料﹐擺開了談判的架式。

    三井吸了口氣﹐“我還有點事﹐周君會留在這裡
﹐他說的一切都可以代表我。”

    三井家是真正的財閥﹐仙道來之前已知道是三井
壽主談﹐沒想到在這時候生出變故﹐他有點詫異地看
著長髮的男子。

    三井冷笑兩聲﹐甩袖出門。

    仙道不明不白地就丟了那筆大生意。他弄不明白
﹐本來兩家都做了相當多的工作﹐只差幾個細節和簽
字而已﹐但三井集團一意孤行﹐硬是中斷了談判。

    勢在必得的生意上失了手﹐仙道有些灰頭灰臉。
這樣的事可一不可再﹐再有一次﹐自己的前途便完了
。

    又過了兩日﹐三井那邊突然來了消息﹐要仙道過
去一趟。

    仙道不明所以﹐帶了助手前往。

    談判桌上的氣氛十分詭異﹐三井壽一言不發﹐只
是盯牢仙道﹐大小事物都交與手下人。

    合同最後簽下來﹐仙道松了口氣﹐兩人做為雙方
的首席代表站起身來相互鞠躬。

   “去喝兩杯慶祝一下好嗎﹖”三井忽然問。

    仙道雖然驚異但並沒有拒絕。

    結果三井壽找了借口把兩人的手下都支開﹐同仙
道一起找了家安靜的館子坐下。

    此時仙道自然明白他是有話要說。

   “真沒想到你也在這裡。”三井笑了笑﹐為自己
滿上酒。
   “因為是小員工罷了﹐三井兄又怎麼可能注意得
到。”
   “前幾日真對不起﹐我情緒有點波動﹐讓你為難
了。”

    仙道只是笑。

   “近來有見過流川嗎﹖”三井忽然問﹐仙道嚇了
一跳。
   “流川﹖不是回英國了嗎﹖”

    三井怔了怔﹐笑了。不再與仙道說話﹐自顧自地
飲著酒。

    仙道不知如何是好。

    兩人就這麼帶著尷尬的氣氛沉默著對飲﹐直至散
席。



    從酒吧出來﹐遠遠地看到有白色的高挑身影。三
井的眼睛一亮﹐忙迎了上去。

    仙道只有張大嘴﹐那可不是松野一直在等的流川
楓。

    他遠遠地聽到三井的聲音﹐“還是這般任性。”
然後便笑了﹐意氣風發的那種笑容﹐十分有陽光氣息
。

    不知為何﹐仙道妒忌起來﹐他還記得松野所說的
關於抓住陽光的句子。

    流川連眼角也不曾看他﹐與三井一同上了輛黑色
的車子。

    對了﹐加迪的Dark King﹐限量出售的高檔車﹐
前兩年讓不少手頭有點閑錢的人搶破了頭。

    仙道不知自己為什麼會想這些東西﹐他只是看著
那輛車在夜色中走遠﹐不明白心頭縈繞的那份失落是
什麼。


    等到後來明白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晚。

    由於是單身﹐仙道反而更少參加那些同事們的酒
會﹐大多數時候他回家很早。

    那一天因為三井與流川的緣故﹐雖然已有了一兩
分酒意﹐但還是更想再喝一點點。於是去了以前常去
的一家店子。一進店門﹐第一個映入眼帘的居然是無
比熟悉的背影。

   “松野﹖”仙道詫異。

    松野回過頭來﹐眼睛有些腫﹐好像是哭過﹐他的
手中還握著半瓶白酒。

   “怎麼了﹖”仙道小心地問。

    松野只是笑﹐自顧自地飲著酒﹐並不開口。

    仙道怔了怔﹐嘆口氣﹐在他身邊坐下。

   “我是不是很笨﹖”象是完全不用經過大腦﹐松
野又問了這個問題。接著反應過來﹐苦笑著﹐“對不
起﹐我不記得自己已經問過了。”

    不知為何﹐仙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叫了口味淡
的酒﹐陪著他喝。看得出仙道進來時﹐松野已喝了不
少酒﹐這時候更象是灌酒一般。

   “喂﹐醒醒。”仙道小心地搖著松野。

    酒吧間已經要關門了﹐松野也醉得不醒人事。

    猶豫了半晌﹐仙道把他扶上了計程車﹐自已也坐
了進去。

    有很久沒有去松野的家了。

    把松野安頓好後﹐仙道在客廳坐下來。那屋子的
擺設並沒怎麼變﹐暗暗地﹐畫稿四處散落著。仙道笑
了﹐他記得在美術展前夕﹐趕不出畫稿的松野一反常
態﹐氣衝沖地把鉛筆的構圖草稿扔了一地。

