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時再見櫻花雨
上、

作者﹕Loffel

序 我又想起他了 

    第一眼見到他,我便開始注意他。 

    他很特別。 

    因為,他沒有翼。 

    他為什么沒有? 

    他為什么要有?我知道你在問,他又不是鳥? 

    但,他是天使,來到這里的都應該是。我從來沒見過無翼的天
使。 

    天使,怎么能沒有潔白的翼呢? 

    也許你不能理解這件事的理所當然性和重要性,因為你尚在人
間。那么讓我這么說吧,這就好像樹有葉子,花有顏色,夜空里有
繁星一樣,必然且必要。 

    所以,那時我一眼就瞥見了他,高高的,靜靜的,以及雪白衣
袍背后的,那片空空蕩蕩。 

    我和他只相處了九天,嗯...確切講是八天,因為第九天的時
候他便離開了。 

    我記得他離開的那天,人間正下著飄飄揚揚的櫻花雨,優雅無
比,而且天空極藍,那情景就跟現在一樣,又是一個初春晴日。 

    不好意思,我還沒有自我介紹呢。我也是位天使,有翼為証,
至于我的名字,我叫陌鏡,陌生的陌,鏡子的鏡。 



第一日 全部的記憶 

    當第一縷嶄新的陽光射入我在天國所住的地方----紫壇時,一
批新成員也到來了。新殞逝且被批准進入天國的靈魂們總是在這個
時候與太陽光一起出現的。這是一段新生命的開始,不同的是,在
人間,每個人都要經歷從嬰兒到衰老的生長過程,在這里,從踏入
天門的一刻,靈魂的模樣就不會變了,年輕的永遠如他(她)死去時
般年輕,年邁的也永遠如他(她)逝世時般年邁。當然,再也不會有
病痛和苦難。 

    我最喜歡在這種清亮的早晨,坐在樹枝上看形形色色的“人”
安靜地排著隊,仔仔細細地穿過紫壇精致的壇門。站在門口迎接他
們的是位年長和善的天使,我和他很熟,便總叫他阿樹伯,因為他
在世的時候曾經是位很了不起的植物學家。他是那么喜歡花草樹木
,以至于在他選定的“唯一的記憶”中,也只是關于他發現一種新
樹種的經歷。 

    我看見阿樹伯舉起他的右手,在第一個“人”的額頭上輕輕一
點,然后便微笑著擁抱他,歡迎他成為我們的一員,成為一位天使
。接著他被另一位天使引入壇門,第二個“人”便跟上來接受阿樹
伯的輕點... 

    就是在這時,我看見他的。 

    他跟所有人一樣,一身乾淨的白袍,神色平靜,在隊中等候。

    然而,他竟沒有翼! 

    靈魂在被認為可以進入天國之后,就會著起素衫,背生雙翼的
,這說明他即將成為一位純潔的天使。 

    那翼,是人性與神性的區分。無翼,何以入得神地? 

    這時是他走向阿樹伯了。阿樹伯臉上慈祥的微笑僵了一下,他
有些吃驚地望著面前高個子的年輕人,他清澈的眼睛、寧靜的面容
讓阿樹伯的手指只在空中頓了一下,便一如既往地輕輕地落在他的
眉心。之后,如擁抱每個“人”一樣,阿樹伯展開雙臂環住他的肩
頭,用手在他空空的背上拍了一拍。 

    我卻看出,又有什么不同尋常的了,因為在看過阿樹伯溫暖地
擁抱過那么多靈魂之后,我發現這次他的動作疑頓了一下。 

    我本來會湊到門口去仔細研究一下這位奇怪的來者的,可是抬
頭時卻發現太陽已經爬出了屋檐。于是我跳下樹,不再理會門口的
事,飛快地朝聖林奔去,因為同伴們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在每
日太陽升出屋檐的時分,聚在聖林里聊天談笑。 

