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遇樂
(楔子--下)

作者﹕Ring

    月亮挂在樹梢,又白又亮。

    大戶人家就是不一樣,柴房都那么氣派,還有可觀景的窗,跟
著謹守“君子固窮”的老師周游講學慣了,這里的條件也沒讓我覺
得委屈,只是想著不知何時會招呼上來的何種酷刑,不由心中小鼓
直敲。

    那個眼神凶狠的小氣鬼!

    很奇怪,一向被贊知書識理于人前的我,居然也會有這么丟臉
的事兒,卻被姑姑說中了:“彰啊,裝模作樣的小鬼。”

    今夜想是歸家無望,老師不知會如何地擔心。

    不過昨日的功課實在要命,一篇《禮運》倒著都能背了,還得
抄上五遍,梧城這几日正趕上花燈會……



    子時溜出來,不料觀燈人流已散去。

    夜里霧氣流動,靜得能壓死人。

    所以那時那一樹的柿子,就像一盆火,燒得我心發燙,也沒細
想就爬上院牆。

    我只是個小鬼,稍微做點出格的事,不算過分吧,再說柿子長
在路邊不是給人摘的么?

    錯不在我,我問心無愧。

    老師常說,君子坦蕩蕩,小人才會長戚戚,所以我現在在柴房
賞月,雖然手腳被縛,卻也心安理得。

    相信天一亮,神通廣大的姑姑必會來接我。

    所以,小氣鬼,你沒機會報仇的。

    我的故作瀟洒很快得到了報應,門“吱嘎”一聲開了。

    進來的是流川,矮小的身形,卻讓我狠捏了一把汗。

   “你……怎么不敲門!”

    他不搭話,只見寒光一閃,從靴子中抽出一件物事……

    刀!

    獨一無二的七星刀,關外名匠“巧手天工”花了七七四十日打
造而成,柄上七星,據說能避水火,軀鬼魅,刃薄似冰片,吹毛斷
發,抹在脖子上絕不會感到痛,就一涼,大解脫。

    當時的我當然不知道這些典故,只看見他的眼中閃著邪惡的光
,一步一步朝我走來……

    頃刻已立在身前。

    手起刀落。

    好快的刀,划破單衣,擦過皮肉。

    繩斷。
 
    然后聽見他說:“起來,我們再打一場。”

    我還在剛才那一刀的恍惚中,他卻大不耐煩,揪住我的領口…
…卻拉我不起……急氣之間,我反手一摔,將他壓倒在地。

    我因適才小人之心而心中有愧,放松力道,誰知他竟趁機反擊
,一拳打中我下顎,我吃痛,順勢跳起,他不依不饒,欺身上前,
又是一拳擊來。

    我因欠了他解縛之情,不愿拳腳相向,姑姑說了,江湖兒女,
受人恩惠百日記……正想著,面上又中了一拳……我急中生智,大
叫一聲:“哎呀!”

    他身法滯了滯,我忽然蹲下,捂著肚子。

   “我一日未進粒米……你……你勝之不武!”
   “……所以就做賊?”他滿臉不屑。
   “……盜亦有道,你為富不仁,趁人之危,不忠不義,不算英
雄好漢!”聖人之書可不是白讀的。
    他似為所動,皺了皺眉:“你說,如何才算英雄好漢?”

    見他上鉤,心中暗笑。

   “你笑什么?”

    糟,喜形于色,大忌也,趕緊遮掩。

   “笑……我笑你也算堂堂……三尺男兒……卻不知何為英雄好
漢,卻不怕被天下英雄恥笑!”
   “……你要怎樣?”
   “先幫我填飽肚子啊!”不假思索。

    他躊躇著,半天蹦出一句話:“等我。”

    旋即轉身而去。

    很奇怪當時我居然沒有想到逃跑,他讓我等,我就等了,也沒
想想等著我的會不會是辣椒水兒老虎凳兒。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等他,卻沒盼到第二次──一聲足夠了,我
一個人也就一輩子。


    大約半柱香光景,他三步一停地回來。

    我滿懷希望地看著他。

   “……”
   “我等著哩……”
   “……沒有……”他一臉沮喪。

    什么什么,你是這家的小少爺,卻連半點吃的都弄不回來!

