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
(7-9)

作者﹕Memories

七. 

    他去結婚了,婚禮盛大,新娘子也是百里挑一的漂亮,以前神奈川的
許多隊友同學都被請去了,每個人基本都拖家帶口的。 

    我琢磨著也應該找個女孩結婚了,就把眼光投射出去,覺得美女們都
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喜歡比較白淨的,不過有些女人一洗臉就原形畢
露了,真掃興。 



    28歲那年我升職做部門經理,號令一部門的人,身份更加高貴,更是
有女人前呼后擁。可就是提不起興趣。 

    不過,我卻在我的營銷部看到了一個人,她是新來的,我進電梯時碰
到了她,她看著我一臉不懷好意的笑。辨認了半天,我很驚訝,是那個聰
明的女經紀人蘇珊。 

   “你好。”我朝她點頭。 
    她扑哧一笑,“老板好。” 
    我吹了聲口哨,“咦?我竟然成了你的老板了,榮幸。” 
    她抬抬眼,“營銷部的錢是最好賺的,老板多多照顧才是。” 
    我點點頭,看著她,半天我說:“應該問你點什么呢?” 
    她露出一口白牙的笑,“我不在流川那里干了。” 
   “怎么?愛上我了,所以過來找我。”我自己打趣,自己大笑。 
    她不變的笑容,鎮定的開口:“你又猜對了。” 
    我笑容微微僵了僵,她一臉看好戲的表情,我笑道:“我瞬間提高了
警惕。” 

    她不說話,電梯門開了,我們一起往外走。 

    她說:“你是個好人,看著你就覺得很高興。” 

    她頓了頓,我們對望,但我馬上移走我的目光。 

    她說:“雖然我們接觸不多,但這些年我經常想起你來。” 
   “那是我的榮幸。”我又強調我的榮幸,雖然她的話如此唐突。 
    她側頭,“現在,你不能再愛流川了。” 
    我一笑,“不一定吧。” 
   “你是一個現實的人,我知道。”她停下來,我也停下來,我們站在
電梯間對話,“流川是結了婚的人。你和他被分在兩個世界了……” 
    我打斷她,“真俗套,怎么能說服我呢,來,換個說法。” 

    她忍不住的笑,銀鈴般的笑聲,好聽的很。 

    她聳聳肩,“那這么說吧。你們不能在一起,所以你們就總是互相想
念,可是又都要繼續各自的生活,既讓你們順利相愛又讓你們順利生存方
法是有啊,流川找到那個女人了,你不想找一個嗎?”她講話很藝朮,我
不由的贊賞。 
   “有道理。”我抱著胸微笑,“毛遂自荐?” 
   “是了。”她干脆的點頭。 
    這樣最好,她不會對我抱有幻想,我說:“那就是你吧。”領先走了
。 
 
    有道理,看來大家追求的絕對都是自己想要的,只是有時很難事遂人
愿罷了。 



    我就和這個蘇珊談起戀愛來,談最現實的戀愛。 

    不能說我不愛她,不過這愛離開了現實是不能存在的,不像和流川,
我們要脫離現實來愛才行,都不能容忍對方的背叛,不能容忍中途的結束
,我們都太過要求完美,太過要求永遠,這樣的愛是很難存活。

    于是我們選擇的方式是遙遙相望,盼望著機緣巧合終有交集的那一天
。 


    她跟我一起看NBA,流川打球很漂亮,我也意興盎然。 

    她有時會感嘆,“你算是他心里的第一人。” 
    我笑:“你真是讓人高興。” 
    她成心,“那也說不定有一天就把你給忘了。” 
   “嘿!剛夸了你就打擊我。”我敲她的頭,“我可不吃這套啊!” 
   “好了好了,我們不說這個了。還是說屬于我們的吧。”她靠在我肩
膀上,“你看,我們過几年會結婚,然后生几個孩子,好好的教育他們,
讓他們努力工作學習,享受人生。我們就安度晚年。到臨死的時候,一定
都忘了世上能有愛情這個東西了。”她用非常世故的口氣說著人生,說的
我一陣酸澀,可我喜歡她這樣說,說的對,我再脫俗還是要跟著上演這雷
同的劇本。 

    我們的生活不過像是電視劇前面的話:“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真是討厭這種情節。 

    我吐口氣,“說的對。” 