    大家都很喜歡這件事,因為這樣相聚的時光在我們看來很難得
,雖然每天都有一次。 


    我趕到的時候,他們已經都圍坐在一起了。這次是七天前剛來
這里的永岸講述自己“唯一的記憶”。 

    你不太明白我說的“唯一的記憶”吧?我來解釋。 

    每個靈魂在進入天國之前,都有機會回顧自己或長或短的一生
,也就是做一次完整的回憶,從他們有記憶開始到生命結束的一刻
。之后只有一件回憶可以被選出然后被帶入天國,從此成為他們在
天上永生時保留的唯一一件與人間有關的東西。回憶的挑選過程因
此顯得極為重要和庄嚴。畢竟,一世紛擾,這便是唯一的見証了。

    永岸的回憶并不讓人感到新鮮,是關于他和他妻子的第一次旅
行。男人多是回憶他的女人,而女人多是記著她的男人,當然也有
其他的,比如在學校接受頒獎,企划案獲得通過并成功實施,小時
候蕩秋千,長大了學開車...林林總總,但愛情故事還是多數。不
奇怪,愛情的回憶,可以是很幸福的,而人們是一定會選幸福的片
段帶入永生的。 

    然后呢,然后呢,她挽住你的手說了什么?眾人追問永岸。 

    永岸不好意思地咧開嘴,呵呵笑著,兩排牙齒潔白又整齊。 

    她說...永岸正准備說下去,聲音卻在空氣中戛然而止了。 

    所有人都循著他的目光望去,我也好奇地扭過頭去。 

    竟然是他。 

    在那個明媚怡人的清早,他靜立在金黃色的晨曦中,遠遠地,
不言不語地望著我們。在那一刻,他透明的眸子、純淨的雙頰,讓
我一點也不懷疑他是一位真正的天使。 

    沒有理會周圍的竊竊私語,我向他喊,喂,過來啊。 

    他因此而把目光移到我身上。那眼神里沒有我料想中的驚訝與
不安。他像看任何一草一木般的淡淡地望著我,眨了几下眼睛,旋
即移開目光,轉身離開了。 

    喂!我又喊了一聲。我不解地望著他,以及他轉過身后,顯現
在眾人視線中的那無翼的肩背。 

    眼睛像被刺了一下,于是我決定跳起來,去追他。 

    很快我便趕上他,因為他只是在不快不慢地走著,好像散心一
樣。 

    喂,我從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問,你怎么不過來? 

    他這才回過身,望住我,卻不開口。 

    呃...我叫陌鏡,歡迎你到紫壇來。我這樣說,盡量顯得親切
些。 

    紫壇?他重復道。 

    是啊,赤橙黃綠青藍紫,這里是第七壇紫壇。我微笑著解釋,
不過像他這樣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家伙真是少見。 

    噢。他應了一聲,就又合上了口。他接著仰起頭,讓自己的目
光爬上了身邊的一棵大樹。那棵樹健碩高挺,枝葉繁茂,陽光從葉
子間穿射下來,落在他眼中一閃一閃的。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看得這么出神,可我覺得這樣至少是不禮貌
的。 

    你不打算告訴我你的名字么?我有些不太愉快地問。 

    流川,他邊說邊收回了目光,我叫流川楓。 

    我終于有機會與他對視了。 

    在來過這里的那么多面孔中,他不算最漂亮的,但他有種男孩
子特有的英氣,乾淨利落。與眾不同的是他的眼神,堅定、認真,
并且有一種這里所有“人”都不擁有的復雜的色彩。天使們的眼神
總是平和溫暖的,因為他們的心中沒有陰暗,沒有艱困,那些東西
早就被拋在了“唯一的記憶”之外,永遠都不會再拖累他們的心靈
了,所以,他們的眼中永遠都只是單純的快樂。 

    然而他的眼神絕不是這般簡單的。 

    我喃喃地念著他的名字:流川,流川...不如,我帶你去個地
方,那兒叫做濱川。 



    濱川是這里最美麗的河流,是我在天上人間見過的最美的。 

    可是流川初見它的時候,并沒有表現出任何欣喜的神情。他只
是臨水而立,良久不語。直到我很尷尬地問他,他才簡簡單單地答
,嗯,很美。 

    之后,任憑清風在水面撫弄出怎樣奇異的波紋,任憑鳥影在河
心擦掠過怎樣優美的弧線,他都不再作聲了。 

    他已經完完全全地浸溺在自己的心緒中了。 

    不得不承認,那時刻,看見他眼中蘊著的不知名的神彩,我再
也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我緩緩地伸出手去。 