    我壓低眼:“你存心是想弄死了我,好揚名立萬……”
   “我沒……”他自知理虧,也不知如何辯駁,一張臉漲得通紅
。
   “算了,給我弄几個柿子來就成。”有仇不報非君子。

    他眼中放光,轉身就走……沒叫我等啊,我也就跟了上去。

    看著他對光滑的樹干束手無策,我暗自得意,三兩下爬上去,
跨在樹叉上:“虧你還是主人。”

    他頗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只學著我的樣子,很費了一番力
氣才爬上來。

   “不錯嘛。”我對他額頭的汗水很滿意。
   “哼。”他語調雖冷,得意之色卻溢于言表。
   “不老實的小子。”

    ──從一開始就知道了,所以以后每次他的似非而是都被我一
眼看破,當然我也識相地不去揭穿,唉,我比他大,正該讓著他點
──

   “你多大了?”口中吃著他摘的柿子,滿心歡喜,也找點閑話
來說。
   “……”
   “在此地住了多久?”
   “……”

    他不理我,只靠著樹干,在月光下……公然打瞌睡!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敗感,人家說,我的這張嘴,連天上的鳥
兒都能哄下來,我不信你油鹽不進!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我開始吟詩。

    他睜開眼,似乎很不爽我的聒噪。

    我當然寧可把他的眼神理解為困惑,于是耐心地解釋:“明月
皎潔挂天上,月下美人多漂亮,舒展的身段婀娜又好看,我悄悄地
喜歡上了他怎么辦!”

    ──天地良心,我只是吟詩,吟詩!然而過后流川堅持說我是
見色心起,真是人不迷色色自迷!

    不過那時的他很單純,只詫異地看著我:“你會唱戲?”
    我險些沒跌下去,惱羞成怒,板起臉孔,“這是詩三百,雅正
之聲,豈能與市井之技混為一談。”

    他沒有表現出我想象中的窘迫,鼻子里哼哼兩聲,就像在說,
不過如此。

    無知。

    我于是很好奇他長成這么個粉雕玉琢的年月里究竟都在干嘛。

   “你不會武功?”
   “……”
   “也沒念過書?”
   “……”
   “你爹娘沒教過你?”

    他的臉色陰晴不定,更加確定了我的猜測──他肯定不是這家
親生的,雖然有那么大一群仆從,卻也只是撐撐門面。

    我的心情很復雜,按理說該跟他同命相憐一下,可惜我沒半點
可憐相,他也還是一副目無全人的樣子,更何況我們也不是很熟,
几個時辰前分明還有一咬之仇……

    想到這里,我忽然醒悟過來:此時不溜,更待何時!

    腳邊就是翻進來的那堵牆……

    爬上來容易,下去恐怕有些困難……

    輕功什么的如果練熟了倒可以頂頂事兒……

   “你逃不掉的。”他看透了我的心思,“只要我一聲令下,你
必死無疑。”他的語調異乎尋常地冰冷:“你信不信,你的命……
是我的。”

    我知道,這個黑咕隆咚的院子里都有些什么人物,我明智點就
該聽他的,樂天知命……這當然不可能,人家說五十而知天命,我
還十五都不到!

    就在此時,忽聽一長聲女人的慘笑,前院火光沖天,叫喊聲,
哭聲,刀劍碰撞之聲,在這個深夜顯得格外清晰而詭異。

    我可沒功夫管他家的閑事,趁他回頭查看,反身跳到土牆上,
做了一個凌空飛轉翻到另外一邊,深提口氣,姑姑,希望你所謂的
“飛燕神功”不是騙人的……跳了!

    落地時打了几個滾,好像沒事,抬頭見他已回身看我。

    院牆那邊的他站在樹干上,眼中的神采明滅不定,明顯已被我
的英姿鎮住。

    我沖他大叫:“我不信,我的命是我自己的!”

    背后是一片血紅的天幕,身前的柿子被映得像一團團的明火,
他整個人也像要燒起來似的,聽見他激越的嗓子:“我也不信!”

*****************
那是一個平淡無奇的夜晚,九歲的我遇到了八歲的流川,月光 照著我們初初相遇的柿子樹,想起來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少年的世 界,就算鬧得昏天黑地,也是清冽一片。 而在另外一邊,卻發生了足以影響我們一生的事件,當時我們 都不知道,說著無知的話,享受著單純的情緒,等了解了,卻已經 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在后來漫長的時光中,那一夜的月色和火光,常常毫無預兆地 照到我身上……
∼待續∼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