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寧做太平犬,不做亂離人。
太平盛世,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丰實,雖然少了些
滄桑之音濟世之才,有識之士未免擔心“生于憂患死于安樂”,
卻不妨礙小老百姓的安居樂業。
其時神奈川建國已久,國本已固,四方雖有小國并立,然天
朝外政寬和,邊疆物流互通,兼有公主和親,保得相安無事。當
朝天子又是賢德之人,偃武修文,眼見四海升平。
古訓有云,治世儒墨,亂世佛老,到了本朝卻有些不同,因
太祖皇帝打天下之時曾得一高僧恩惠,傳說為藥師琉璃光如來轉
世,及至建國,也是政通人和,百廢俱新,全憑了佛光庇佑,是
以舉國崇佛,大廟小廟豈止四百八十之數。更有高僧佛骨傳世,
供養于京城城西大相國寺內,四方善男信女不惜千里而至頂禮佛
身,蔚為大觀。
閑話休提,此早春二月,正逢朝廷取仕,也是循了前朝舊例
,開科舉,迎天下才子入瓮。
京城這一月來,均在傳登科及第的熱門。
“范陽牧公子,天生俊杰,人中之龍, 一手政論文天下無雙
!”
“哪及眉山藤真公子,博學工詩,下筆立成, 何人能出其右
?”
“依我看來,皆不如廬陵澤北公子,詩詞文賦樣樣皆精, 又
是當朝宰相外甥,狀元之位非他莫屬!”
“你們好像說漏了一人,怎忘了潮州仙道公子, 須知一年前
岳陽詩會名動天下,牧公子人等都為之心折不已……”
“鹿死誰手,尚未定奪,不如賭上一把如何?”
……
街頭巷尾,茶館酒坊,都沾著恩科的光樂上一樂,畢竟太平
日子,缺的就是興致。
可惜人不能興致太好,所謂樂而不淫,淫者言其過也,興致
過了頭,難免要生些事端。此時城東錦濤閣上,正有不平之音。
“小姑娘,這曲兒唱得可甜,模樣兒也生得俊。不如隨了少
爺,有吃有喝,保你半世富貴,何須賣唱如此辛苦!”
原是個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女子的行徑,說話之人街坊多
半認識,禮部崛田侍郎公子德男,不學無朮,終日 混,此時見
了賣唱姑娘標致,便上了賊心。說這京城最是達官貴人多,是以
京城人都習了個“各人自掃門前雪”的陋病,還各喝各酒,無人
出頭。
那姑娘慌了神,想往樓下躲,卻被眾仆從攔住,驚惶四顧,
轉向鄰桌客人求救。
卻說鄰桌坐的何許人,正是位白衣俠少,腰佩三尺長劍,腳
踏軟底皂靴,頭上松松垮垮地挽個髻,長發隨意披散至肩,更有
一番清雋氣韻。這位上了樓,一不點菜,二不叫茶,只揀了個挂
角的位子,撐頭坐定,不言不語,任額發迷眼。店主見他品貌不
凡,料想是在等人,不敢相擾。
此時那姑娘避無可避,心中焦急,腳底虛浮,竟兩三下跌過
鄰桌來,撞到那位俠少身上,那俠少居然一撞就倒,下巴重重地
磕上桌邊。
姑娘呆在原地,正逢德男欺上來,伸手捏住那霜雪皓腕,正
自目眩,忽聽耳邊一聲低喝:“誰擾我好夢!”
也該當這崛田公子有此一劫,斷了他的色念。
原來“皓腕”竟是那位俠少的,德男看清,心驚之余不及放
手,卻被對方反手一甩,跌出几尺開外。德男哪里受過這等閑氣
,呼上左右。眼見對方分明不甚清醒,拳腳偏偏准得驚人,几個
抬手便把德男一干人放倒在地。滿樓的客人平日對其已有不滿,
此番在旁看熱鬧,都暗自稱快。
德男自知臉面盡失,還不忘說句場面話:“你……小子……
留下名號!”
那俠少也不看他,只叫住店小二:“結帳。”
“……”小二不知所措,瞥向掌柜。
掌柜陪笑:“客官,一張桌子兩張凳,也就值些散碎銀子,
不必賠了。”
“……我說飯錢。”
“這……” 掌柜倒抽口氣,跟小二遞個眼色,小二接上:“
客官……您還沒用飯呢!”
“……”
那俠少發了會兒愣,自往后腦拍上一記,大略答聲“嗯”,
徑自去了。
一樓閑客,無言相覷。
此番按下不表,但說這錦濤閣向南十余里,有個大明湖,青
螺銀鏡,風光自是宜人。常有王孫公子,才子詞人,結伴于此游
興蕩舟。
酉時已過,湖心停一畫舫,舫上輕歌曼舞,言笑宴宴。
“聽說仙道兄已送‘行卷’與太師府,深受賞識啊。”
“還說相田太師有心將小姐許配,只等考過放榜。”
“以仙道賢弟之才,便無人舉荐,又豈有不中之理呢!”
“狀元之位已為仙道兄囊中之物!”
