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
(10-13)

作者﹕Memories

十 

    回到日本,麻煩事情接踵邇來,沒想到走了沒兩個月,好像全日本的朋友
都知道我生病的事情了。每個人都悲天憫人的看著我,狠不得對著我嚎啕大哭
才能一解心中郁悶。我很討厭這樣的生活方式。 

    越野對我說:“仙道,從來就不明白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從來就沒明白過
,你從來不去過正常的生活,你老是跟正常人有那么點不同,讓人難以把握。
”他看我的石膏,“都病成這個樣子了,還出去旅游,摔了個骨折回來。頭一
回吧。這倒好,不枉此生了。” 
    我馬上回答:“沒錯,就是不枉此生。” 
    他坐在我身邊說:“你知道嗎?現在我不相信愛情了。” 
    我說:“哦,恭喜了。” 
    他笑了,“我只相信我自己的生命,反正無論在什么境況下我都不會放棄
生命的。”他想鼓勵我,可是蒼白無力,在我面前這種對白是蒼白無力的。 



    人人都來勸我治療,我爸爸老淚縱橫的時候,我才真的有點痛心了,我爸
他太無辜了,很長壽卻總是在送別人。死的人比他幸福的多。 

    我偶爾吃藥,偶爾去醫院做放射性治療。偶爾和蘇珊出去吃頓飯,偶爾回
家給老爸做頓飯。每天每天重復著,重復聽著眾口一詞的勸說。不斷重復著暗
夜里的頭疼,興致來了,就爬到窗邊看天上稀廖的星星。 



    蘇珊總是來找我,陪我去醫院。后來我覺得她煩了,轟她走。

    她倒是很痛快,她說:“其實我沒什么不滿意的,我們真正在一起的日子
大概有100多天。雖然不長,但在這一百天里,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快樂,非
常的快樂。你是一個光彩奪目的人,認識你和你在一起算是我所遇到的最好的
事情了。等以后我嫁了人活到死了,身上還帶著你的光彩,我很高興,彰,謝
謝你給我這個機會。” 

    我們互相祝福了,正式分手了。 

    她很快就有了新的男朋友,還不錯,一切順利。 



    到了冬季,忽然聽說,日本國家隊集中訓練的消息,NBA著名選手流川楓
應招回國,參加此次的集訓。

    冬季他是不會來找我的。他只屬意于夏季。 

    越野來問我想不想見他,我說:“不想。” 
    他語重心長,“為什么,仙道,何必呢?都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么要堅持
嗎?如果你不見他,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真是可笑的說詞。 

    我慵懶的說:“該說的該做的該結束的一早就完成了,我腦子雖然壞了,
但現在還清醒的很,不用你來教我。” 

    他對我沒有辦法了。 



    我一個人住在我的小屋里看盜版VCD,頭發有些稀疏,就頂了頂帽子,把
酒當水一樣的喝,我的酒量一向是很好的,慢飲獨酌也可以喝下一瓶。 

    我偶爾會無法抑制的在想他,壞到的頭腦好像現在只剩下這個功能了,經
常會想起我們的過去,一點一滴,都把它從記憶的深處挖掘出來。 

    不能不說,我是無比的留戀。 

    因為新年是他的生日,所以之前我給他寄了一張卡片,寫著:“生日快樂
!”簽上自己的名字,總覺得還缺點什么,就又添上“我愛你。”寫上了卻后
悔了,這個時間不該再說和愛有關的話題了。但筆跡已經印在卡片上了,就不
忍抹去。想了一會兒我把他送給我的那只丑陋的紙鶴放進了信封里。 



    新年的晚上,外面很熱鬧,街市擠滿搶購打折商品的人,行色匆匆的人群
洋溢著快樂的氣息。一年的結束,代表一個新的開始,可以把一切痛苦扔在舊
年,前面還有整整一年呢,有的是時間。 

    我在街上溜達了一圈,自己回家了,把電話線扯掉,手機關掉。這個人人
都得到希望的新年,我不想去打擾任何人。我不明白為什么那天我沒有鎖門就
坐在床上發愣了,也不明白為什么我沒有開燈沒有開電視,就只坐在有一圈月
光的床上發愣,整個屋子飄著一股悲涼的氣息,我不明白我為什么要營造這么
一種氣息,我不是故意的。 