    就是那里,他平展的后背,我的手指輕輕地觸碰了他的后背。

    天使的翼,是貯藏著他們的“唯一的記憶”的,用手指點觸就
能讀到,雖然大多數時候,我們更愿意聽對方的親口傾訴。 

    我想我的好奇心真的是太重了。明知道他沒有翼,所以也許什
么都沒有,我還是忍不住那樣伸出手去,并與他接觸了。 

    而,讓我永遠無法想象與理解的是,我觸碰到的,在他無翼的
身軀里,他擁有,生命全部的記憶。 

    那的的確確是全、部、的。 

    我深深地怔住了,讓指尖一直停留在他的白衣上。 

    阿樹伯也是因此而遲疑的吧。 
 
    后來他回過頭,有點迷惑地看著仍在發愣的我。 

    你怎么了?他問。 

    沒有,沒什么。我擠出一笑,看著他的衣擺在風中輕盈地飄。

    我的腦中不停地閃過他記憶中的種種畫面,一時雜亂沒有順序
,可是有些卻清晰無比,例如我看到了高高的籃球架、銀灰色的腳
踏車、沿海的公路、燈光、海浪,還有另一個男孩,一個笑起來讓
人連心尖都會暖起來的男孩。 



第二日 童年 籃球 猴子 胖教練 

    我滿心期望第二天能在聖林的“聚談”里見到他,對,我說的
是流川,那個無翼卻擁有全部記憶的“人”,所以我起了個大早。

    可直到最后一個人散去,他都沒有出現。 

    我于是坐在原地發呆,我也讓自己的目光爬上眼前的一顆大樹
,它几乎與流川曾注視過的那棵一樣茂盛。其實聖林的樹都是這么
茁壯健康的,永遠都沒有休眠,永遠都如春天里一樣生命旺盛,永
遠都像最旺的生長階段一樣郁郁蔥蔥。 

    這里是天國么,不是人間。 

    所以沒有輪回的春秋,沒有循環的冷暖。 

    沒有枯萎,只有潤澤﹔沒有衰敗,只有興榮﹔沒有死亡,只有
永生。 

    沒有變化,只有凝滯。 

    我的思緒飛到人間,那些各自分明著的四季!我用著一種不自
知的極欣喜的語氣小聲數著:櫻花翻飛陽光明媚的春天,金色沙灘
蔚藍海水的夏天,紅葉滿山天高氣爽的秋天,還有,白雪皚皚寒風
凜冽的冬天! 

    想到冬天,那白雪肅封的日子,我的腦中忽然閃出一個畫面。
好熟悉,仿佛不久前剛剛經歷過的人間事。 

    啊,是流川的記憶。 

    觸摸過流川的記憶,我看見了本該永遠在我“唯一記憶”之外
的事。 



    一個朔雪寒天的日子,銀裝素裹,冰雕雪砌。揚揚的飛花接合
了天地,卻阻斷了視線。 

    等待那親切的腳步聲快快響起,等待那熟悉的院門快快打開。
七歲的小流川焦急地等待著。再用力搓搓小手,再使勁跺跺小腳,
好冷啊,快要凍僵了,為什么還不回來?! 

    就倔著站在屋門口等,非要親耳聽見那聲音傳來,非要親眼看
見那門軸轉動,所以,非要站在屋門口,就算風再冷,雪再大。 

    然而小流川終沒能記得那聲音是如何傳入耳中,那門頁是如何
緩緩開啟的,他只記得父親略顯疲憊的面容滿滿地填在濕濕的眼睛
里。他記得自己張著小手飛奔過去,在飄著雪的院子中緊緊抱住父
親的雙腿,不放手,把頭埋得低低地哭。 

    小楓,小楓?!父親關切的聲音高高地傳來,你怎么了?小楓
!? 

    仰起臉,胡亂地抹去淚水,看見父親慈愛的眼角,還有那些淺
淺的皺紋。 

    打架了?!臉怎么青了!?痛不痛?快告訴爸爸! 

    不開口。小流川不開口。他吸吸鼻子,用力地皺起眉頭,緊緊
地抿著嘴。 

    快告訴爸爸,為什么打架? 

    他們,小流川把眼神筆直地挑起,他們不讓我玩球。他們說,
我是小個子,是女孩子,他們不讓我玩!