    不過,我想我還真是脫俗的,生活沒有按著普通的劇本上演在我身上
,還有許多事情等待著我呢,離那個子孫滿堂,安度晚年的年紀還早呢。



    不知道怎么了,忽然患上了失眠症,每天晚上就對著空洞洞的黑暗發
暈,頭疼得厲害,疼痛讓我異常興奮,總是睜著眼睛熬到天明。 

    這樣,工作的時候也是昏沉沉的,經常眩暈。看著一個東西久了,就
眼冒金星,犯惡心。如果是夏天的話,恐怕我會請假去美國玩玩,不過那
個時候已經是秋天了,總是少了几分興致,再說工作很忙,又有了女朋友
,所以就放下了。 

    后來竟然開始不時流鼻血了。總是在腦袋一陣疼痛后,我使勁敲它的
時候,鼻腔里就滑下鮮血。 

    因為總是很突然,所以非常嚇人。 

    蘇珊說:“你怎么了?上火成這樣?” 
    我開玩笑:“你總是穿低胸,害得我欲火上升呢。” 

    她大笑的追打我,這件事終歸還是沒有引起注意。 



    過聖誕節的那天,整個營銷部都輟工了。忙著張燈結彩,我坐在一邊
吃檸檬和下屬們聊天,看他們把整個屋子挂滿彩條彩燈。 

    他們哄我和蘇珊讓我們趁今年年底結婚。 

    我大笑著對蘇珊說:“聽到沒有,該結婚了。” 
    她也笑,“准備好鑽石和名車吧。” 

    大家就說她,女人貪心啦,仙道多好啦,之類。鬧成一團。 

    這時。挂彩燈的人叫我:“經理,你個子高,你來挂一下好嗎?” 

    我應聲過去。 

    爬到桌子上,把彩燈望牆面上貼,也不知道為什么就在仰頭的時候,
一陣眩暈襲擊了我,一股重力把我往后吸,頭頂罩過一個黑幕,眼睛什么
都看不到了。我慌了神,伸手想扶個東西,卻捉了個空。之后的事情就不
知道了。 



    后來椐同事們說,我在挂彩燈的時候,動作忽然一停,然后就直直的
倒了下去,幸虧有人在底下接我一下,讓我的落地有了緩沖,要不然我早
就腦漿崩射而死了。 

    我醒得很快,送到公司的醫務室就逐漸蘇醒了,但腦子里的一個部分
卻絞痛,讓我的表情無法保持自然,看來有點猙獰。 

    醫生給我看了一下,說:“仙道經理,你的血壓有點高,去服些降壓
藥吧。” 
    蘇珊在一邊問:“怎么會這樣呢,他身體一向是很好的。” 
    醫生說:“不過你的血壓的確很高,導致你的眩暈。” 

    我愣了會兒神,在他說我血壓高的時候,我隱隱的想起了點什么,但
不能明白的想起,就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想我是摔出腦震蕩了,頭總是在暈,還在絞痛。 

    我跟蘇珊說:“我去醫院看看,你先在公司等我,一會兒我回來參加
PARTY。” 

    她堅持陪我去,但我這里總覺得我忘了點什么,塌實不下來,不想她
跟著。 

    我說:“你給我買點吃的去,聽話,我去去就來。” 


 
    聖誕節的夜晚,我跑到了醫院。 

    我碰到一個故交,是我小時候給我媽看病的主治腦科大夫。看到他,
我一下子想起了剛才想不起的東西,我媽媽得病就是從眩暈開始的,更巧
的是,她也是在一個聖誕節的晚上往牆上挂彩燈的時候摔下來的。由此我
才有了聯想,隱約的不安。 

    我到他的辦公室和他說起這個問題。 

    他說:“你母親這個病的確是有遺傳的,你快要29歲了吧。和你母親
患病時間也差不多,你有眩暈症狀,流鼻血,血壓偏高,這個也是這個病
的前兆……” 

    他越說我的耳朵越是嗡嗡的響,心沉到谷地。不會吧,我不會這么倒
霉吧,手腳冰涼,我是很自愛很惜命的,一遇到這種事情就禁不住的害怕
。 

    其實從很小的時候就想過這個問題,母親的病會不會遺傳,但是慢慢
大了,母親的死離得遠了,就把這個擔憂拋到九霄云外了,而現在它在我
几乎忘記的時候又出現了。 

    我看著醫生的嘴一張一合,嘴唇顫抖,喉嚨干涸。手指不受控制的抖
動,我想:我是真的在害怕了。 

    大夫姓神,是東京的名醫。他說了一會兒停下來:“你怎么了?別這
樣,還沒有做檢查,只能不排除這個可能性,也許不是。” 

