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時再見櫻花雨
下、

作者﹕Loffel

第五、六日 遍野紫卉 滿樹煙蘿 

    你見過滿坡起伏綿延不絕的紫色么?那種湛藍天空下全心全意
綻放的紫色。馨香沁人的空氣中,我驚愕于眼前浩然的薰衣草地。
沒有參差,平整如綢﹔沒有攙雜,純透如緞。就算來自紫壇,我也
從未見過這般感人肺腑的色彩,那源于孜孜生命的濃厚的、滿溢的
、呼吸著的紫色。 

    六月下旬,這里便是紫卉遍野的FURANO,這里便是遠離喧囂獨
自盛放的富良野。 

    這真的便是那個小城富良野了么? 

    我舞動雙翼,飛翔過彩香之里的花海,去找尋城中那間喚作“
夏涘”的小酒家。可是我不是當時的流川,所以我的手里沒有那張
寫有確切地址的淡青色的小紙片,所以我只能在黃昏時候獨自靜坐
于深褐色傾斜的屋頂,望著夕照下這小城安寧的街道、朴素的建筑
,出神,憶想冬天里發生在夏涘的故事。 

    流川用手彈了彈肩頭的雪,望了一眼門口的小木牌,那暗棕色
條紋清晰的木牌上燙印著兩個字,夏涘,淡淡的,炭的顏色。他又
挪步向窗戶里探了一眼,可惜雪花貼在窗外,水珠挂在窗內,除了
里面顫動的光線,他看不清任何東西。 

    然后,他把手中的字條放進口袋,邁前一步,敲了敲門。 

    靜了一陣,才有腳步響起,慢慢地越來越近。 

    流川?開門的仙道用手揉了揉自己未經梳整的頭發,不無驚訝
。 
 
    嗯。流川點了一下頭,便簡簡單單地抬眼直視仙道,發覺他眼
中有著淺淺的悲傷。 

    里面坐。主人側開身,將收回的目光轉投向屋里的小酒台。 

    流川便隨著他的眼神,邁入門,徑直走向那兒的兩三把空椅子
,隨便拉了一把,坐下。 

    仙道很自然地接過他的大衣,放在一旁,然后走進那小小的木
頭酒台,問,你怎么跑來這里?...要什么茶? 

    隨便。流川搓了搓手,說,我冬季訓練在札幌,出來前給你打
電話叫你這段時間別找我還錄影帶,伯母告訴我你在這里的。 

    仙道倒茶的手在半空停了一下。她怎么說的? 

    記不清了,就說你回北海道鄉下的故居去了,還給了我地址。

    噢...來,嘗嘗這茶...你訓練完了?仙道把一只白色的茶杯從
台下端上來,遞給流川,絲絲裊裊的白霧彎轉著從杯口升起,扯起
縷縷幽香。 

    昨天完的。流川接過來,捧到唇邊,小啜一口,又放下杯子。

    小小的屋子里有火在壁爐里辟辟啪啪地跳躍著,像是曲無旋律
的樂章,用光焰詮釋著它自己的抑揚和頓挫。零零落落的几張台凳
,隨意安祥地靠在牆邊。流川把目光越過自己面前色澤甚至連氣味
都很古老的酒台,再次定格在仙道的身上。 

    他穿著咖啡色的毛衣,几乎與這屋子一樣的顏色。 

    他低著頭站在台后,用一塊白色的布巾輕輕地擦著玻璃杯,還
有那些瓷的酒盅。一只只,擦得難得一見地仔細。偶爾,他也會抬
起眼,與流川的目光交錯一下,然后便又繼續手中的活兒。 

    時間便在這種靜謐的時刻沉睡了。 

    一個站在台后,一個坐在台前,各自澹然。 

    流川用手輕輕蹭著杯口,享受著指尖上的溫暖。他想起伯母曾
告訴他說,仙道的爺爺還一直住在這里,理著這家小店,而仙道卻
打離開后再也沒回來過。 

    可是在這個小城最為蕭瑟、這店最為孤清的時候,他卻一個人
回來了。 

    是因為...? 