    父親后來有沒有用溫暖的大手捧起流川的小臉為他拭去眼淚并
不重要,重要的和忘不了的是,他笑著親親他,然后告訴他說,他
們是錯的。我們的小楓是最棒的,沒有人比得上,所以將來小楓一
定會成為最厲害的籃球手。 

    我們的小楓是最棒的...一定會成為最厲害的籃球手。 

    是的,父親那時是這么說的,而且他的笑容好明亮噢,好像春
天一下子回到了小院中。 

    相信這經年的笑容和話語一定在流川的心中植得很深很固,因
此再去翻視以后與此呼應的片段便不讓人覺得偶然了。而那些片段
中另有一個與雪天有關的記憶,我當時并沒有注意到。我想,還是
等到遲一些再告訴你吧。 



    跳過很多模糊、斷碎的片段,我驚訝著流川的記憶直到高中時
才再度鮮活清晰起來。 

    最開始的時候,我還不知道那個奇怪的家伙就是被流川稱作“
白痴”“笨蛋”或者“猴子”的人。不過他的模樣真是惹人關注,
我想那是顆火紅色的頭吧,火紅色的。 

    我讀到的關于他的第一個回憶是在一個天台上,好像是學校的
天台,因為他和流川兩個人都穿著制服。

    內容很簡單,那人辟辟啪啪地說了些什么,兩個人便開始拳腳
相向了。反正流川的理由很單純,絕不容許有人打擾自己睡眠,天
台上也不行。當時是否還有別人在場已經記不得了,而且打了一陣
之后,竟還不知道紅發人的名字。(他好像說了,但誰去記它?!)



    再出現那顆紅腦袋,便是在一個籃球館里了。 

    櫻木!別人這么叫他。 

    白痴!流川卻如此稱他。 

    雖然我對這個古怪的櫻木很感興趣,無奈流川腦海中關于他的
片段雖不少卻都太過零碎,而且我看到他大多數的嘴臉又都是憤怒
著或者不滿的。真是搞不懂,兩個人為了什么鬧到這份田地。當然
,既然流川自己都不清楚沖突背后的原因,我就更加不得而知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就是被他和其他人稱作安西教練的胖大伯了
。一開始的時候,我不能理解他們為什么叫那胖大伯教練,再后來
,我就更不能相信他竟是他們的籃球教練了。 

    他那“可人”的身材喲,還有糯米團一樣和善的臉盤。 

    可是他的威嚴卻讓人攝服。如果不是他,真不知那次流血事件
會怎樣收場。長發的叫三井壽的人扑通跪下時,流川清清楚楚記得
他臉上原先的玩世不恭和嫉恨是如何在瞬間瓦解和崩潰的。透過自
己身上的血腥氣,流川環視四周,每個人都喘著氣,挂著紅,卻恭
恭敬敬地肅立著,像是等待宣判。可惜他已經不記得胖大伯跟著說
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只知道后來,叫三井的鬧事頭子竟成了與他
并肩作戰的隊友,還是隊里不可或缺的遠投手呢。 


    之所以要提安西教練,是因為我必須要講下面這件事。 

    它在流川的記憶里舉足輕重,不但反復出現,而且每每都是帶
著極重的火藥味。 

    你仍未及仙道同學呀...安西教練慢慢如是說。 

    你仍未及仙道同學呀...流川也如是真真切切地聽到耳朵里。 

    未及仙道呀...然后記在心上。 

    仙道...仙道...嚼著這個名字,流川似乎因為他,因為教練的
這句話而暫時取消了去美國的想法。 

    仙道...仙道...我也不停念著這名字。 

    我知道他是誰。 

    因為他很早便出現在流川高中的記憶里了。 

    而且之后,他一直出現。 

    一直出現,直到最后。 

    他便是那個笑起來讓人連心尖都會暖起來的男孩。 

    然而他與流川的初遇卻不是由這笑容開始的。 


    其實當時他也笑了,而且還用手不好意思地抓著頭,向他的教
練陪著不是。可那笑容看在流川眼里不爽極了。 

    欠揍!比賽竟然遲到!咱們場上見! 