    但在這種氣息中,他來了。 

    我更不明白的是他為什么會來。 

    我只聽見輕輕的推門聲,他走進來,他把光都擋在身后,他只是一個黑影
,看不清楚表情,或者他沒有任何表情。兩個發光體慢慢移動至我面前,月光
漸漸褪色。他臉色蒼白得不像真的,眼睛直直的盯著我。 

    我沒有說話,只看他,再多看他几眼,欣賞他特有的冰冷,特有的明亮,
特有的靈魂,一切吸引我的特有,只有他流川楓擁有的特有。 

    一會兒我輕輕的說:“嗨!生日快樂。” 

    半晌他還是沒有反應,就在我要說第二句話的時候。忽然他目露凶光,一
把扯掉我的帽子,動作很快,讓我嚇了一跳,他狠狠的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

    我很驚異。 

    他沉著聲音問:“你這個混蛋!” 

    我聳聳肩笑了。罵人的小孩! 

    他很生氣,氣什么,氣我當初的不辭而別,氣我對他的隱瞞,這到也好,
說明他是在乎我的。 

    他的拳頭都握起來了,面色越發蒼白。 

    我說:“楓,我死了,你會哭嗎?你覺得……” 
    我話還沒說完,他回手就給了我一巴掌,“你白痴啊!”他的身體開始顫
抖,不由自主的退后了一步,眉頭皺緊了,眼里是不可置信的憤怒。 

    你終于知道要失去我了,終于有憤怒激動的一天了,也會痛心疾首了。我
的內心應該充滿勝利的快感才對,但我很難過,我喘不過氣來。 

    他拿出我寄給他的信,摔在我臉上,“要干脆利落的結束,為什么還要寄
這種東西給我!混蛋!!” 

    他劍拔弩張的聲音一下子大起來了。 

    我們對視良久,他的眼里充溢了滿滿的淚水,他硬是眨都不眨一下,不讓
淚水掉下來,他努力睜著眼睛,目光不曾從我身上移開。 

   “是他們告訴你的?”我說。 

    他不回答,與我僵持著,倔強的輸送著憤怒的目光,卻仍不肯讓眼中的水
落下。也許是隱忍的關系,他全身顫抖的厲害,他的喘息聲在黑暗的沉默中非
常明顯。我站起來,把他摟進懷里,想平息他的顫抖。

    很緊很緊的擁抱。 

    我對他說:“楓。以前在東大上學的時候,旁邊有一所高中,那里的高中
生都非常喜歡打籃球。那里面有一個小男孩很像過去的你,個子高皮膚白又喜
歡耍酷,也留著一頭劉海,很黑很亮。他騎一輛單車上下學。第一次看到他的
時候,我還以為是你,我開著車跟在他后面很久,一直跟到了他家,才看出那
根本不是你。我很失望,其實我知道那個時候你在美國,根本不可能回來,可
是看見他我還是不自覺的跟過去了。等發現不是你的時候,我已經迷了路,把
車開到一個死角,找不到回去的路了……那天我在外面繞到晚上10點才回去的
。從來我就很害怕迷失的感覺,你卻總是讓我迷失……現在好了,我不用再迷
失下去,我不用再尋覓你等待你了……”說到這的時候,忽然感覺脖子冰涼起
來,有滴滴液體落在上面。我就不再說話了。 

    我們相擁著,他的手也摟緊我。冰涼的液體源源不覺的落在我的脖頸上。
他流淚,尤其他為我流淚的樣子一直是我想要看到的,可是今天,我卻不忍心
看了,我只讓他靠在我肩上,只感受他悲傷的眼淚。 