    我的一個朋友去世了。仙道突然在小屋愔愔的空氣中開口。是
血癌。

    流川將本要送到嘴邊的茶杯又慢慢放回到台上,抬起頭有點生
硬地問,你最好的朋友? 

    搖搖頭,仙道說,我也不知道。 

    他向流川素然一笑。 

    他是我鄰居,我們從小就在一起。但是他眼睛看不見,是先天
的眼疾。那時好像他只跟我合得來。我們一起去爬山,去捉魚,再
有就是去賞花,不過不是櫻花,是富良野從春末到初秋開不停的遍
地的野花。

    五月-水仙、風信子、郁金香,六月-香草、玫瑰、芍藥花、薰
衣草、芥子,七月-薰衣草、霞草、罌粟花、小町草、春車菊,八
月到十月中旬-薰衣草、百日草、向日葵、大波斯菊、醉蝶花、一
串紅。真不敢相信,到現在我還能背下我們這里的花歷。 

    仙道自己笑笑,又繼續。 

    我不覺得我們有什么不同,至少那時候不覺得。我看到的東西
,都會想辦法讓他也“看”到。但原來我錯了,我們畢竟不同。我
看見的東西他始終是看不見的,而他所承受的東西是我太晚才意識
到的。離開這里搬去神奈川縣的時候,他來送我。沒說什么,說了
我也記不得了,他只是用他空空的眼睛在我臉上掃了掃,忽地又定
住,讓我以為他突然能看見我了。那時他殷殷一笑。從沒見過送行
場面的他,能那樣准確地表達出離情與無奈,讓我深深地相信那種
情感是多么地真實了。后來我們仍有聯系,打電話時我會告訴他很
多所謂城市里的故事,他就靜靜地聽著,然后再告訴我他什么時候
又去“賞”花了,他能嗅出那些不同的花香:薰衣草、大理花、大
波斯菊...其它他從不多說,關于他的勤奮努力、關于他的忍耐堅
強、關于他日日惡化的病情...然后,他就走了,再然后,我便回
來這里...上天對每個人竟然會這樣不同... 

    仙道終于再次看向流川,有點恍惚著問,很無聊吧? 

    沒那回事。流川很清楚地吐出每一個字。 

    仙道似乎并沒有在聽,他問,以前來過富良野么? 

    沒有。流川搖頭。 

    也對,這兒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城市。可是有個地方是很
出名的,叫“彩香之里”,那兒有最大最美的花地,不同季節有不
同的花盛開,薰衣草最茂,漫山遍野的,漂亮極了。以后有機會,
我帶你去看吧。 

    以前經常去的?流川淡淡地問。 

    仙道卻笑笑,沒有回應。 

    然后他往流川的杯子里斟了些茶,不留神卻碰倒了茶杯。他反
射性地用手去接,里面滾燙的水就這么洒到他手上。 

    流川也站起身,他原以為仙道會松開手里的杯子,不料他卻一
直抓著,放回台上,然后抄起手巾轉過身背對流川,死死地握住被
燙的右手。 

    流川驚訝地望著他,看著他就那么一聲不吭地背對自己,忍著
痛,緊握著手戳立著,倔得...簡直像個孩子。 

    良久,流川一直沒有再坐下,他悄悄地穿上大衣,輕輕向門口
走去。他回頭又看了一眼這屋這人,發現火光在仙道的肩上勾划出
一筆暗金色,而他的影子則在木牆架上孱孱地顫抖著。他看不見他
背光里的深邃的眼。 

    正要推門出去,忽聽見仙道的聲音像剛剛的茶氤一般飄來。流
川,我一個人靜一靜吧... 

    于是,將圍巾圍緊,流川推門邁出去,然后又回身輕輕地將門
掩上。 



    腳下的雪支支響著,流川不期然又想起仙道給他的那素然一笑
。 

    竟覺心痛了。 

    只有那么一丁點兒,卻生生地痛在心頭上。 

    白痴,干嘛要笑成那樣。流川停住腳步,回頭望望空空的街道
,想了一下,拔腿又跑了回去。 

    就這樣吧,不然,心里被揪被扯的感覺,實在是不舒服。 



    后來,在從札幌回家的路上,彩子滿臉疑惑地遞手機給流川。
喂,你的電話,是仙道。 

    流川于是接來聽,那邊的聲音笑著問,把紙夾在門上不怕我看
不到?怎么留的是彩子的電話? 