    因為難得有這樣的機會﹐仙道並不想離開﹐他彎
下腰﹐開始收拾地上的畫稿。

    只不過撿了三四張﹐仙道便呆住﹐他加快了速度
﹐心卻象撕裂一般的痛起來。

    那是流川的素描稿﹐畫得很是隨興﹐但冰冷的氣
息已經透出來﹐畫面上的人是各種不同的姿態﹐可是
無論如何﹐都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意味﹐象是最初﹐神
奈川縣那個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少年。

    仙道嘆口氣﹐把畫拿到工作臺上。

    如果說剛纔是心痛﹐現在便是震驚。工作臺上正
在進行的畫面是一系列汽車造型構圖﹐透明的質感與
色彩﹐是松野一向來的風格。可是﹐汽車商標示意圖
上卻明明白白地是加迪。

    仙道的頭象要炸開一樣﹐他靠著工作臺坐在地上
﹐呆呆地﹐幾乎不會思考。

    也不知坐了多久﹐房間的燈燈突然亮起來。

   “你發現了﹖”松野悲哀地聲音傳來。
   “為什麼﹖”仙道象是耗盡了全身的氣力。
    松野笑了﹐“不會吧﹖我聽說你是認得流川的﹐
他曾是有名的籃球選手﹐你不會以為一個籃球天才轉
眼間就會變成藝術天才吧﹖”

    他的笑起空洞且剌耳﹐讓人想掩住耳朵。

   “你真的認為有人可以像他一樣﹐在各種完全不
同的設計風格中跳躍﹐還能一直保持著最高的水準麼
﹖”
   “這是醜聞。”仙道的聲音啞得自己都幾乎聽不
到﹖
   “醜聞﹖”松野又笑了﹐“我不是第一個﹐也不
是最後一個﹐他把什麼都握在手中。仙道﹐他不是天
才﹐他是毒藥……”松野靠著牆﹐冷笑著。
   “可是﹐你﹐為什麼﹖”仙道問得極為艱難。
   “為了你永遠不會知曉的原因。”松野沉默了一
會兒﹐忽然說﹕“彰﹐如果當時我愛上的人是你該有
多好……”

    愛上我﹖仙道震驚﹐他的意思是現在可能會選擇
我﹖

    可是﹐震驚之外﹐仙道並沒有象自己所想的一般
快樂。



    去見流川之前﹐仙道想了很久。可是﹐事情總是
要解決的﹐迴避不是辦法。為了松野﹐也為了自己。

    要打聽流川的事並不如想象的那麼難﹐仙道不會
傻到直接從三井那兒打聽消息﹐他找了幾個可靠的朋
友﹐轉了幾個彎子﹐終於約見到那個人。

    去的一路﹐仙道是有些忐忑的。他其實不知道要
說些什麼﹐但他希望流川會放過松野。不過﹐僅僅是
希望﹐松野口中所描述的流川﹐不再是當年單純的少
年﹐他已成長到令人害怕的程度。

    流川住在高級區的一棟不太顯眼的房子中﹐起碼
外面是這樣的。

    仙道按了門鈴。

    門無聲無息地開了﹐流川站在門後﹐點了點頭﹐
把他領進屋子。

    仙道心裡打了個突。

    那是間純白的屋子﹐所有的裝飾與擺設都是白色
﹐連燈光都不例外﹐所以﹐現在雖然是夜晚﹐那屋子
卻是明亮的。只是﹐屋中的色彩給人的感覺好像是無
人居住的地方﹐讓人想起電影中的天堂﹐白茫茫的一
片。

    仙道環顧四週﹐沒有看到侍者﹐有點驚異。這麼
大的屋子﹐一個人住嗎﹖

    流川倒了飲料過來﹐遞給他。

    仙道怔了怔﹐忽地心揪在一起﹐不知是什麼滋味
。那是少年時期最喜歡的飲料﹐好久不喝了﹐幾乎遺
忘﹐可是流川居然記得﹐而奇怪的是﹐自己也記得流
川的喜好。他抬頭看面前有著寒冷目光的白衣男子﹐
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反而嘆了口氣。

    眼前的人忽然冷笑起來﹐“你找我做什麼﹖”
   “我……”仙道想說什麼﹐卻發現自己開不了口
。是﹐自己算什麼﹐這個時候跑到他家中來﹐談另一
個人的事情。不由得一額冷汗。

    流川並沒有等待他的回答﹐找了張椅子坐下﹐給
自己倒了杯酒﹐“抱歉﹐我不能久站。”

    仙道又一次把幾乎出口的話吞回去﹐臉上紅一陣
﹐白一陣﹐末了冷笑出來﹐“你有意要我難堪麼﹖”