   “我不想你死。”以為這世上不再有聲音的時候,他卻出聲了。 

    我也把冰涼的液體撒在他脖子上。 

    他從我懷里掙脫出來,來對准我的眼睛。他滿臉的淚痕,眼睛卻仍是一如
既往的倔強。 

   “那也沒辦法。”我笑。 
    我又問:“為什么呢?為什么不要我死呢?如果我從你生命里消失那也是
我的選擇,這是你說的,我記得。” 
    看他沒有答案,我很瀟洒的微笑:“你是不相信永遠的人。可你卻想要個
永遠的愛情,而我真的就是給你永遠的那個人。我這一輩子不會再愛除了你以
外的人了,到臨死的那一天,我腦子里想的也都是你,都是我們在一起的快樂
。我會微笑著死去,那是因為我腦子里只有你。”我看見他淚水一滴一滴晶瑩
的滴落,他目不轉睛的看著我,不發一言。 
   “我愛你極深,是因為我把本來時間很長的愛濃縮到短時間里了,永遠永
遠也不會淡化了。一直到我死都不會淡化了。這是真愛,你一直想要的永遠的
真愛……我給你……” 
   “我現在不想要了。”他打斷我。 
    我哈哈的笑,“你一會兒一個主意啊,楓,你執著想要擁有的東西,真的
到了手里,你又不要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買來的東西就不能退貨了……”

    我也說不下去了,笑容虛弱的撐不住了。只能不停的流眼淚。 

    要是有可能的話,還是讓我活到白發蒼蒼的,讓我們裹在一起,成天對著
生厭,吵架,吻著他的滿臉皺紋入睡。有可能的話,還是這樣的好,或者我們
在40歲的時候就不再相愛了,我討厭這個流川楓了,我們義無返顧的分手,誰
也不再惦念誰了。這樣多好。 

    人總是想得不到的事情。 

    我記得每一次結束都是他說了算,這次也輪到我了。從一開始我就准備做
那個主導局面的人。現在做到這個人了,卻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 

   “你知道嗎?從認識你的時候,就覺得你是一個太過要求完美太過執拗的
人。你打籃球的時候總是想著如何打敗對方,如何更加精進自己的技朮,唯一
的目的就是勝利。你想要一切都完美,愛情也要完美到專一永恆的地步,但當
一切都完美無缺的時候,你又后悔了,你覺得原來你想要的并不如此,你想起
來了,其實體味的過程是愉悅實在的,無法擁有這些過程,那個結果變得不再
重要了。可即使你明白了也沒有用,一切都已經發生了,我就是要死了,沒人
再陪你打球陪你過夏天了。很遺憾。” 
   “我只希望在你以后的日子里,每當想起我,你還會不由自主的笑笑。我
留給你的都是最最真摯寶貴的……” 
    他忍無可忍了,“我不要。” 
    我憐惜的看著他苦笑,“那你要什么?還想要什么呢?我倒聽聽看。” 
    他緩慢認真的開口:“去做手朮。” 
    我“噗嗤”笑了出來,“沒點新鮮感啊。” 
    他眼里閃著耀眼的光,“你不肯為我活下去,怎么會是真心愛我的?” 

    長久長久的沒有聲息……我動搖了。他竟然會這樣說,竟然…… 



十一

    我住進了醫院,等待做那個成功率只有20%的手朮。我琢磨了一下,普通
人還是沒有視死如歸的勇氣吧。又或者我不甘心,換了誰都會不甘心的是不是
。 

    知道我同意住院的消息,朋友們都長舒一口氣,排著隊來恭喜我,好像我
今天住進醫院,明天就能活蹦亂跳的出來了。 



    重復著每日每日的治療,難得看見流川楓溫柔的一面。 

    他每天晚上過來,帶來晚飯和我一起吃,吃完了,也不著急走。他會坐在
床邊的椅子上不發一言的看著我,我喜歡這種感覺,他很老實很聽話,不用擔
心他又冒出什么新想法,說什么后天我就走了的話。

    悶的時候,他就在一邊拍籃球,發出啪啪的聲音,清脆悅耳還有種拉回歲
月的感覺,心情很自然的振奮起來。有的時候,會忘了自己也是個得了絕症的
人,沒几天活頭了,那個流川真的是個永遠把握著青春的人,到了任何一種境
地,他都不允許自己放棄。所以在他身邊久了,竟然也會做夢了,會做夢的人
也很快樂的。 