    我的從來不帶。 

    嗯。仙道頓了頓,揚起聲說,我們還是不看薰衣草了,明年春
天去賞櫻花吧。 

    隨便...我無所謂。流川撓撓頭,自己已經忘了什么要去看薰
衣草的事了,他原來還記得。 

    其實仙道不僅那几日記得,后來他一直記得,所以來年春天的
時候,兩個人便真的去看了櫻花。 



    他們揀的日子,天氣好得讓人覺得奢侈。風和日麗,云淡天高
。有著春日的明媚,似乎又有著秋天的怡爽。 

    那真是個賞櫻的好時節。只是人太多。 

    不過也許流川并不這么想,因為當他與仙道穿梭在人群中時,
他覺得自己是在與陽光同行了。 

    不論置身在如何喧鬧或是擁擠的地方,他總能像找到陽光一樣
輕易地找到他。 

    他看著他微笑、他說話、他戲謔,甚至他眨眼。 

    流川突然發現在這個櫻瓣曼舞的季節里,他的目光已經會如此
自然地停駐在他身上,并且如此自然地去感應他身軀里面的喜怒與
哀樂。 

    就像現在,他在朗朗笑著,有種天空般的透徹,于是流川也真
真在心底笑著,那份內心中如此殷實體驗到的因他而生的快樂,是
流川之前從未經歷過的。 

    而今,經歷了,也明白著是因為誰。 

    原來滿樹煙蘿般的櫻花可以美得如此動人,是因為四季輪回之
中,上天安排了這么個清清澄澄的仲春日。 

    而這仲春日,也因著陽光下蹁躚如雪的舞英,才如此流彩斑斕
,烙在記憶里怎么也不肯淡出... 

    將鋪撒的思緒之網收回,落日的余暉已經完全隱沒,我起身展
翅,在夜幕下再次飛過彩香之里的花地,那醉人的香氣與晚風交織
,吹去了我未找到夏□的遺憾。在人間兩天,也該回去了。 

    后來我聽說,薰衣草的花語是悲傷,而櫻花卻代表,歡樂。 



最后兩日 廣海銀鷗 

    從富良野回來的第二天,我一直在找流川,我也講不明為什么
,但就是想見到他,說不定還能讓他嗅到我身上的薰衣草香呢。 

    一整天,我想了很多,也許是因為沾染了太多人間的空氣,我
不停地思量曾經生活在那里的流川的經歷過往,以及那些前因后果
,我琢磨著他的記憶、他的人,我甚至想到見到他時,要不要告訴
他自己已經知道他全部的記憶,然后再把一串串一直悶在胸口的問
題逐一問出。 

    我是多想在紫壇聖潔的日光中,聽他哪怕是極簡略的一個回答
呀。 

    陌鏡?你這孩子又在忙什么呢?阿樹伯從拱堂的長階上走下來
,此時正是傍晚時分。 

    我?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告訴他實話,我在找流川。 

    流川?阿樹伯有些迷惑地看著我。 

    嗯,流川楓,就是那位無翼的天使。 

    是他啊...那個白皙高個的年輕人? 

    對,就是他。我點點頭。阿樹伯也記得他? 

    當然。他笑著說,然后讓自己的目光飄游了一下。這兩天我都
在櫻虛見到他,不知在做什么,你明天去那里找找看吧。 

    謝過阿樹伯,本想就此轉身走開的,但也許是夕輝光暈中的阿
樹伯看起來太過睿智,也許是因為堅信我們之間的某些共識,我扭
過頭來,看見阿樹伯正微笑著等待我啟口,于是終于問:

    為什么我們都有翼,卻只有唯一的記憶?
    為什么流川沒有翼?而他為什么可以擁有全部的記憶? 
    .... ... 