    他安慰已經徒然,我控制不了自己的緊張,我腦子里只有母親生病時
的慘狀,我還不想死,我活得正是人中龍鳳呢。 

    最后,我啞著聲音說:“我想,今天做一個全面檢查……” 
    神大夫緊緊抓住我的手,“別害怕,不會有事的。” 

    老套的說辭,不會有事的,人人都這么說,但該死的還是死了,不會
有事,都是自己騙自己。我討厭俗套,喜歡脫俗,鬧了半天,我是脫俗了
,沒想到真的是以英年早逝這種形式。 



    惡性,腦部垂體瘤。手朮切除,成功率:20%。在醫學上這個可能性
可以被忽略為零。 

    大夫對我說:“你應該早有感覺才對,為什么現在才來?” 
    我怔怔的說:“對不起……” 

    我想來個淚如雨下,但眼睛干澀的睜都睜不開。 

    神大夫輕輕的說:“早點過來住院,不管怎么樣,做手朮好嗎?” 
    我說:“哦。” 
    他握我的雙肩,“我會盡力的,你要相信我,一定過來治療,一定,
聽到沒有?!” 

    我快要死亡的腦子,不爭氣的腦子,現在充斥著爸爸的眼淚,憐憫的
目光,還有流川,流川在冷冷的看著我,他在對我說:“哎,夏天又開始
了!”可是可是,我還等得到夏天嗎?我再也見不到他了,我們還沒有承
諾永遠呢,我們還沒有說相愛呢,我們還沒有在神奈川的天空上找到摩羯
座。 

    這一切都來的太突然了,我頭上頂的再也不是真正的藍天了,我隨時
要不情不愿的揮手說再見了。 

    我只對神大夫說:“請您不要再告訴第三個人了,包括我父親。” 

    我沒有看他的眼神,無非就是深深的憂慮,無非就是深深的憐憫。 

    我不喜歡,我喜歡愛情,我喜歡快樂,我喜歡夏天,有流川的夏天。
不過現在都不能擁有了。 



    接下來的日子,我盡量像正常人一樣的過。在聖誕過完后,開始著手
工作收尾,沒有去治療,只服止疼片和降壓藥。我要好好想想,為了20%
的希望值不值得受治療的罪,如果注定是死亡的話,還不如舒服的去死呢
。

    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要我接受別人的憐憫這真是比死還困難,仙道
彰竟然也有沒希望的一天,他竟然也有笑不出來的一天。我真怕這樣的目
光環繞我,我真怕被這樣的目光送上黃泉。 

    要是讓我選擇的話,我倒是想讓流川知道,他要是知道我快死了會怎
么樣呢?會說:這是你的事情,和我無關。或者說:哦,那夏天沒有你了
,真遺憾。再或者:是嗎?那么再見。 

    每當我想這個的時候,就禁不住的使勁笑,瞧我把他想成多么絕情的
一個人了。可我就是不愿意想他傷心的樣子,我應該是想讓他難受的,誰
叫他當初義無返顧的不珍惜的。可那不爭氣的腦子就是不愿意想,稍微一
想,就頭痛欲裂,難受死了,我快忍受不了了。難道讓他為我傷心一下都
不行嗎? 



    我開始數日子,等待夏天。 

    這個夏天,如果你沒有來找我。那么沒有人再陪你了,沒有了。 



八. 

