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川一路上只覺雙眼困澀粘連﹐強自支持著行過
了三四十里路程。遙遙望見遠處有幾點火光﹐心知便
是此處﹐當下加緊了步伐。
及到近處﹐見仙道穿了件白色長袍﹐已經等在那
裡。
那長儀亭名字風雅﹐實則只是一間小小石亭﹐十
分簡陋。擺著一張石桌﹐幾只石凳。
流川見亭四週已燃起了幾堆篝火﹐暖意融融﹐想
是用以驅擋夜間寒氣。旁邊居然還有個瞽目琴師伺侯
。
仙道見他前來﹐忙起身招呼。
兩人坐定後﹐仙道一擊掌﹐那琴師奏起樂來﹐彈
得正是一曲"廣陵散"。流川一向不通音率﹐但見仙道
興致甚高﹐也就姑且聽之。
仙道拿出一隻玉瓶﹐斟了兩個滿杯﹐先將自己面
前一杯一飲而盡﹐還不待流川舉動﹐又取過流川面前
那杯喝了一口。
流川手足無措﹐只吶吶道﹕“我﹐我不知會是你
......"
仙道看著他﹕“如果知道呢﹖”
"如果知道﹐如果知道......"流川對著仙道的目
光﹐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心裡翻來覆去只是在想﹕
如果知道仙道是陵南王﹐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然
不會去行刺﹐但湘陵世代結仇。難道我便就此不與陵
南為敵了麼﹖即便現在已經知道了﹐兩軍對陣﹐我﹐
我......
仙道見他受窘﹐微微一笑道﹕“流川﹐我二人各
有所忠﹐你又何必過意不去。”
流川無言以對﹐舉杯一干而盡。那酒清可見底﹐
入口如一條冰線直通入喉﹐頓覺精神一振。半晌﹐才
問道﹕“你駐軍城下﹐待得怎樣﹖”
仙道一愣﹐道﹕"陵南幾百年基業﹐總不能自我
手中而亡﹐玉城是邊關重鎮﹐直通我邦咽喉腹要﹐我
自要設法奪回。"
流川無語。又喝了一杯。心裡仍有一事不明﹐卻
不便問出口。現今敵我之勢已明﹐縱然仙道仍是因為
了自己的緣故放走了湘北眾人﹐但涉及軍機﹐終不能
象以前一般言無所忌。
仙道卻笑道﹕“你可是在奇怪早些時候你們怎會
在我帳中儘數迷倒﹖”見流川點頭﹐再問他道﹕“你
可曾看見我帳中那幾株花草﹖”
流川細想了想﹐依稀記得帳角擺著幾株花木﹐但
當時心中驚惶﹐哪裡會注意到這等小節。點了點頭。
仙道道﹕“那花叫做曼陀羅﹐香氣襲人﹐原本是
少女出嫁時用作胭脂花粉的材料﹐後來發生了數起新
婚之夜新娘昏厥的事情﹐才知道花中含有劇毒。從此
再無人敢近它。曼陀羅並非陵南獨有﹐但最近我一位
朋友卻發現它可以用幾味其他迷藥來灌溉﹐以增其藥
效。”一頓道﹕“當初彥一所盜來的唐門“一步倒”
正是其中一味。”
“一......步倒﹖”流川喃喃﹐聽仙道提起舊事
﹐不過才幾個月光景﹐竟已是恍若隔世。
仙道續道﹕“曼陀羅經他栽種後﹐十五步內若無
解藥﹐聞香即倒。這次我將它放在帳中﹐一是因此花
嬌貴﹐需植草日夜照拂﹐二來﹐也是我來陵南大營﹐
不欲打亂他們軍中日常佈置﹐並沒許多人知道﹐便拿
此花權作防身。“說罷忍不住又是微微一笑。
流川面孔漲紅﹐心中隱隱有一件事覺得十分不妥
﹐究竟是什麼事卻摸不著頭緒。
仙道又將杯中斟滿﹐不再提兩軍之爭﹐只與流川
絮絮說一些別來情事。
*** *** ***
兩人邊飲邊談﹐轉眼天際已是隱隱泛白。
流川心中轉念﹐自己身為湘北駐城將領﹐夤夜出
城已是不該﹐更與敵軍首腦飲酒直至天明﹐那可是十
分不妥。
明知這一離開﹐或許除卻在戰場交鋒外﹐與仙道
再無相見之日。卻不曉得要說什麼﹐開口只是道﹕"
我要回去了。"
仙道看了他半晌﹐忽然笑道﹕"不必了。"
"嗯﹖"流川一愕﹐不明所以。
仙道輕輕一擊掌。琴聲嘎然而止。他望定了流川
﹐神色不變﹐"玉城已入我手﹐你回不去了。"
"什麼﹖﹗"流川這一驚非同小可。琴聲已逝﹐他
一凝神﹐已聽到身後傳來微弱的喊殺聲。急轉身看時
﹐卻見玉城方向隱隱有火光沖天。
流川這一瞬間心裡閃過了無數念頭﹐驀地裡明白
了仙道一番佈置。他誘自己出城﹐故意先行面朝玉城
方向而坐﹐在四面燃起篝火﹐好教自己注意不到城中
火起。又安排琴師﹐遮掩傳來的啓殺聲。全是為了要
自己覺察不到城中變故。
他一想到仙道用心﹐適才心頭的一個疑惑忽然異
常清楚地跳了出來﹐啞聲問道﹕"那解藥......"