    第八日的清早,我為了找流川,沒有去參加聖林的聚談,我覺
得有更重要的事在等著我呢。 

    櫻虛,是離濱川不遠的一小片櫻樹林,我曾經請教過紫壇的前
輩那里為什么叫櫻虛,他拍著我的腦袋說,因為那里的是櫻樹啊。
我追問“虛”字的來歷,他鎖眉沉思一陣,說,在這兒待一些時候
,你就會知道了。 

    按人間的講法,我來紫壇已經有四個春秋了吧?四年來,我終
于明白了那名字的含義。 

    櫻虛,櫻樹枝葉年年繁茂不息,只是獨獨忘記了開花的季節。

    所以,櫻虛的櫻樹是開不出一朵花的,不管是白色的,還是淺
粉的,一朵都沒有。 

    流川么?我加快了腳步,向著前面的身影走去。 

    真的是他呢。我朝他揮揮手,喊出來,喂,早晨好! 

    聽到我的聲音,流川回過頭,卻沒有任何表情和動作,直到我
走近,他才微微一頷首。早。 

    我不由一笑,這種打招呼的方式呀,讓我想起了那個雪天的早
上。 
 
    怎么會找到櫻虛來?知道么,這些都是櫻樹噢...我說。 

    他卻有些不滿地反問,當我多白痴呀...? 
 
    說完,他轉開頭。也許是我的錯覺吧,我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
了八天前。初見他時,他緘默少言,只是抬頭用心地端詳身邊的一
棵樹木,好像用著一種異樣的感情在凝視,在欣賞,在找尋,而透
過枝葉落在他面上的點點金光,讓我想起那年仲春在空氣中飛舞閃
爍的櫻花... 

    ----為什么我們都有翼,卻只有唯一的記憶? 
    ----因為天使有翼才能飛起,而翼是容不下那么多那么重的記
憶的。 

    他突然把目光又轉回我臉上,微微張開嘴,像要說什么。 

    你想問什么?我靜靜地等著聽。 

    這里...他停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有籃球么? 

    我無聲地對他笑著,讓他很是迷茫,看著他鬢邊的烏絲几許飄
擺,我突然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流川,那里,又是櫻花盛開
的時候了。 

    ----而為什么流川沒有翼?他又為什么擁有全部的記憶? 
    ----那是因為,他根本,就不屬于這里啊... 

 

    神奈川的海是特別藍的,如果天氣夠好的話。 

    那一年流川高中畢業,他在電話的一端說,仙道,我想去美國
了... 

    另一端傳來輕輕一聲,嗯?接著,噢... 

    我相信那之后的第一次在電話里出現的長久沉默中,沒有問出
問題的人其實在等待某種“答案”,我還相信另一個人也聽明了那
題目:流川說的是,仙道,我想去美國了,而不是,仙道,我決定
去美國了... 

    方便么?我明天去找你。流川聽見那邊的聲音說。 

    明早八點半,不許遲到。 

    明早八點半,不會遲到。 



    流川看了一眼表,仙道按下門鈴的時候是八點二十七分,現在
是八點五十三分,與他站在海灘上。 

    沒帶漁竿,來這兒干什么?流川把手插入褲兜,問著仙道。 

    今天不釣魚。他回答。 

    那干嘛也不讓我帶球?流川又悶悶地問。 

    也不打球。他又飛快地回答,然后沖流川咧嘴一樂。 

    流川白了他一眼,望向前方,心里卻抽了一下。為什么要問這
些呢?如果今天他真的還一如平日里一樣與自己若無其事地打球,
就不會像剛剛那樣“抱怨”了么?按下號碼去的時候,心里是怎么
想的?他說來找自己時,心里又是怎么推測的?不誠實呀,在這個
場景里,竟連自己的心情都不敢承認了。 

    流川面對著大海,輕輕地蹙眉。 

    仙道呢,他沒有留意身邊的人,他先是微昂著頭,放眼遠眺,
然后收斂目光,一回身撤到流川背后,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競猜時間。他大聲宣布。 