    我在我29歲生日的前后辭去了工作。 

    我跟我爸說:“想休息一段時間,換個心情,找個新工作。”被他臭
罵了一頓,說我不知道上進,不為以后著想,幼稚不負責任,跟我媽一樣
。 

    我享受似的聽著,一句話也沒有頂,我甚至盼望他再多說几句,要是
以后聽不到了多遺憾,多遺憾啊。

    老頭真的是老了,以前都沒注意。滿頭的白發拿最好的染發膏都遮不
住呢。要是我能活到滿頭白發的時候,會是什么樣子呢?我尖尖的頭發全
都白了,一定難看得很,想象不出來呀。 

    高中的時候,越野說:“等咱們都老了,什么都干不了了,籃球也打
不動了,多沒意思,還不如早早就死了呢。” 
    我說:“是啊。” 

    可是事情真的落在頭上,我可以年紀輕輕的死了,卻留戀得不行,害
怕得不行。 



    那段時間,我對誰都非常好,非常體貼,也許和我以前的作風有點不
同,雖然我自己并沒有感覺。但是,朋友常常看著我說:“仙道,最近你
變了好多喲。” 

    越野和他那個准備愛一輩子的女孩分手了,拉我出去喝酒,在酒吧里
又勾搭了一個。要在以前,我也會逢場作戲的找上一個,不過現在我變成
正直的人了,酒色不沾。把越野嚇得直摸我額頭。 

    有的人也許在這種情況下會刻意放縱自己,但作為我,從來沒有束縛
過自己,到了這種情況下反而要刻意束縛一下了。我想:要保証自己在不
接受治療的情況下,至少活到夏天。 

    我要親自把游戲玩到“GAME OVER”。 



    三月份,我一個人去了神奈川,在那里過了一個月。 

    我每天都坐在海邊釣魚,每一條釣上的魚都珍惜的放進桶里,再也不
用擔心會把湘陵海岸的魚釣光了,我的時間不多了,這樣倒好,不用擔心
這些問題了。我把釣到的魚送到神奈川的同學家里。 

    人們都記得神奈川過去那個年代有一個叫仙道的頭發尖尖的籃球打得
很好但待人溫和卻又說不出的冷漠的男孩,如果我死了的話,不知道他們
能記住我几年呢,十年,我希望是十年,不用太長。 

    人類的記憶絕對可以有這樣強大的功能。可是…… 

    記得了,在某個早上,會說:“喲,你記得那個男孩嗎?叫仙道的,
很年輕就死了的那個……”心平氣和,云淡風輕。 

    人類的悲傷就不會持續那么久,記憶不刻意的留下,但悲傷越來越淡
。 

    我越想越遠,我就喜歡想很遠的事情,連這樣了,也還在想好遠的事
情。 

    蘇珊每天給我打電話,說要過來陪我。 

    我說:“在我們結婚之前,還是各自珍惜獨處的時間吧。” 

    她被這句謊言輕易的說服了。 



    去魚住學長的壽司店教小孩折紙,和魚住聊天。 

    他說:“仙道,你這樣的人,明明什么都不堅持,可是感覺你老是在
堅持找一樣你能堅持的東西。” 

    他像個哲學家,不了,不能和這種勤于思考的人老在一起,我快死了
,不想思考了。像流川那樣,僅憑直感生活吧。 



    我就去找櫻木,吃彪悍女孩做的飯。 

    可是櫻木看到我手腕上的表,對著我大聲叫囂,說我搶了天才送給狐
狸的表。

    我告訴他:“今年夏天我就會還給他的。” 
    他還罵:“臭仙道臭仙道。” 

    真要命,對著他很容易想起小的時候,萬一淚濕衣襟就不好了。 

    臨走的時候,他嘟囔著說:“還以為狐狸要跟你好了呢。” 
   “你喜歡我們好嗎?”我含笑的問他。 
    他說:“哼。變態!” 
    我恍惚的笑著,一點都不生氣,“怎么會變態呢?我可是會一直一直
愛他的。”這種類型的話就叫做誓言,我是從來不信的,從來不屑說的,
因為我不能保証它的真實度,現在我就能保証,絕對能。 

    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嘛。 

    櫻木難得的沉穩的看我半天,看來我是夠真誠的,連櫻木也信我說的
了。 



    在神奈川故地重游了一遍,四月底回到東京。 

    我到東大的運動場看台上看新的熱血們踢球,像上大學時候一樣。 

    有的時候坐著坐著就開始流鼻血,有的時候不知不覺就暈過去,可是
一直沒有人太注意我,大家都忙著踢球,學習,談戀愛。 

    在接近夏天的月份,誰也不會去嗅一下死亡的氣息。 



    蘇珊終于發現我的不對頭了,我躲著她,在外面找了間非常小的房子
住,一直不回家。 

    她在一個晚上堵在門口等我。 

    從我開門到進屋,她緊緊的盯著我看,她不是流川,如果是流川的眼
睛的話,我會覺得渾身冰涼,變的透明起來,可是她看著我,我沒有感覺
。 

    進屋我放CD給她聽,請她跳舞。 

    她認認真真的對著我說:“仙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最近實在太不對
頭了?” 
    她開始總結我几個月以來的動向,列舉我不正常的表現,綜上所述,
她開口問我:“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不耐煩起來,不知好歹。 