……
卻說言語談及的這位仙道公子,單名一個“彰”字,生得天
庭飽滿,眉宇開闊,乃是一等一的風流俊朗人物。除開詩文,這
個仙道還有雙絕,一是“發絕”,一頭朝天短發,本與時趣格格
不入,此時卻成了京城少年爭相效仿的對象﹔二是“笑絕”,有
言“不怕小鬼催,只怕仙道笑”,仙道一笑,這三魂恐怕就得去
二了,當然這只是婦人間流布的傳言,不足全信。
那仙道此時雖與京城顯貴結交攜游,卻絲毫不墮其氣,雖偎
紅倚翠,卻只對著湖光山色,笑而不言。
左首之人見他心不在焉,試探道:“可是鶯鶯燕燕兩位姑娘
不和尊兄口味?”
“也是,以仙道兄的才俊,相交天下,凡花已不入眼了。”
“此言差矣,世間美人多如云,何須獨愛一人呢,不過逢場
作戲,逍遙快活便罷了。”
“誒,若這話給彌生小姐聽到,定要拿你去衙門,治你個‘
教唆賢夫’之罪!”
“有理,仙道賢弟想必是為彌生小姐守身如玉,可敬可敬…
…”
這些紈 子弟,越說越是放涎,仙道雖性子寬厚,也覺掃興
,白白浪費了好景致,當即起身,一拱手:“列位賢兄賢弟,彰
有事先行一步了,不知可否借小舟一葉?”
眾人均覺詫異,見他堅決也不好相留,船主命人准備小舟。
仙道見眾人尷尬,又笑道:“如此良辰美景,只合尋訪意中
人,諸位盛情,彰當銘記于心,請了。”隨即踏舟揚水,撐船而
去。
此時天色已晚,一人一舟不時便遁跡于暮色之中。
遠遠放歌:“桂棹兮蘭槳,激空明兮訴流光。渺渺兮予懷,
望美人兮天一方……”
仙道撐船至湖上一清幽所在,眼見明月當空,一時興起,擊
槳而歌,繼而取出懷中清酒,自斟自酌。
口中念念:“老師,彰遙敬你一杯,此番定不負所托……”
頓了頓又道:“希望……”
卻說七日前與太師商議之事,也不知可否得成,雖有了九成
把握,然而天威難測,也只能靜觀其變了。
自小兒沒了爹娘,全仗老師扶持,老師虎落平陽,滿腔的郁
憤,只等自己成才之日,可達成其畢生心愿。念及上京之日,老
師千叮萬囑,一切小心,不容有失!可知這事凶險非常,不慎則
身敗名裂不說,人頭落地亦在所難免,想當年老師不過上諫一表
……
雖說男兒重義氣,視死忽如歸,然……
然,仙道彰必不于棋局中坐以待斃!
想到此處,忽地念起童年一往事,又不覺莞爾。
罷了,唯愿此身長對清風明月,何理這等俗事!
此時月上中天,人事已靜,萬籟有聲,仙道舉杯邀月,對影
成三。
忽聞一聲清嘯,但見對岸一人凌空掠湖而來,翩然若白鳥振
翅,風生水起。
仙道一驚,朗聲道:“何方高人?”
那人此時已掠至湖心,眼見將擦仙道小舟而過,卻不想被生
人見到,當即踏水打了個回身,仙道贊句“好俊的功夫”,卻順
手將竹杯向那人擲去。
想仙道一身功夫乃是一位不世出的女俠所傳,那女俠生性不
喜見血,是以點穴功夫奇佳,仙道得了她的真傳,雖是暗夜,卻
不致失手。
那人不意碰到練家子,左腿環跳穴忽的一麻,真氣頓散,直
沉下去,卻被一根竹竿接住,借力身形緩了緩,落下之時,已踩
在小舟之上。
“得罪了。” 仙道定睛一看,此人貌似十八上下,劍眉星目
,面相中自有一股凜然之氣,暗暗稱奇,“兄台踏月色而來,在
下相請喝杯淡酒,如何?”
那人不作聲,只盯著他右手。
仙道失笑:“適才見兄台好身手,忍不住以手中杯請下兄台
,還請寬諒。”
那人開口:“把酒給我。”
仙道拋過酒壺。
那人卻不動酒,沉聲道:“打我穴的可是另外一只。”
言畢劍出,寒光直指仙道左手。幸而仙道早有防備,挑撐船
竹竿來擋,那人刺中竹心,翻腕橫劍,劈金碎玉之勁,丈余長的
楠竹散成絲片,那人劍鋒一轉,往仙道雙腿削來,仙道早一步躍
起,那人卻似料定他身法,使個千斤墜,將船身打個半旋兒,眼
見仙道身下已是幽深湖水,那人仗劍只等仙道提氣再度躍起,不
料仙道卻直直鑽入湖中。
那人吃了一驚,卻見水花四濺,仙道自身側水面冒出半身,
形狀狼狽卻笑意不減。
對視片刻,那人道:“上來。”
仙道道:“不如乘此佳境,一試水下身手。”
那人也不搭話,飛身著刺仙道腦門,仙道卻先行潛入水中,
又游魚般游出几丈開外,再露出個頭。
那人躍回小舟,沉聲道:“上來。”
仙道正色道:“陸上我不是你對手。”
那人沒料到他如此坦白,又不習水性,一時倒沒了主意。
此時東南有鳥驚起,但聽一聲長嘯,那人心念一動,舍舟飛
渡而去,仙道急道:“留下名諱!”
那人不語,仙道又道:“下回見面,我好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
眼見得那人身影已失,卻聽空寂中傳來余音:“流川楓。”
正是
若說無奇緣,為何生生遇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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