    你干嘛?!流川扭動脖子,又用手去撥緊蒙在眼前的那雙手。

    第一題,代表神奈川的是什么顏色?他用著一種如考官般嚴肅
正經的口吻問,不去理會流川的抗爭。 

    你瞎鬧什么?流川不爽地問,不過握住仙道雙腕的手不知不覺
間沒再用力。 

    我沒鬧。仙道說。 

    不知道。流川于是在黑暗中斬釘截鐵地答。 

    那第二題,代表神奈川的是什么鳥?仙道仍舊用著嚴肅正經的
口吻。 

    流川放松雙肩,送開了仙道的手腕,冷聲冷氣重復,不知道。

    仙道在身后輕聲一笑,流川能感覺到罩在眼前雙手的細微晃動
。 

    不知道就對了,不然就不找你來這兒了。好,公布答案。 

    說著,仙道終于撤開了雙手。 

    流川本能地迫不及待地睜開眼,卻被明亮的日光刺得雙目酸痛
,他瞇起眼睛,焦躁地等待視力恢復。 

    很快地,視線清晰了,在經歷了短暫的“失明”之后,他重新
看到了未曾改動過的景色。 

    碧海青天,銀鷗閃爍,的確未曾改動,卻不知為何有點...因
熟稔而動人了。 

    此刻仙道的聲音由耳后蔓延過來,流川怔住。 

    是象征夢想的神奈川藍,和代表堅強的海鷗,知道了么? 

    藍色與海鷗﹔夢想與堅強... 

    知道,并且記住了。 

    所以,仙道用手隨意地縷了縷頭發,然后站到流川身邊并排的
位置上,望著他的眸子說,帶著神奈川的藍色,去飛吧。 

    我的確是在流川的眼中看到神韻如海水一樣波涌,另外還有仙
道,有關他的稟質,有關他的心緒,有關他的信念,全都在流川水
晶般的眼中突現然后化開... 

    原來流川一直這么渴望聽到他用這樣的方式,說出來。 

    說出來的時候,發現所有的堅持甚至是固執不再是牽絆。雙翅
始終深植于靈魂,遇見他,是逢上了迎面的風,相向之中,卻可以
飛得更遠更高... 

    嘻!仙道忽然朝他扮個鬼臉,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猛地拉他跑
起來。 

    向著無垠縱深的蔚藍世界,兩個人大步奔跑。 

    前面的,是如此廣闊的蔚藍色的世界。 

 
    啊!一不留神,腳下一虛,仙道跌倒在海水中,身后的流川也
未能幸免,整個人跪了下來。 

    仙道轉過身來,坐在及膝的水中哈哈大笑几聲。 

    笨蛋!流川罵道,也跪在那里沒動,專心致志地瞪著他。 

    于是,一個浪起浪落的時間里,仙道斂淨痴笑的面孔,從咸咸
的海水中緩緩探出手,仔細地撩開流川緊貼前額的濕發,露出他少
見的完整的臉龐。 

    仙道的食指與中指就那么沿著流川清俊的輪廓一路滑下,然后
停在他的頰邊,久久不肯收回。 

    流川是被臉上那在風中冰涼的水痕激醒過來的。他霍地站起來
,轉身走回了沙灘。 

    天空、海洋、陸地,什么都淡退,只有一個形象漸漸滲出,著
色,立體:他的眉峰,他的唇,他的眼睛,他的發...他的在水中
濕潤的一切,在腦子里水墨般洇著洇著。 

    流川一甩頭,甩掉發上的水滴,卻怎么也甩不開記憶中的這個
人了。 

    喂流川你看,那片云像什么? 

    流川回頭一看,仙道正仰面躺在海灘上,用手指著天。 

    什么像什么? 

    就是最大的那片云。 

    什么也不像...嗯,像青蛙。 

    什么呀!像你呀!那是腦袋,那是腿。 

    胡說! 

    那旁邊那片像什么?仙道又指向另一片云。 

    像...牛。 

    哈哈,還是像你呀!還抱著球呢!快看,這邊這個! 

    無聊! 