    越野帶著新女朋友來看我,他說這個女孩是他准備結婚的,過一輩子的,
他強調向我指出:過一輩子和愛一輩子是有區別的。 

    我說:是是是。 


    有几次和流川碰了個正著,趁流川出去,他說:“仙道彰,你是那種純種
的重色輕友的動物。我無論勸你什么你都不聽,為什么流川楓說了,你就聽了
。” 
    我微笑,“這么看來,我還真有點重色輕友。你說重色輕友的人是不是都
很長壽。” 
    越野一副實在受不了我的樣子,“要是你這次手朮成功了,打算怎么樣?
” 
    我瞇著眼睛想了好半天,“大概……和他結婚吧,如果可能的話。”我口
氣十分不正經,還是把越野嚇了個半死。

    他的女朋友很不屑的瞥我一眼,好像看不起我的樣子。哦,同性戀嘛,人
人得以誅之。我不在意的沖她有些挑舋的笑,她反倒紅了臉。 

    越野臨走的時候,考慮了半天,又忸怩的把女朋友轟到外面去,才對我說
:“不管結果怎么樣吧,我支持你的選擇。” 

    天,這么老套的說辭差點把我眼淚給感動下來,我把嘴角揚起很高,沖他
點頭。

    他淡淡的笑:“這才像你。” 



    流川有很高超的削蘋果技朮,他可以削一圈不斷的蘋果皮,但姿勢卻像是
在削土豆。每天他都會削一個給我吃,我笑他:“為了給我削,練了很久了吧
。” 

    他不說話,難得的也沒有哼我。 

    我吃著他的蘋果,問他:“如果我好了,你會和我一起嗎?” 

    他不說話,還是不給承諾,到了這地步了,他仍然不給承諾。 

    他把一個削得極為perfect的蘋果遞給我,我盯著那個蘋果遲遲不接,看
看蘋果又看看他的臉。 

    他有點狐疑,緊接著不耐煩起來,“吃不吃?” 

    我只是笑,喜歡看他兩眉那道輕輕的鴻溝,忍不住伸手去觸碰。他一偏頭
躲過去,看看手中的蘋果,看到一個爛處,以為我是介意這個,就說:“那就
不吃這個了。”轉頭要以神射手風范投進垃圾筐里,被我及時攔住。 

   “得得,我沒說不吃啊。”我拿過來,琢磨了會兒,我問:“你真的什么
都要求完美嗎?蘋果也要嗎?” 
    他不服氣,“已經壞了。” 

    看,這就是他,只要有一點壞處一點的不完美也不去擁有,可大家都這么
大歲數了。 

   “你說你對我苛求也就罷了,對人家蘋果也這么厲害,它辛苦長這么大,
本想給個好人吃的,卻因為一點腐爛被你扔了,你一點都不考慮它的感受。”
我舉著蘋果端詳卻不吃,笑嘻嘻的逗他,舉動很無聊,果然被他斥責為“白痴
。” 
   “那我問你,你只吃完美無缺的蘋果嗎?”。 
    他調整眼睛的亮度,調到大概100瓦那么亮,晃得我瞇起眼睛。然后他說
:“對。”口氣像有點挑舋,他聽出了我的一語雙關。 
    我不緊不慢,“那如果沒有呢?” 

    他100瓦的眼睛繼續表達著挑舋,好像在說“那又怎么樣?” 

    果然,他說:“那就不吃了。”然后馬上說,“這個問題沒有討論的意義
。”轉頭不看我,托著下巴擺明不想和我繼續這個話題。 

    對他的任性,我早就習慣,無所謂的。 

    我吃著蘋果,他依然沉默,這個沉默持續了16分零19秒后,我對他說:“
都一樣的,遲早都會腐爛的,不如趁著它完好的時候好好的把它吃完。” 