仙道直視著他﹐坦承道﹕"綠的是解藥﹐白的卻
是迷藥。因為同時服下﹐藥性發作較慢。但一個時辰
後也會昏昏欲睡﹐四肢無力。這迷藥正是曼陀羅所制
﹐藥性極強﹐旁邊的人就算只是嗅到了香氣﹐也會在
半個時辰內神志不清﹐目力耳力下降。"見流川眼中
疑念一閃﹐又補充道﹕"這酒裡已放了解藥。你的劍
上也涂了解藥﹐是以你能支持到現在。"
流川取出短劍﹐放在鼻尖一嗅﹐果然有淡淡的草
藥香氣。這一下更是驚得手足冰冷。
原來仙道在擒住他與三井等人時已是深謀遠慮﹐
料定瞭如果前來刺殺之人被擒﹐玉城城內必定嚴加防
範﹐且會伺機偷營救人。故此定下計策﹐假意放諸人
回城﹐暗地裡卻又做了手腳。其他人等雖有覺這解藥
香氣與仙道帳中花香十分相似的﹐但因解藥是流川拿
來﹐服下後不久功力便即恢復﹐連宮城這等大行家也
是絲毫沒起疑心。
陵南算准了藥性再次發作的時刻大舉進攻。湘北
到時措手不及﹐又無大將可用﹐焉能不敗。仙道計慮
周詳﹐此後的贈藥﹐還劍﹐放人﹐相約﹐全是環環相
套﹐毫不費力地便攻陷了玉城城池。
流川一想明白此節﹐只覺悔恨已到了極點。握著
短劍﹐恨不能就此刺入自己胸口。。
便在此時﹐遠處傳來馬蹄聲聲。一支百余人打著
陵南旗號飛馳而來﹐為首一人正是陵南大將越野。
難道還想生擒了他不成﹖
流川心裡一聲冷笑。那可忒也小瞧了他了。
他心念急轉。突然左手在桌上一按﹐飛身越過了
石桌﹐右掌一翻﹐短劍已抵住仙道咽喉。
他深知仙道身手決不在自己之下﹐雖見他身邊不
似帶有兵刃﹐仍是絲毫不敢輕敵﹐左手已蓄勢備了三
四下後招﹐最多一擊不中﹐決不至為對方所乘。不料
仙道竟是全無抵抗。這一下得手得如此容易﹐流川也
是未曾想到。
他起初想擒住仙道﹐只為能求脫身。此刻人已在
掌握之中﹐忽然想到﹐現已有陵南國主在手﹐奇貨可
居﹐別說是自己性命無懮﹐就算是要重得玉城﹐那也
是易如反掌。
但心裡雖然想到此節﹐卻仍是殊無半點愉悅之意
。
轉眼越野已來到面前。他見了仙流二人﹐勒韁下
馬。竟不驚慌﹐在七尺開外處遙遙站定。向仙道一躬
身。竟視流川如無物﹐稟道﹕"現玉城已全入我軍掌
握。東南西北四門均已派人駐守﹐以防湘北有援。城
中民心未安﹐但亦無大亂。湘北三井壽﹐宮城良田﹐
櫻木花道﹐赤木晴子﹐海南清田信長﹐神宗一郎﹐已
答允前往陵南一游。"
流川心裡明白﹐什麼"前往陵南一游"﹐說得客氣
﹐其實就是被擒作了人質。
喝問道﹕"他們怎樣了﹖現今人在何處﹖"
越野看向仙道﹐後者略一媠首。
越野道﹕"三井宮城尚未醒轉。只櫻木､阿神受
了點輕傷。現已在往陵南途中。只不見湘北木慕､彩
子與翔陽藤真､花形四人。"
流川心中明白﹐三井等人多半是藥性發作﹐才會
那麼容易便被生擒﹐所幸逃出了木暮和彩子。
越野言畢﹐又從懷裡取出一卷黃絹展開﹐朗聲念
道﹕"奉御旨﹕陵南王仙道彰于即日遜位。玉城內外
大小三軍﹐暫由前輕騎都督越野通領﹐陵南國內﹐新
王剋日繼位......"