    流川于是不再搭話,站在一邊環著手側目。 

    我看這個...也像你...仙道徑自說著,像你睡覺的樣子,完全
沒形象。噢,還有最那邊那片...為什么這些海上飄來的云看起來
都像你呢? 

    白... 

    連流川自己也沒有聽見后面的那個“痴”字。 

    其實是真的想罵他呀!大聲地罵出來,讓他知道。白痴!白痴
! 

    我會再回來的!流川一個箭步跨到仙道身邊,低頭定定地盯住
他,讓自己的身影射到他臉上。 

    一決雌雄?仙道伸著懶腰,把手墊在頭下面。 

    流川卻全身一繃,把眼神逼得更加凌厲。 

    呵呵,我知道,我知道。仙道眨眨眼,對他開口,流川,剛剛
當我什么都沒說。 



    那天上午,偏東風一直清勁地吹,流云萬頃,海波浩浩。離開
的時候,衣服差不多干透了。 

    并肩走著,仙道忽地轉過身,站住。 

    還記得這個么?說著,他身體微向前傾,伸出手,一如從前地
微笑著等待他的回應。 

    流川先是一愣,然后乾脆地說,把手放下。 

    呃?還這么不懂禮貌?仙道驚嘆著把手收回搔搔頭。 

    應該是這樣。流川把身體完全轉向仙道,與他面對面站好,筆
直地伸出自己的右手。 

    仙道于是一怔,一聳肩,低頭一笑,然后望著流川晶亮的眼睛
,握住了他的手。 

    三年啊,是我們一起成長的日子。 

    三年之后再握手時,不清楚那天那地那海那風是誰的安排,心
,卻并未雕琢,甚至,比天地海洋還要簡單,還要朴素。 


    那一年的流川與仙道在神奈川的土地上道別,其中一個飛進天
空,越過大洋,真的猶如一只矯健的白鷗,搏擊中,去追尋他的夢
想了。 

    我會再回來的! 

    我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仙道有沒有再在相同的天氣里獨自
去過那海邊,有沒有在相同氣味的海風中再憶起這句話。 

    我會再回來的! 

    因為,夢想屬于生命,生命卻不僅僅只守有夢想。 

    這是流川的心思,我知道的,而且我后來還了解到,他也真的
做到了。 


    海鷗展翅的時候,皓翼破長空。心之所至,豁然自在。 



第九日 再見櫻花雨 

    流川, 

    最近好么? 

    我還好,昨天剛剛交了那份拖了半年的報告,同組同學問我為
什么揀那個題目,其實因為前段時間看了本兩性心理學的書,討論
男女不同的溝通特質,很有趣。后來發現了几句話,大概是這么說
的: 

    When man is in his "cave", don't try to nurture by 
asking questions, don't sit next to the "cave" and wait 
for him to come out. 

    沒理解錯的話,是說當男人因某種原因想要退避的時候,不要
問他太多為什么,也不要緊隨著他等著看他回來。 

    其實是,想起你了。想起你曾經留的那張字條了,是夾在門把
手那里了,對吧? 

   “謝了。” 

    不許罵。 

    這句話我早就想說的。把它打了引號,是為了看上去好像我在
親口對你說的樣子。 

    好了,說點別的。 

    你上次問我為什么不打電話。因為太貴。(不過不是全部原因
。) 寫信好些吧,可以很久才回一封,不是,我的意思是可以在想
寫的時候才寫,而且自然些。另外也讓你溫習溫習日文。 

    這里天氣已經暖了,我前兩天還抽空回了趟富良野,不過還不
是薰衣草開的時候,但還是去了彩香之里(還記得這里吧,我跟你
提過的)。一個人站在那里,空空的,讓人覺得有點陌生,很奇怪
。 

    真快呀,你去美國都有半年了。 

    現在又是賞花的季節了。高中時隊里的那幫家伙吵吵著要聚一
聚,不過不知道到時有沒有空。 

    真可惜今年不能與你一起去看櫻花了,還會有機會的,對吧。

    好了,就這些吧。 

    祝好。 

    仙道彰 
    XX年X月XX日 

    --------------------------------- 


    清晨時候,我一個人自濱川河畔散步回來,來到紫壇門口時,
看見阿樹伯獨自站在那里,向遙遠的地方凝望著。 

    阿樹伯?我跑過去,卻看見他的眼里滿是...無奈。我說不清
他臉上的表情是什么,是悲傷,還是... 