    誰知場上一見,先是被他笑瞇瞇的眉目激得攥了拳,接著又被
他“游戲”得緊咬牙。 

    這次是兩個噢。他邊說邊豎起兩根手指,朝著流川和櫻木眨眼
睛。 

    那一刻,簡直到了氣沖頂門的地步,發誓拼了命也要打敗他!

    可是還是他們贏了,還是他贏了。 

    事隔很久,誰還能記起那場剛入高中不久的友誼賽上的每一個
細節呢? 

    但偏偏就記得那個勝利似的手勢,還有后面他挑舋到極至的嘴
角了。 

    就算在之后,不期然地見過他無數的手勢、無數的輕笑,惹人
煩的也好,招人厭的也好,反正那第一次的、挫敗自己的,就是深
深記著忘不了了。 

    父親說過的、流川也堅信的,自己是最強的、最棒的,竟被人
笑著推翻了。這便有了開始的原因,可是雖然一直無法闡明后來的
種種理由,在我的右手手指接觸他的身軀的一刻,那些淺淡的、起
伏的、邊緣模糊如未剪裁過的放映片一樣的記憶卻隱隱指點了我。

    那交叉疊錯的身影呀,相信如果流川有機會像我現在一樣靜坐
在林地的風中細細整理,也會發現其中的奧秘吧。 


    我微笑著站起身,拂去衣上的碎草,向濱川走去。 

    你知道么,后來在那里,我看見了他。 

    我于是輕輕走過去,這次是很無意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然后,理所當然的,那些全部的記憶,再一次泉水般謙和卻鮮
亮地向我涌來。 

    流川回過頭來,我便望著他,再望著濱川不說話。 

    那時我就決定,要講一個故事給你聽,是關于一個人記憶中的
,兩個人的故事。 



第三日 另一個雪天 

    我答應你,要給你講一個故事的,可是之后我又有些后悔了。

    因為這所謂的故事并不是真正的故事。請花些時間整理一下你
自己的記憶吧,是不是發現它不是完整連貫如故事一般有頭有尾、
有因有果?流川的記憶也是這樣的。 

    有那么多看似無序的章節,有那么多仿佛散亂的片段。我努力
規整,排列,挑選,希望講出來的東西不會太混亂。 

    可是,也請容忍我的一些些任性,有些細節我是真的不舍放棄
的: 

    我看見那個叫作仙道的男孩大步跑進露天的小球場。 

    又晚了。他嘻嘻笑著說,聲音含糊著,因為嘴里嚼著東西。 

    知道就好。流川說。他看著仙道左手里攥著一袋餅干,檸檬黃
色的包裝,流川記得上面藍色的字:富士餅。仙道仍在忙不迭地往
嘴里送著餅干,嚼得兩腮鼓鼓的。 

    他突然停下來,問,你要不要? 

    流川搖搖頭。 

    那我們開始吧。他把剩下的餅干團了一下,正要塞進包里。 

    流川又搖搖頭。你先吃完再說。 

    馬上就好,還剩最后兩塊。仙道因此飛快地抽出袋子,把里面
的餅干吞進肚里。現在好了!他心滿意足道。 

    再坐會兒吧。流川卻徑自坐下了。 

    呃?為什么?仙道覺得奇怪。 

    你剛吃完東西...跑不動會放水。流川看了仙道一眼,又皺眉
問,干嘛,你笑什么? 

    你說得真對!我呀,就是這樣,剛吃完東西,跑不動會放水的
。說著,仙道伸手揉了一下流川的頭發,笑著,在他身邊坐下。 

    說實話,一想起像這樣的回憶,我便會不自覺地輕笑出來,就
像仙道那時為什么會笑一樣。 

    這些雨花石子般的記憶,有著光潔獨特的色澤,散落著,不知
流川有沒有注意到它們的存在。 

    然而,我之所以知道仙道彰喜歡吃一種叫富士餅的餅干,是因
為流川記著﹔我之所以知道仙道彰在某次球賽場間休息時身著白色
球衣坐在左手第三個位置,是因為流川記著﹔我之所以知道仙道彰
的手表總是不准是因為有次一對一時他連人帶球撞上籃架,還是因
為,流川他記著... 