    我就仰著臉對她說:“我要死了。”看她一臉類似于猙獰的愕然,我
心里惡意的高興起來,這高興薄弱死了,沒一會兒就消失了。 
    她睜大了眼睛,張開嘴,卻沒有發出聲音,“彰……” 

    我立刻開口,把我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跟她說了。包括這種病的遺傳性
,手朮成功率之低等等問題。 

    最后,我說:“我要死了,不能和你結婚了,真的是件很遺憾的事情
。” 

    她保持著愣愣的表情。瞧,我就是怕這種表情,好像在說:不會吧,
仙道你也會這么倒霉。不會的,你騙人的。 

    為什么我不能這么倒霉,我也是人,卻偏偏被人捧在高高的位置上,
人人都依賴我,認為我永遠不會倒下。現在倒也好了,讓他們也知道我要
走了,知道我也要像個普通人一個很弱的人似的死了。 

   “去做手朮好不好?” 
    就知道她會說這個,我聳聳肩,說:“行了,不說這個了,咱們跳個
舞吧。聖誕的時候沒有參加PARTY,你不想……” 

    她迅速打斷我,用5分鐘不停的快速語氣數落我的不爭,勸慰我一定
要接受治療等等。 

    她的聲音不絕于耳,讓我煩躁異常。 

    我忽然把手里CD摔在地上,用緩慢的語速的對她說:“做手朮也沒有
用了,你知不知道,我是看著我媽怎么死的,我用不著任何人教我面對這
個病的時候該怎么做,我早就知道了。” 
    她哭了,我不知道原來她對我的感情還可以到為我哭的程度,我心又
有點軟了,我坐在床上,半天說:“非常抱歉。蘇珊。” 
    她流著眼淚,“你這一輩子,得到的東西太多了,可真正想要的卻總
是得不到,你又不要別人可憐你……” 

    哦,開始替我回憶我的一輩子了,我伸手看看生命線,還挺長的呀,
怎么這么就死了呢。還不到三十就有資格說我這一輩子了。 

   “算我求你了,好不好,至少住院吧。”她說。 
    我淡淡的說:“我沒有錢,我要留給我老爸……呵呵。”我沖她眨眨
眼睛。 
   “你說什么呢?”她又急了。 
    我起身拉住她,“算了,放棄我吧。我們注定是不能在一起的。我的
事情我會用最好的方式解決的,最好的,相信我。” 

    她對著我一滴一滴的不停的流眼淚。 



    六月的時候,我一個人去了美國,很想見見他,說不定是最后一面了
,這么煽情的場面這輩子一定得經歷一回呀。 

    在機場我打他留給我的電話,是一個輕柔的女聲接的,應該是他的妻
子。 



    再過了20分鐘,他開著車出現在機場,我們像電視里的神秘接頭般的
,我左右看看的確沒有人注意,就上了他的車。 

    他戴著墨鏡,看看我,“你怎么來了?” 
    我咧著嘴笑,“來出差,辦點業務。” 
   “去哪里?”他問。 
   “這個呀……一時想不出來。” 我把窗戶搖下,又轉頭對他說:“不
如你給我找個地方吧。” 

    他愣一愣,然后加大油門。 

    我吹著口哨,“開得很不錯啊。” 

    出乎意料,他竟然把我帶到他家,我見到他的妻子,在電視上看來非
常漂亮的女孩在生活中卸了裝也不過是中人之姿,只是個子很高,身材苗
條,一頭的長發披在肩上,她從我一進門就帶著笑意的看我。 

    流川帶我去書房。 

    他問我:“你到底來做什么?” 

    我歪著頭盯著他,不說話。 

    他也回望我,一點都不退縮,但一會兒眉毛緊緊的蹙了起來,眼里露
出精光,他走近我,“來度假?”
    我把手放在他臉上,“你,可以嗎?” 