仙道神色不動﹐身後的流川卻驚得呆了。
越野這一番話﹐明著是對眾將官所說﹐實則是在
清清楚楚告訴他﹐仙道此刻身份只是一介平民。流川
扣住了他對陵南大軍不會有絲毫影響。
越野說罷﹐轉過身﹐手中小旗一展﹐頃刻間陵南
隊伍後隊變前隊﹐前隊變後隊﹐數百人連同那琴師一
下走得干乾淨淨。一片曠野中又只剩下了仙﹐流二人
。
*** *** ***
隔了許久﹐仙道仍不覺身後流川動靜。
忽然一滴冰冷的水珠落到他後頸。仙道剛欲回身
﹐流川已雙臂一緊﹐夾得他動彈不得。
半晌﹐仙道輕喚一聲"流川"﹐已握住了他右手。
只覺流川手指冷若寒冰。心中更是不忍﹐不顧短劍抵
喉﹐俯首便往他手上吻去。流川手中一覺壓力﹐立即
收勁。曉是如此﹐那短劍鋒銳無匹﹐仙道頸上已被劃
了道血口。
流川觫然而驚﹐單掌推開仙道﹐右手一揚﹐短劍
"奪"地一聲插入石桌兩寸有餘。冷冷道﹕"出招。"
仙道跌出幾步站定﹐走到桌前﹐伸手拔劍。
流川見他腳步虛浮﹐驀地裡心念一動﹐疑心大起
﹐忽地躍上前﹐伸手便扣他脈門。
仙道猝出不意﹐他已拔劍在手﹐變招也是快極﹐
食中二指一翻﹐短劍已是刃口向上置于手腕。流川這
一招要是打實了﹐那便是切指之禍。
流川左手虛引﹐右手已快如閃電插上﹐在仙道虎
口上一彈。這一招快則快已﹐但也正因如此﹐勁力未
免不足。
可仙道被他一擊之下﹐短劍竟拿捏不穩。
"嗆啷"一聲﹐寶劍落地。與此同時﹐流川左手也
已扣住他手腕。
流川在仙道短劍掉落時已猜到了七八分﹐但一搭
他脈搏﹐察覺他脈虛而滑﹐細軟無力﹐分明是受傷未
愈時﹐仍是心頭劇震。
仙道見流川舉動神情﹐知道再瞞無用﹐也不說話
﹐只看著流川﹐靜觀其變。
流川放開他手﹐頹然坐倒﹐啞聲道﹕"你﹐上次
的傷......"
仙道笑道﹕"病去如抽絲﹐哪兒有那麼快就好的
。"
流川不語﹐心知仙道上次山﹐豐一戰心力交瘁﹐
受傷極重﹐過後又連日高燒﹐久治不愈﹐被內家掌力
侵入五臟六附﹐才至真力大傷。此事追根究底﹐原是
為了救自己。但眼前這人是導致玉城失守﹐擒走三井
宮城等人的罪魁禍首﹐難道便就此放了他不成﹖
仙道見流川神情變幻﹐好生委覺不下﹐笑道﹕"
反正我命在你手﹐你什麼時候要取﹐我隨時恭候便是
了。"
又撿起短劍﹐喃喃道﹕"你既然還了給我﹐拿來
防防身倒也不錯。"忽然身形一晃﹐一口鮮血噴出。
流川心口一緊﹐知道方纔自己恨極仙道使詐﹐推
開他時手上不知不覺已使出內力。若是以前仙道自是
不懼。但現在他無內息護體﹐祇怕已震傷了心脈。
仙道苦笑了笑﹐伸袖拭去口邊血跡。不看流川﹐
轉身就走。行不數步又吐了一口血。
流川右足已邁出半步﹐仍是硬生生忍住。眼看他
白色的背影踉蹌消失在霧氣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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