    對了,我之前提過另一個關于雪天的記憶,你沒有忘記吧。 

    在那樣一個北風呼嘯的冰凍的夜晚,流川為什么會疾步趕在大
街上,他自己也記不大清了。 

    非常的冷。 

    流川把大衣的領束緊些,低著頭,咬緊牙,頂風吃力地走著。
他記得好像因為天氣太冷的緣故,很多店鋪那天很早便收了攤當。
他抬頭向前望了一眼,過了前面的路口,再有兩條街就能到家了。
他呼了一口氣,一團團白霧飛快地形成又迅速地消失在冰冷的空氣
里。 

    該死!他罵了一句,因為剛剛走到路口的拐彎處,一陣烈風很
沒教養地掀去了他的帽子。他反應過來,扭頭去看,那可憐的帽子
已經被刮出去很遠,在地上痛苦地翻滾著,沒入了街角。 

    流川把目光從地面拎起, 投向不遠處的人群。 那家本區最
popular的酒吧門口,二三十個人站著,像是在等什么。 

    毫不費力地,他就認出了那個一米九高的男孩。 

    流川完全停下了腳步,站在街邊,用他一向冷冷的眼鎖住人群
中的仙道。 

    藍灰色的防寒服,寬大的牛仔褲,黑色的運動鞋,還戴著副厚
厚的手套。他慢慢低著頭踱到路燈下,仰臉看了一眼那黃色的微晃
的燈光,然后又低下頭,夾緊雙肩,把兩手護在嘴前,呵了一口氣
,隨即在空氣中也有白霧飛快地凝結又飛快地消失。 

    流川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要站在天寒地凍的街頭看仙道的每一
次跺腳、每一次呵氣。直到仙道第四次繞回路燈下,讓散淡發抖的
燈光映出他迎風瞇起的雙眼,流川才扭開頭去,再次邁出步子。 

    很快就到家了,流川走進洗手間,正要擰開水龍頭,卻忽然收
回手,跑進屋。 

    他想打電話給他。他的手提電話。 

    喂,我是流川,你在干嘛? 

    我在外面,有點事。仙道的人就在几條街外,聲音卻好像很遠
,也被天氣凍了似的。 

    什么事? 

    沒什么,幫越野那小子搞張也不知誰的簽名,現在正在外面候
著人家呢。他輕松地說。 

    他自己怎么不來? 

    他發燒了,這會兒正包在被子里說胡話呢。仙道說著壞笑了兩
聲,就像他平日里的那種壞笑。咦?明早你還去打球么? 

    去,不過預報今晚有雪,明天可能去學校的館里打,你... 

    嘟、嘟、嘟...電話那邊突然斷了線,不知是他那里信號還是
電池的毛病。 

    流川看了看手中的電話,愣了一下。 

    還沒問他明天去不去呀... 

    洗澡,刷牙,很快地躺到床上。流川看著窗外漆黑的天空,清
楚地聽見風在禿樹枝上奔跑的聲響,嘶-- 嗖-- 嘶--。他想起了以
前看到過的越野受氣的苦笑還有仙道得便宜賣乖的狡詐。 

    想著想著,合上了眼,不知怎的,腦中卻反復出現街上的那幕
:他踱著步,夾起肩膀,捧著雙手,呵出一團白霧,那白霧匆匆地
凝結,然后匆匆地消散... 

    原來是為了張與他毫不相干的字條。 

    這個人... 
 

 
    第二天早上,流川如每個周日一樣八點半起床。用手抹去玻璃
上的水汽,果然,外面一片雪白。 

    收拾完畢,要出門去,他卻總覺得有什么東西沒帶。扯開包,
球、毛巾、鑰匙、錢包...沒落什么...吧? 

    臨到門口了,流川記得自己又發神經似的折回樓上搜了一遍,
真的沒忘什么呀。他慢慢走下樓來,坐在門廳慢慢地系鞋帶,穿大
衣,拎起包。 

    神經病!他用手拍了一下額頭,罵了自己一句,然后就大步跨
向門口。 

    叮鈴。几乎是在流川擰開門把的同時,鈴聲響起。 

    他一把拽開門。 

    而門外的人正微張著嘴驚訝于他的神速,連手還沒來得及從門
鈴上放下來。 

    藍灰色的防寒服,頸上多條圍巾。是他。 

    早。仙道斂回驚異,笑著搖了搖懸在空中的右手,打招呼。 

    早。流川應了一句,望了望仙道身后乾淨的雪地還有上面的腳
印,又望了望仙道也如雪地一般乾淨明亮的眼睛。 

    終于是他了。 

    雪很厚,你還騎車么? 