    說完,我不再看他的眼睛,不知道那100瓦的亮度會不會再次增強。我知
道他在看著我,雖然我沒有看他,但我能感到他冰涼的目光,讓我全身透明起
來的目光。 

    他忽然伸手碰了碰我的頭──勉強梳起的朝天發。我看他,他嘴角銜著個
若隱若現的笑,眼底藏滿了各種各樣的表情,擠在瞳孔的正中間。 

    他說:“你真傻。” 

    其實我想世上的人不必聰明,只要一點點小智慧就可以過的非常好,懂得
調整人生的方向又把握的住自己,既不好高務遠,又不會沒有成就,明白該在
什么時候及時轉換目標。 

    聰明的人知道世上的許多東西對自己都沒有意義,只有非常少的几樣東西
才是真正想要的,所以就緊追不放。 

    我苦笑起來,非常苦澀的一種笑。 
 
    最后我對他說:“你才是真傻呢。” 



十二 

    平時,他陪著我的時候很沉默,托著下巴坐在那里發愣。 

    我看著他的手,托著下巴的手,骨節寬大,手指修長,指甲剪得短短的。
我把他的手拿過來,上面長了繭子,觸摸手面中央硬硬的繭子的時候,不知是
一種怎樣的情感在驅使,我說:“不如,我們去打球吧。” 

    他眼睛忽悠的亮起來,沒有話的站起來。 

    我們溜到醫院后院一個破舊的籃球場,我只站在三分線投三分,他也一樣
,沒有做任何上籃動作。我投一個,他投一個,盡管很久不打球了,但我的射
籃動作還是很標准的,不可能百發百中,但投中率還是很高的。 

    我投出一個球后對他說:“在那個夏天之前,我從來沒想過世上還有你這
樣的人。霸氣十足,永不放棄。那種只屬于青春的東西你卻根本沒有打算放棄
過。” 
   “有時候覺得你太不現實,可對待愛情你又現實的不行。為什么對待愛情
你不能付出真心呢?”我仍然是不甘心,這几天我是把這一輩子沒想過的哲學
問題都想了個遍,順便研究了這個叫做“流川楓”的有著奇異思維的生物。 

    他投出球,便跑過去揀。跑回來,把球給我,我笑:“謝了。” 

    我投了個籃外空心,自己先笑起來,“啊!我的青春呢?!” 

    我邊笑邊開著玩笑感慨。看我的那個球在地上顛了一下兩下,然后慢慢滾
遠了,連帶著把諸如歲月一般的東西帶遠了。 

    他走近我,雙目炯炯,像是當初偶爾的一對一贏我一樣的振奮目光。 

    我沒明白他什么意思的時候,他就很云淡風輕的給了我一個吻。因為太突
然,像過電一樣,整個人被定在那里。 



    那個晚上,他沒有回去,我把他拉進被窩里,像過去擠在沙發里一樣的,
我們擠在一起,他身體冰涼緊緊縮在我懷里,我吻他的鼻頭,他不甚滿意的在
我身上蹭了蹭,我們像對蝦一樣摟在一起,一會兒他就昏昏欲睡了。 

    我使勁掐他,不讓他睡覺,礙于我是病人的份上,他沒有使出他的神拳教
訓我,只是用不遜于櫻木的以眼殺人法略做懲戒。 

    我說:“哎,我可沒几天了,你還不多和我說話,竟然還想睡覺。” 
    他抬頭看我,我湊到能感受到他溫熱呼吸的位置,我說:“我想看神奈川
的海。”他的眼睛微微的一閃。 
    過了一會兒,他輕輕的應我:“好!” 

    我懷念在神奈川的那段澄清透明的日子,在神奈川的海風中肆意浪費生命
的日子,懷念把魚一條一條放回海中的日子。那個17歲的夏日,暖熏熏的海風
,我們相愛,卻不肯承認相愛,因為都不敢眺望過長的人生,怕看不到盡頭。
那時候太過年輕氣盛,不懂得愛情的饋贈。也許我們的那個蘋果早就爛掉了。



    我們一起回到神奈川,雖然只能在那里逗留几天,卻見到了許多以前的朋
友。他們湘北的大多數人還留在神奈川,各自過著各自平靜的生活。 

    看來我和流川都是不太平凡的人,否則都已經30好几的人了為什么還是過
不上平靜的生活呢? 