    他眼睛一動一動的從我的臉看到腳,最后點了一下頭。 



    我們做游艇出海,我不太敢游泳了,萬一在海里犯了病,那就真的英
年早逝了,他也不游泳,坐在甲板上讓風把他的頭發吹成亂草堆。 

    他從來不問我為什么會來這里,一直安安靜靜的呆在我身邊。 

    船上有一個古老的CD點唱機,我問他有什么CD,他說不知道。 

    于是我投了個硬幣進去,“好吧,暫且聽聽它唱什么。” 

    點唱機質量之差讓我們捂起了耳朵,但是有一首很怪異的英文歌曲,
詞也聽不太清楚,大概是: 

   “我永遠不再墮入愛河, 
    戀愛實在代價太高, 
    因此我只預備與你共度一年, 
    我們將在陽光下歌唱, 
    我們將每日歡笑, 
    然后我將離開,我的愛, 
    我將起程而去……” 

    戀愛的代價實在太高,所以我只預備與你共度一夏,我們在美麗溫熱
的夏季相遇相戀,以為擁有了對方就擁有了全世界。所以在失去全世界之
前,我要向你道別,在同樣美麗的夏日告別。 

    我轉過頭對著若有所思的他,學著電影上的話說:“哎,如果我死了
,你會哭嗎?” 

    他果然很不爽的白我一眼。 

   “不告訴我嗎?”我繼續問。 
   “你還沒死,我不知道。”他說。 
   “我死了,你一定會很寂寞的……我的位置別人代替不了的。”我看
著他說,他慢慢的轉過頭。 

    他的眼睛深處有一個亮點,對我來講,這個亮點總是不經意的栓住我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總是在想,在茫茫人海中,你挑中了他作為你
愛情的對象,一定是在他身上發現了自己留下的印記,看到了吸引你的靈
魂。這個發現和看到不需要時間,只是你在偶然間不經意的捕捉。 

    因為這份不經意,所以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什么時候就愛上了的。 

    也許就是因為太珍惜這樣的愛,才怕它破滅,消失在瑣碎的生活當中
。 

    同性的愛很難被人認可,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連它的真誠度都會被人懷
疑。在外人看來變態的愛實在不能長久。在一起了,我不知道,我們天天
相對,日日相處,處處躲避,是否真的會快樂幸福。 

    我不敢相信“我只要你你只要我這就夠了”的話。 

    我永遠都想得很多很遠。 

    如果我活著,我會考慮這些的,但這個時候,我想:倒也好,沒有承
諾的永遠也成了永遠,我們會擁有一份絕對忠誠純粹的愛情,這個,那些
活到100歲的老人也不一定會擁有的。畢竟永恆這種東西太難成就,我們
所說的永恆其實只不過短短人生百年,但把什么東西承諾上一輩子來,還
是覺得太長太長。 

    我拿我的生命換來永恆,這是不吃虧的買賣。而且不是人人都有這個
機會的。 

   “你怎么了?”他聲音非常溫柔,和平日里的冷冰冰有極大的區別。 

    我的心顫了一下,他醞釀暖意的聲音好像是久凍的冰山深處透出火山
爆發的前兆。我緊緊的抱住他。 

    人家說,人生道路漫長,有許多丰富多彩的東西在你生命的前方等待
著你,可是對于我來說,所有帶有生命色彩的東西,已經全部濃縮在我面
前了,容我在短暫中選擇一下。說不定,還有什么東西是我該得到的,還
有什么是我該懂得的。 

    不過,就算千萬種選擇擺在我面前,我也會義無返顧的選擇我懷中的
他,至少他是能讓我切實的握在手中又能讓我如此幸福的。 

   “哎,你知道郁悶最佳表現形式嗎?” 
 