    不。流川乾脆地答,他想了想,突然用一種挑戰的眼神看著仙
道。跑步去! 

    對方于是輕輕一笑。來吧! 



    后來,我就看著那兩個人不分前后地跑著,跑過流川帽子被吹
走的路口,跑過酒吧門前的那盞已熄滅的路燈,跑過公園,跑過停
車場,一直跑上那條沿海的公路...而他們身后的那兩串腳印,或
深或淺、或清晰或模糊,卻始終忠實地跟隨著它們的主人,在白色
的天地間,伸向前方... 



第四日 諾言 

    呃?櫻木怎么從一進來就笑得像找打?戴耳環的男孩說。 

    嗯,嗯。三井點點頭,斜著眼睛上下打量紅發人。 

    耶?這倒對稱了!兩頭紅!先講話的宮城用手一指。拽成這樣
原來是腳上蹬了雙新鞋,也是紅色的。 

    哈哈哈哈,天才櫻木來啦,各位早啊!!哈哈哈... 
 
    聞聲,流川反射性地挑起眉毛,趕快扔出手里的球才能保証不
讓它朝那顆紅腦袋砸去。 

    啊~原來是買了新鞋了,快讓學長們過過目。三井壞笑著,朝
宮城遞了個眼色。 

    大家都湊過去了,櫻木臉上的那份得意啊,簡直快要裂開了花
,那可是與晴子小姐的准約會噢... 

    踩!我們一起用力踩!! 

    流川記得自己是最后一個把腳從櫻木鞋上拿開的,那時他的下
巴有沒有脫臼,這就很難說了。反正大不了伸伸拳腳,比平日里再
多干一仗。 

    是...是這樣的,呵呵,木暮遮過來笑著解釋,新買來的鞋要
踩一踩,踩一踩才好穿...呵呵... 

    流川環著雙臂站在旁邊,不屑地翻起眼。什么屁解釋,我純粹
只是為了泄憤。 



    他可沒想到呀,后來他竟用了這“屁解釋”去對付另一個人呢
。 

    干...干嘛?!仙道怔在運動店的門口,張口結舌。 

    流川不緊不慢地抬起腳,清清楚楚地講道,新鞋,要踩一踩才
好穿。 

    什么鬼話!仙道哭笑不得地看看自己嶄新 卻 兀 遭 橫 禍 的
CONVERSE V2,又看看一本正經滿臉嚴肅的流川,叫了一句。 

    流川卻伸伸胳膊,如釋重負般。果然他還沒有那只猴子那么笨
。 

    突然兩個人的神經都一繃。 

    哇!是你們兩個!你們怎么會在一起?臭狐狸還有我一定會打
敗的仙道彰! 

    于是,兩個人慢慢扭過頭,不情不愿但還是讓櫻木出現在他們
的視野內。嗯,仙道我不好說,至少,流川的眼皮可是在他與櫻木
目光交鋒的一刻,猛跳了兩下。 

    盡管已經是高度驚醒,流川還是沒能料到櫻木跳起來攻擊的對
象不是自己,而是仙道,是仙道“熱騰騰”的新鞋... 

    !!瞪大了眼睛,機敏過人的陵南高校的仙道彰此時此刻竟也
呆若木雞。 

    居然在四分鐘內,被兩個大個子活活踩了兩大腳! 

    白痴啊你!在仙道出聲之前,流川卻先罵了出來。 

    臭狐狸!不是你們說的新鞋要踩的嗎?只准你們踩我啊!?櫻
木挺起胸脯,理直氣壯。 

    大白痴!流川白了櫻木一眼,也沒去迎仙道的目光。 

    櫻木跑開后,仙道悠悠道,原來是這樣啊...他沖無言的流川
笑笑問,罵他不等于罵自己么? 

    流川一甩頭。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 

    羅唆!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 ... 



    喂,陌鏡,陌鏡?你有沒有在聽啊? 