    怎么了?我問。 

    他離開了...阿樹伯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肩。就是那個叫流川的
男孩。 

    什么?!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您說什么?! 

    我想要叫住他,但他聽不到。 

    那他不就...?! 

    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放開手,想也沒想,
就沖出了壇門。 

    壇門之外之下的,便是人間。 

    風在我耳邊呼呼地刮,我的腦子里不停地響著阿樹伯的聲音。

    他曾經說,無翼的天使是不能飛翔的,離開了天上,就會墜落
,再也無法回來。 

    流川,他知道么?!墜落,再也不得重返! 

    我從來不知也不敢知道墜落是什么感覺,是怎樣的速度,我只
感到空氣快要在身上燃燒了,而我離人間還有那么遠。 

    他一定正在或者已經墜入人間,這難道是我一直在探尋的那因
果的一部份? 

    扑面而來的云層讓我迷蒙了雙眼,水汽打在臉上,澀澀的。我
看不清前方,卻在氤氳的白霧里胡亂地抓取一些景物一些人、一些
動作一些話: 

    他仰頭看路燈,然后低下頭來呵口氣﹔ 

    他在他按下門鈴的同時拉開門,看見他明亮的眼和身后潔白的
雪﹔ 

    你自信的樣子很可愛﹔ 

    我會記你很久,這不是你說的么﹔ 

    他呆瞪著他,腳上的新鞋無辜罹難﹔ 

    他突然扭身跑回去,跑向街道盡頭叫作夏涘的小酒家﹔ 

    為什么每片云看起來都像你呢﹔ 

    白... 


    我覺得口鼻憋悶,只想快些沖離這云層。 

    終于重見天日,我看見浩瀚的海洋、起伏的陸地,上面的山川
河流,然后是廣場與房舍、街道與公園... 

    我真的不知應該去到哪里。 

    可是,這不是他們握手的海岸么? 

    這不是他們跑過的長街么? 

    這不是他們較量過的球場么? 

    這難道不正是他們相處過的人間小小的神奈川縣么? 

    一路直沖,發現與天國最接近的,竟然是...這里。 

    我在貼近地面的空中緩慢地飛翔。怎樣,才能再找到流川呢?
就算找到了,我又怎能帶他回天國呢? 

    也許,他已經...不再存在了。 

    我心頭一揪,想起那個冷漠少話的家伙,他是如何在紫壇度過
絕離的八日,濱川的河,櫻虛的樹...但我從不曾在他的眼中見過
絲毫的無助與寂寞,有什么在堅定著他的心靈,讓他有所篤信,讓
他從未后悔和放棄... 

    這里,有籃球么? 

    阿樹伯說得對,他果然不屬于那里。 

    他無翼的身軀里,有記憶,有生命。這些讓我暗顏的財富,是
無論擁有多么潔白美麗的雙翼也找尋不回的...我開始有些明白了
。

    有什么柔嫩的東西輕輕拍在我額頭,我伸手接住,是一瓣櫻花
。 

    我捏起它,舉到陽光下出神地看,那花瓣是如此晶瑩、剔透,
薄玉般潔淨而有光潤。 

    噢...陽光,櫻花,仲春的風... 

    我抬頭,驚見滿空迷眼欲醉的櫻花,如碎綢般快樂地翻轉,飄
曳,所有的粉紅、嫩白,都微笑著,組成一雙巨大華美的羽翼,在
淡淡的日光里,閃著,閃著... 

    握緊手中那片櫻瓣,我展開雙翅,飛入天空,看著下面的櫻樹
草地、房屋街道逐漸點化模糊,最后再次融成了一片,俯瞰中,海
洋與神奈川卻從未這般清晰與寧靜。 

    我看看手里的櫻花,又揚起頭,想告訴天上的阿樹伯,我,已
經找到流川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