    他像過去一樣用那雙清冷透明的眼睛使勁打量我,皺起了眉毛。 

   “你腦子里想些什么啊?白痴?” 
   “嘆氣。在這里不停的長吁短嘆,最簡單的一種方式。”我帶著尋常
的微笑說,“心情沉重,卻沒有哭的勇氣和動力,眼淚在陽光下被蒸發干
了。身體中卻有種沉重的東西無從發泄,胸腔被壓的難受,只好大張開嘴
呼氣,沒有任何快感可言,只是苟延殘喘……” 

    過了很久他開口,“你很愛我?”詞不達意的問題。 
    我笑,“美麗的字眼,我們向來無權擁有……” 
   “你不問我嗎?” 
    我聳聳肩說:“懶得。” 

    他動了動嘴角,把兩汪清水般的眼睛微微瞇起,陣陣水氣從眼中飄散
。他顫顫悠悠的湊過來,我顫顫悠悠的吻了他。 



    我們在海上  混了一個禮拜,他回球隊進行正常訓練。 

    我卻被邀請和他妻子見了一面。 

    她開門見山的說:“你跟他有感情,那是當然,但憑這點愛情撐不過
什么日子,我知道你們的規矩,不會干涉,我會去巴黎度假。不過我和他
是正常的夫妻,希望你不要有過分的想法……” 

    她沒有說完我已經不耐煩起來,尤其現在我格外珍惜時間。 

    我簡單的說:“心照不宣吧。” 
    她抿起嘴來,很含蓄的笑,喝了口咖啡,抬頭說:“我明天的飛機,
不知道什么時候還有榮幸能見到你,以及你太太……” 
   “這個,難說。會有機會吧。”我轉轉眼珠,敷衍她。 
    她說:“你看,有的人就特別奇怪,非常容易寂寞,卻很容易習慣寂
寞。他好容易找到了解自己寂寞的人卻無法擁有,就算擁有了卻又怕失去
……只要活著一天就在不停的擔心……” 
   “在說我嗎?”我直截了當的問。 
   “你們都一樣。”她自以為一針見血。 

    我淡漠的不再說話了。我們之間的事情只有我們最精確的懂得。 



九. 

    我們愉快度過夏天的時候,卻發生了件意外,使得快樂不得不提前結
束。 

    我和流川在夜里3點左右出了家門,到人丁稀少的街上溜達。 

    接下來的情節概括起來就是,飛來橫禍,奔馳過一輛超速拐彎的車,
俗套的情節在我們身上重演。 

    我不知道車是否應該撞到他,反正我是  了他一腳,車很自然的撞到
我。這很自然,即便我不踢他,車也一定會撞到我的。 


    但流川,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一點我想看到的東西。至少我在醫院
病房里醒來的時候,看到他正看著我,很難分析他目光的化學組成,但產
生的化學反應卻是顯而易見的,整個病房里充滿著水蒸氣。 

    他沒有哭,但房間里卻是濕濕的,好像房間在替他哭。 

    他對我說:“你的左臂骨折……” 

    我看到我的左胳膊綁著厚厚的石膏。 

    他低頭吻吻我胳膊上的石膏,石膏發散著很有質感的味道。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在醫院度過,他每天在固定的時間來看我,我被
安排在特護病房。因為自從車禍后,我就不停的嘔吐,他不明白怎么回事
,我知道是我不爭氣的頭腦的問題。 

    他要求我去做檢查,這個提議讓我不得不馬上離開。 

    本來我是打算讓他知道我的病情的,讓他為他曾經的不珍惜,為他曾
經的離開,為他曾經的任性付出代價。后來轉念一想,又覺得很沒有意思
。我們都快樂過了,何必要一個人內疚呢。 



    我決定離開的前一天,他坐在我床邊喂我吃飯。雖然我的右手可以吃
飯,不過他的右手我更喜歡。 

    我對他說:“以前我有朋友骨折時綁石膏,大家都會在他的石膏上寫
下祝福,寫平日里不好意思說的話。如果我現在在神奈川或者東京,石膏
上一定已經寫得滿滿的了,不一定有你的地方。可現在正好在美國,整個
石膏都是你的,你寫點什么嗎?” 

    他又嫌我無聊,哼了一聲。 

   “你不寫可是會后悔的,我這輩子就骨折一回。”我笑著說。 

    他還是哼我。 

    我聳聳肩,“那算了。” 


    我們吃過飯,靠在一起說話。 

    我的話變的比以前多了,我實在是很想多和他說說話,我的口才那么
好,以前沒注意發揮過,真是錯誤。 

    我們以前打球的時候,我經常遲到。于是提起遲到這個話題。 

    我告訴他:“一個喜歡遲到的人常常被認為是不在意的人,你相不相
信,其實這樣的人才是最在意的人。他時時刻刻提醒別人他的存在,他永
遠造成一種他不在了別人就會怎么樣的感覺。在眾人等的焦急的時刻出現
,自己的價值就真的體現出來,體現在眾首期盼中。”我以前就是這樣,
總是在想別人需要我。 
   “你知道嗎?一個人在和在乎的人約會的時候是很容易的遲到的。因
為他會刻意的。坐在家里想:我為什么要去早早等他呢……因為在乎就更
怕失去。” 