    我們在海邊散步,天氣很涼,他低著頭,把脖子縮起來,手插在我的大衣
兜里。

    我說:“如果說在海邊散步的話,還是夏天最好了。” 
    他說:“恩。” 
   “為什么喜歡夏天呢?”

    這個問題是我一直想問他的,從剛剛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就想問他,我曾經
猜測過,夏天是火熱的季節,在那樣的季節中可以盡情的流汗,或者,夏日的
陽光是絢爛耀眼的,他可以清晰的向著太陽奔跑。一個有目標有理想的人應該
喜歡火熱的夏天吧。 

    不過,流川他只是說:“因為怕冷。” 

    一個沒有安全感的人才會怕冷,一個只信任自己才會怕冷,因為他拒絕他
人的體溫,而他可以在溫暖的夏日感到安全,所以喜歡夏天。 

    喜歡的理由很簡單,是我要刻意復雜它的。 

    我開始回憶往事,“我們大概是17歲的時候認識的,最經常去的約會地點
是海邊,最經常采取的約會形式是各自為政,你最反感我遲到,我最反感你沒
完沒了的一對一。我們最浪漫的事是在海邊過夜看星星和日出,我最擅長的事
是籃球和釣魚,你最擅長的事情就是傷害我,其次是籃球……” 
    他瞥我一眼,“干嗎把自己說得那么可憐?” 
    我笑,“難道不是嗎?” 
   “在過去的那段日子里,我很愿意相信,你是愛過我的。你一次一次的選
擇離開是想在我身上尋找永遠,用離開來証明我對你的愛。是嗎?” 
    他做了個近似冷笑的表情,輕嘆了口氣,“也許吧,不過真正的,我是想
離開去尋找比你更愛我的人。” 

    我倒是微微一愣,是我自做多情了。 

    我捏了一把藏在我大衣袋子里他的手,對他開玩笑“到這個時候了,你還
不肯說句話安慰我?” 
    他有點奇怪,“我說謊,你會信我?” 
    我所問非所答,“你從來不說謊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半天像下了決心似的說:“我們,都不要回頭看了。”

    平淡的一句話讓我整個人心驚肉跳起來。他這句話意義太濃重,我消化不
起。我轉過頭看他。 

    他也看著我說,很認真的口氣:“我們過去都太刻意了……” 

    海浪一波一波嘩嘩拍打著海岸,海風啊海浪啊腳步啊,所有細碎的聲音拼
湊在了一起在耳邊形成了海特有的聲音。 

    太刻意了,大概吧,年輕的時候總是要求很高,有理想有追求,鼻子揚得
沖天,惟我獨尊的感覺。把“寧缺毋濫,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話挂在嘴邊。
談個戀愛也要十全十美,專一而永恆。身邊找不到就直接往前走,總以為前面
還有更好的。 

    直到很久以后才發現,原來沒有一個夏天比得上那個我們初遇的夏天,那
個我們在場上用籃球對話,用汗水相識,用各自好強的心面對面的夏天。我們
付出的是最最真摯的東西。那才是某種意義上的十全十美 

    那個夏天是最美好的,只是我們當初沒有珍惜,如今也回不去了。 

    我點點頭,“是,太刻意了。如果有未來的話,我希望你能珍惜。” 
    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開口,冷靜的口氣:“后天我要回去了。” 

    像是被迎面猛擊了一下似的,我結結實實的打了個寒戰,又開始說后天了
,他一說后天就總讓我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被狠敲著,卻不肯碎掉,然后持續
的絞痛。他在這個時候和我說這個又是什么意思呢? 