    啊?!我被旁邊的人拽回了神。我...我在聽啊...呵呵...我
用手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鼻子,傻笑了一聲。 

    自己又走神了。 

    我抬眼環視一周,發現流川還沒有來。他仍舊沒有來,就算我
已經請過他好几次,他還是沒來參加我們的聚談。 

    真是對他灰心了。這個人,怎么這般固執與孤僻? 

    可是立刻我的臉又一紅,自覺慚愧了。 

    是什么讓我一次次心緒飄遙,是什么讓我一次次神思飛逸?不
正是他的那些在我看來極珍貴極平淡又獨特的記憶么?那些并不如
他本人一般形單影只的記憶。 

    他一定還不知道,他所經歷過的世界,那些深秋的晚風、遠淡
的天線、雙行的街道、全日的便利店,都已經在我的身體里重現,
被閱覽,被解讀。 

    我是如此竊喜于這取之不當的財寶,我細致地翻揀出其中的每
一片落英,攤在手掌用心觀察,好從那些柔軟的紋絡里追溯出在紫
壇永遠聽不到的劇情,還有心情。 

    簡直有些...成癮了。 



    吃東西?打游戲?還是... 去聽演唱會?仙道繞著流川轉了三
圈,嘆,總有什么你會喜歡做的吧?除了籃球,還有睡。 

    沒有。流川擺擺手,催,喂,別站在那里浪費時間,快開始。

    我不信。仙道反倒把球抱在懷里,開始仔細打量起面前的人。

    我不信,除了打倒我,沒有其他讓你開心的事。那樣的話,豈
不是你全部的快樂,有一半是掌握在我手里的?仙道如此自言自語
地念叨著,開始緩緩地拍球,當他做好准備要開始的時候,抬眼,
卻見流川明焰般地燃于近前,是那種仙道曾見識過的熾烈。 

    打倒你,流川用著很低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是一定的。談不
上開心不開心。 

    于是,仙道揚揚眉,淡淡地開口,那,你一定會記我很久的。


    之后,那些精彩的彈跳、絕妙的入籃,恕陌鏡愚笨,實在無法
傳神地表達給你聽了。我只能告訴你,在那無數的交錯與對峙之間
,我看見有流光,有異彩,旋繞,升騰,映亮了薄秋的枝杈,暗淡
了初上的街燈。 

    那天,誰都沒有先喊停,直至雨滴玄然而落。 

    兩人站在原地,大口地喘氣,呼--呼--呼--,暗影里,几乎快
看不清對方的輪廓,只有這呼吸聲可以穿越夜色,穿越雨線,准確
地傳來。手腳酸脹,雨汗難分,可是,聽,呼--呼--呼--,不知是
感動于誰的呼吸聲了。 

    打敗你...是一定的。 

    那,你一定會記我很久的。 

    這算是旦旦的信誓了么? 

    那么有誰注意到每一句中那至關重要的“你”字了呢? 

    許諾,同時,自己也成為對方的諾。 

    流川!仙道突然叫出他的名。 

    ....流川沒說話,只是循著聲音的方向望過去。 

    你今天,氣鼓鼓的樣子真可愛!嘻嘻...非常可愛! 

    就知道他沒半句正經事兒。流川后悔地撇開頭。 

    還有你自信的樣子。 

    那個人的聲音就這么漸遠漸弱地飄過來,流川卻因此立在雨中
靜默了。 

    他說,還有自己自信的樣子。 

    因為自信,所以相信一定會打倒他﹔因為相信會打倒他,所以
更自信。 
 
    更自信,甚至到了不計較何時何地,何年何月的地步。 


    我開始有些了解后來,在那樣遼闊的海天間,為什么一個人會
微笑著對另一個說,帶著神奈川的藍色,去飛吧。 

    不過別忘了你還沒有打敗我呀。他又說。 

    我會記你很久,這不是你說的么。黑發的男孩定定地望著海面
,那上面有白鷗點點。 

    是我說的,另一個于是說,然后也把頭轉向水面。而且,從沒
動搖過。 

    陽光燦爛海風清勁的日子里,握手時發現,原來較量的原因是
因為那較量的對象,所以,健步上路的時候,行裝很輕,很輕。 

    ....帶著神奈川的藍色,去飛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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