    我在說實話,每一句都是實話。 

    我忘了我們說到什么的時候我就睡著了。 



    反正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陽光燦爛了。他應該去訓練了。 

    我爬起來,開始收拾東西,行李還在他家里。我匆匆辦了出院手續,
跑到他家把護照和錢都拿上,盡量精簡了東西,只背了個書包就去訂機票
回日本。 

    我不像他,走的時候會給別人一天的准備時間,他太殘忍,他還要看
著別人痛苦一天,我不一樣,我不會看他痛苦的,看自己一個人就夠了。


    在飛機上,做了個很遙遠的夢,一個黃昏,他來陵南找我一對一,那
個時候我們都年輕的不象話,擁有著像全世界一樣長遠廣闊的人生,不由
得有些年少輕狂,互不相讓。他美麗的眼睛,絢麗的球技,蒼白的肌膚,
還有還有似曾相識的靈魂。因此這場球好像要打到地老天荒。 

    然后猛然的我問他:“你愛我嗎?” 
    他說:“不算吧。消遣寂寞而已……” 


    帶著一額頭的汗醒了,我大大的吐了口氣,這個最簡單的表示最郁悶
的方式。卻無法揮去心頭的沉重和灰色。 

    我大口大口的喘氣引得空中小姐過來看我。 

   “先生,你臉色很差,沒事吧。”一臉的善意。 

    我搖搖頭,繼續合眼休息。 

   “年輕人。”身邊的一位老人跟我說話了,“你臉色這么難看,剛才
看你睡得很不好,不如我陪你聊聊天吧,再睡下去,你會難受的。”他一
口蹩腳的英文。 

    我應允了,無所謂,難得有人愿意與陌生人溝通。 

    他是一個法國人,來日本看朋友。他有幸福的家庭,有漂亮的夫人和
可愛的小孩。我覺得他是很久沒和人溝通過了,和我說了很多很多,我靜
默的聽著。 

    說了好一會兒,他才想起問我:“你呢?年輕人,說說你的事。” 
    我玩世不恭的沖他聳肩,“我?乏善可陳。” 
    他笑瞇瞇的看著我,“不不,你只是心高氣傲。”見我沒什么反應,
他說:“那說說你的朋友。” 
    我絞盡了腦汁,最后說:“我沒有朋友。” 
    他大笑起來,“你心高氣傲,不屑和我說你的朋友。那么我換個說法
,說說你的戀人。”他還調皮的眨眼睛。 
    輪到我大笑了,“戀人,太多了。不知道說哪個。” 
   “一定有一個是最在乎的。” 
    我笑,“的確,不過我不想說。”停頓了一下,“他不算不在乎我,
我心高氣傲,不想提。” 
   “是嗎?”他處變不驚的笑。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我覺得疲倦忽然爬滿全身,于是決定睡覺,睡一
個不做夢的好覺。 



    直睡到快到日本了,夢總是斷斷續續的,年輕的我們互相追趕著打籃
球,大口喘氣,揮汗如雨,陽光燦爛,他的味道很清淡卻很有刺激性。 

    該下飛機的時候,那個愛說話的老人忽然對我說:“我看他還是很在
乎你的。” 

    ???我不明白結論的來源。 

    他笑著指我左臂石膏下側的一個角落,“那個籃球運動員很冷漠的…
…但我沒想到哦。” 

    我順著他所指看一直被我忽略了的石膏,在我的手軸側處端正的寫著
“流川楓,RUKAWA。” 

    他的作風一向簡練,不多說一個字,不多做一件事。甚至在表達溫柔
的時候也不用溫柔的表達方式。 

    我撫摩著他留下的字跡,撫摩著他在石膏上留下的吻,這一切一切都
是他給我的極少的溫情,但足夠我咀嚼一生的。畢竟我的一生是那么短暫
,他給我的再少,也足夠了。 



    下飛機的時候,我在流淚,真的很高興,還有力氣流淚。這是他給我
的力量,我感激他。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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