   “回美國?”我問。 
    他點一下頭,“不能耽誤比賽。” 

    哦,明白明白。對了,他還有籃球呢。 

    其實我很怕執著一詞。 

    死盯著一個東西不放手,得不到就永遠不甘心,永遠向它沖擊。我最怕這
樣的人了,跟他們在一起會喘不過氣的。 

    可是轉念一想,這些年來,我又苦苦執著著什么呢?執著著神奈川海中那
條怎么也釣不上來的魚。坐在海邊等待它隨著某一波海浪涌來,又眼睜睜的看
它隨海浪而去,然后就是繼續的等待。 

    我也是這樣的人啊。 
 
    可直到了今天,這條魚還是要從我手里溜走。 

    一陣涼風吹過,他打了個噴嚏,把手從我大衣兜里抽走,翻手紙擦了擦鼻
子,我的心就像大衣兜一樣空蕩蕩的沒有著落。張一張嘴沒有言辭,閉一閉嘴
又喘不過氣來。 

   “走吧。”他說,轉身走了。 

    我沒有馬上跟上去,只是看他沒有回頭,看他在沙灘上留下了一串腳印…
…那腳印太堅定太實在,他踩過的地方,跟不過去。 



    他直接從神奈川坐飛機回美國,去訓練和打比賽,那是他最基本的生活,
是不可缺少的,沒有了籃球,他好像就不能被叫做流川楓了,可是沒有了仙道
,他依然是流川楓,至于離開我,對他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損失和怎樣的傷感,
我就不得而知了。 

    臨走的時候,我問他:“什么時候回來?” 
    他瞥我一眼,彎腰把箱子蓋上,平淡的吐出:“夏天。” 
   “夏天我可就不一定在了。”我的口氣竟然也平靜的像他一樣。 

    他站直身,張嘴要說什么,屋子外面有司機催他的喇叭聲,他就拿起箱子
出去了,我把他送到門口,看著那個老司機幫他把箱子放到后備箱里。 

    他站在車門口看了我一眼,說:“再見。” 

    我沉默不語,溫和的看著他,斜靠在門口,微微歪頭。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雙眼含滿水氣,頭向左歪,左眼不堪重負,要落下淚來,向右歪,右眼又淚
凝于睫,于是我站直了,目不斜視的看著他。 

    不知道我的目光傳遞了一種什么訊息,他皺了下眉,仔細的打量我──他
常做的事情。然后走過來,拉過我的手,放進一個東西。 

    然后我的雙眼都不堪重負了,水氣終于幻化成了眼淚。 

    他沖我輕輕一笑,“如果,吃不到那個蘋果,我也會記得的。” 

    轉身上車了,再也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我呆呆的看著汽車的背影卷起陣陣煙塵,低頭看他放在我手里的東西,那
只丑陋的紙鶴被汽車卷起的風煙吹得在我手中蕭瑟的抖動著……… 



十三 

    他走了還沒兩天,越野就過來了,要把我捆回東京。 

    我打著哈哈,“你真是陰魂不散。” 
    他哇哇的叫起來,“你來神奈川都快兩禮拜了,還不回去,會耽誤手朮的
。流川楓也真是的……” 
    我用手枕著后腦,“這回他會拿到總冠軍,夏天會回來度假。” 
    越野微微一愣,“仙道……” 
   “而我會在這邊等他……” 

    越野就沒有繼續說話,我們一起到神奈川那面目全非的街道散步,走那條
過去上學常走的路線,還坐在去陵南的公車上晃悠了半天。 

    越野一直在說話,他說:“你記不記得,那時候我們有四個人家離學校都
很遠,就一起坐這趟車,訓練完了回家,車上人很少,我們就玩牌,誰輸了就
沖著車外大喊,由贏了的人規定喊什么。那時候你是基本不輸的,總是出怪話
讓我們喊……” 

    是了,我當然記得,記得我們年少時無聊的行動。那時越野他們把頭伸到
窗外喊什么“***,我愛你!”“田岡是個死老頭。”之類的無聊話,聲嘶力
竭得把騎車的人震到摔跟頭。 

    越野開始笑,眼睛直直的盯著前方,“當時把街上和車上的人都嚇個半死
呢。” 
    他臉色很難看,“我們笑得前仰后合,眼淚橫流。你沒有喊過吧,其實那
是遺憾,把胸中的怨氣都喊出去了呢。”他轉過頭看我,“你知道嗎?我們背
地里說如果你輸了牌就讓你學流川楓的口氣喊‘仙道,我要打敗你!’”他大
笑起來,“可你一直沒有輸……” 