    流川並不答話。

    仙道笑起來﹐有點尖刻又帶些嘲弄﹐“我忘了你
現在是大設計師﹐何必與我們這種人一般計較。”他
有意加重了大設計師幾個字的份量﹐不顧胸口那抹疼
痛﹐冷冷地說著傷人的話語﹐“放過松野吧﹐大設計
師﹐你有的是槍手﹐不缺他一個人。”
    流川冷冷地說﹕“這就是你要說的麼﹖說完的話
﹐你可以走了。”
    仙道看著他﹐半晌低聲下氣地說﹕“流川﹐你並
不是一個斤斤計較的人。”

    流川不理他﹐靜靜地喝著手中的酒﹐當他不存在
。

    仙道氣起來﹐冷冷地哼了一聲﹐鄙視地說﹕“你
以為自己是什麼﹖不過是依附于別人的人。說得好聽
是吃軟飯﹐說得不好聽﹐倒不如說是男妓﹐我倒真的
好奇﹐有多少人買過你的一刻千金。”說完扭頭就走
。

    就在出門的那一瞬﹐仙道聽到玻璃破裂的啞音﹐
流川冷淡的聲音忽然響起來﹐“仙道﹐那一年我只有
十七歲。”

    仙道覺得自己的胃上象被人重擊了一拳﹐再也無
法開口﹐逃也似的離開了流川的房屋。

    是﹐那一年燥熱的七月﹐流川失去了他的一切﹐
金錢、地位、家庭﹐甚至於夢想和自尊﹐而之後的半
年不過是把已經破碎地東西再粉碎罷了。

    走在路上被風一吹﹐神智清明起來﹐仙道想起那
間純白的屋子﹐他不知道流川固執地守著白色的原因
﹐那雙幽深的眼眸裡﹐那曾經用炙熱目光注視著自己
的眼睛中﹐到底還剩下些什麼﹖

    仙道停下來﹐記憶終於回到自己不願再記起的日
子﹐那是流川剛剛離開的時候﹐那時自己追到流川的
家中﹐出來的卻是不相干的人﹐說房子已經賣掉﹐而
少年已不知蹤影。那段時間﹐一切都亂了﹐幾乎象發
瘋一樣地尋找著少年地身影﹐直到累倒。到那時才想
起母親的到訪﹐才會打電話過去﹐用哭泣舒解著混亂
的壓力。

    後來﹐他便忘記了那一切。大腦與心都選擇了遺
忘﹐一半因為自己﹐一半因為母親﹐可是從頭到尾﹐
沒有人為流川想過﹐那時的他﹐拖著腿疾的一無所有
的少年﹐如何熬過這些歲月。

   “仙道﹐那一年我只有十七歲。”流川的話語一
遍又一遍地在耳邊響起﹐仙道躊躕著﹐終於轉回身﹐
走向那片純白的房間。

    出來時沒有關門﹐房門依然開著。白色的身影坐
在桌前﹐連姿勢都沒有變過。

    仙道默默走過去﹐看見了自己擔心的一幕。

    果然﹐出門時聽到的破裂聲是流川手中的酒杯﹐
白晰的手指仍舊緊緊地握成拳頭﹐鮮紅的血流順著破
碎的玻璃不斷流下﹐染紅了整張桌布。

    仙道嘆口氣﹐直覺地走進洗手間﹐拿了急救箱出
來。

   “你瘋了。”他奪過流川的右手﹐“放開﹗”

    流川只是冷冷地看著他﹐終於攤開手﹐玻璃的碎
片已深深扎入肌膚之中。

    仙道小心地用鑷子清除碎片﹐然後是消毒和上藥
﹐最後緊緊用繃帶纏住。

   “明天到醫院看一下﹐傷成這樣﹐不知還能不能
拿筆﹐你現在要靠它吃飯﹐別傻。”仙道一面整理急
救箱一面說。

    流川不答話﹐冷笑著﹐仙道明白他的意思﹐他只
不過是靠槍手吃飯的人﹐能不能拿筆算什麼。

    仙道無言地坐在他身邊的地上﹐終於站起身來﹐
“我告辭了。”
   “仙道彰……”

    仙道回過頭來。

   “看在你的份上﹐我放過他。”流川的聲音沒有
起伏﹐象是陳述著不相干的事實。

    仙道忽然想走回去﹐想在他身邊坐下來﹐想就這
樣過一輩子。但是他壓住了衝動的心情﹐悲哀地說﹕
“多謝了。”離開了那間屋子。


    大約一周後的夜間﹐敲門聲打斷了仙道沉思的心
緒。

    仙道打開門﹐並沒有太驚訝地發現松野站在門外
。松野臉上似有淚痕﹐神情有些恍惚。

   “他終於放過我。”雖然話是這麼說﹐卻是帶著
哭音的。

    仙道把他擁入懷中。

    這個時候﹐早已沒有當時的興奮與欣喜﹐兩人都
象揹負著什麼似的沉默著。

    對於仙道﹐他突然發現心中空了一大塊﹐無處尋
覓。




∼待續∼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