    我想起17歲的夏天,流川一雙明眸,一口的堅定,“仙道,我要打敗你!
”熾熱如陽光。 

    我酸澀的眼睛突突的疼。 

    果然是年少輕狂啊,我把窗戶打開,覺得胸腔里被壓的沉重,如果能喊點
什么或許會舒服些,可卻提不起一口氣來,渾身乏力,喊不出來,沒有力氣了
。 

    爛掉的不光是愛情這個蘋果。 

    蘋果好的時候誰也不會好好珍惜…… 

    17歲的夏天,17歲夏天的海邊,本來留滿了我們的足跡,現如今早就被一
波一波的海浪帶走了。 

    其實我們本不應該回頭看的,回頭看容易讓腳步停滯。流川懂得這個道理
,所以他說:“我們,都不要回頭看了。”所以他說:“如果吃不到那個蘋果
,我也會記得它的。”他倒是明白的。 

    我做不到。 



    車到了總站是陵南的大門口,不過我和越野都沒有進去。 

    汽車轉彎的時候恍惚聽到里面有“咚咚”運球聲,伴著這聲音,眼前出現
了16歲的流川帶球進攻,“這一切都是為了打敗你,你覺悟吧,仙道!”他說
。 

    意氣之爭的年輕。這樣的年輕,我愿意回頭看。 

    如果還有機會,我愿意回到從前,重新來過,我也要沖著神奈川的街道大
喊几聲,和流川一起坐這趟車,如果還有機會。 

    如果還有機會,我愿意再和他過一個年輕的夏天。 



    回到東京,神大夫給我安排了手朮時間。 

    他來病房看我,“緊張嗎?”他說。 
    我氣定神閑的笑,“結局總在意料之內。” 
   “難得你這么瀟洒。”他把手插進大衣兜里,“你和你母親還是有些不同
的,你要相信我。” 
    我點頭,“我相信你。” 
    他考慮了下,“那個,你那個朋友……”我一揚眉毛,他就猶豫著,“流
川楓是不是?你們關系不錯吧?” 

    他話語之間抱有懷疑的態度,又有點擔心我的答案。 

    我直接說:“他是我的愛人。” 
    神大夫繃住了,他看我良久,“他要你做手朮的吧?” 
    我笑,“他要我活下去。” 
    他釋然的說:“如果這次手朮成功的話,大概到今年夏天你就會基本恢復
的……” 

    他的話語帶著一個夏天,帶有極大的鼓舞性。我眉開眼笑…… 


    明天就要做手朮了,剛剛剔了頭。到這里也該擱筆了,如果明天能生還的
話,或許還能拿起筆繼續寫,繼續過夏天。 

    剛剛,越野的女朋友送來她煮的粥,有點生硬的說:“等你好了,來參加
我們的婚禮吧。” 
    她對同性戀有偏見,不過這句話講得極真誠,我欣然接受,“那自然。”
    越野加了夜班匆匆過來,“我呆會就走了。哎,明天手朮完想吃點什么?
”自信滿滿的認為我手朮一定能成功。 
    我笑,“檸檬。” 
    他罵我,“沒出息。” 
    他臨走給我蓋上被子,我看他一眼的擔心,就對他說:“你知道嗎?我有
預感,明天的手朮一定會成功。” 
    他一愣,低頭看看我,“是嗎?為什么?” 

    我笑而不答,閉上眼睛睡覺了。 

    為什么,因為我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無比耀眼的陽光在面前閃著,金黃色
的,晃眼的,極為燦爛,不像是真的。一如神奈川中午的海邊,炎炎夏日毫不
留情卻是最為痛快淋漓的。一如流川楓的眼睛,明明冰冷卻在中央燒起一堆火
焰,絕對的突出,冰涼中并不沖突的火熱,讓人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我清清楚楚的看見前方一片陽光燦爛。 

    黑眼睛的流川楓托著個籃球,站在夏日的無比輝煌中。 

    我清清楚楚的看見絢爛美麗的夏天就在前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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