囹 薌 舊 事
(九)

作者﹕loffel

    手在摸索﹐在冰冷中摸索﹔手在證實﹐在空無中證實。

    摸索﹐然後證實﹐那冰冷的空無。只是這次空出的是他
的位子。

    他。。。真的走了。

    不睜眼﹐不能睜﹗可是沒有用呀﹐楓﹐淚已自你那還未
睜開的眼角急急地滑落至鼻翼、至唇邊、至空空的冷枕﹐那
細細長長的淚痕在晨曦中亮閃閃的﹐就像天上的銀河。

    用修長的手臂將自己環抱﹐那身體仍然微熱。

    自己終于被厭棄了﹐被所那樣深愛的人厭棄了。

    楓你還記得第一次在仙道府過八月十五麼﹖十五歲的彰
一眸皓月﹐起興地吟著那首<<蝶戀花>>﹕辛苦最憐天上月﹐
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站在他身後﹐你暗嘆﹕好詞﹗誰料
七年之後﹐你竟自己砸碎了一輪滿月﹐那麼﹐自此恆永為玦
難成環了吧。。。

    起身吧﹐不要再貪婪彰彌留下的余香﹐不要再觸碰彰枕
壓過的細褶。風沙過後﹐你還找什麼希望的跎印﹖

    撫平衣領﹐縛好襟帶﹐楓飄忽的目光終于游移至桌臺。

    那是。。。﹖
    那是。。。﹗

    盤跚至桌邊﹐死死地盯住臺面﹐雙臂拼命地支撐著漸漸
失去知覺的身體。

    白花花的﹐光燦燦的﹐那是彰留下的。。。錠錠白銀﹗

    原來﹐自己不僅僅被厭棄了﹐並且是被這般狠狠地、徹
底地厭棄了。。。﹗

    臺上寒燭﹐紅淚斑斑。

   “劉公子﹖。。。劉公子﹖”老駂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緩緩踱到門口﹐開門。背著光﹐楓慢慢地說﹕“一日的
房租﹐昨日已付過﹐擺在桌上的﹐您也都拿去吧。有勞了。
。。”

    邁步出門﹐老駂肥膩的嗓音尖叫著﹕“哎呦﹗這麼多銀
子呀﹗真是多謝劉公子啦﹗劉公子以後常來呀。。。﹗”

    楓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這裡。。。他永遠都不會再
來了。

    我終于明白了﹐楓。你用傷害的方式來使自己被傷害﹐
你用拋棄的方式來使自己被拋棄﹐你用殘忍的善良換來了彰
白銀般熱烈的冷酷﹐這樣﹐你滿意了麼﹖


    七月的清晨﹐在薌州泛著薄霧的石板路上﹐你用濃稠的
淚慶賀成功﹐用慘白的唇囁嚅勝利﹐然後﹐大功告成、心滿
意足的你拖著散淡的影子﹐踉蹌著漸漸消失在一條窄窄的巷
子裡。

    在另一條巷子裡﹐游蕩著另一個影子。

    彰按住胸口﹐什麼在痛﹖心﹖不會的﹗在聽到他的那句
話時﹐自己的心就崩潰了﹔在觸到他光滑的脊線時﹐自己的
心就炸裂了。那麼現在這空空的胸中﹐除了滿滿的恨﹐還有
什麼是有感覺的﹖好象還能感覺到昨夜他濕漉漉的呼吸﹐好
象還能感覺到昨夜他燙滾滾的撫摸﹐好象還能。。。

    不﹗﹗

    拔腿飛奔﹗逃﹗逃離這個小城﹐在恨動搖之前﹗

    是呀﹐彰﹐快些﹐再快些﹗在發現真相之前﹐逃離薌州
這心碎的城﹐逃回囹京你安全的籠吧﹗因為後來你就會漸漸
悟出﹐原來對他的“背叛”﹐你的恨好象蜉蝣﹐朝生暮死﹔
而對你自己的卑劣﹐你的恨卻有如滿江東水﹐日日奔流。。
。

    所以﹐你就大病三月﹔所以﹐你就終日黯然﹔所以﹐你
就。。。娶了她。。。

    確切講﹐娶她是家裡人為了給你沖喜。可你知道這是借
口﹐他們的借口﹐你自己的借口。

    熟悉的鼓樂聲中﹐清瘦高挑的彰披紅掛緞﹐垂手而立。
同樣是紅通通的喜事﹐彰卻不會那樣騎著白馬迎接新娘﹐不
會那樣滿臉喜悅招呼親朋﹐因為這裡不是薌州﹐而是偌大的
囹京。這滿堂陌生卻堆笑的臉孔呀﹐彰真的慶幸這場病了﹐
不然他何以為由如此漠然旁觀呢﹖他再也不用擠上街去﹐不
用鼓掌歡呼﹐不用舉目眺望﹐然後在一瞬間讓心臟停跳。

    可是拜堂的時候﹐彰還是笑了﹐倦倦地笑了﹐為了回應
老母親眼角那慈祥欣慰的淚花。然後他聽見眾人贊賀﹐鞭砲
爆響。最後﹐他儘量把持著步子﹐穩穩妥妥地逃入了洞房。

    錯了呀﹐以為逃開了﹐其實是才開始﹕彰一眼望見端坐
床頭的她。這不是個簡單的昭之于眾的儀式﹐而是﹐你的的
確確娶--了--她。

    彰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到自己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只知
道自己這次實在病得不輕﹐那揭蓋頭的手竟不停地顫抖﹐也
許是因為有些舊夢境突然轉頭襲擊吧。當那紅綢下一張明艷
娟秀的臉呈現在彰面前時﹐他強裝的微笑差點就嘩啦啦地碎
了。

    這位南門家族高貴嬌美的小姐﹐我可以叫你的名麼﹐梓
清﹖請你仔細看看眼前你今後的郎君吧﹐他是如此的英拔俊
朗、氣宇軒昂﹐雖然現在還有些羸弱﹔也請你好好愛他吧﹐
因為他是那麼的溫柔善良、善解人意﹐你知道他用了多大力
氣才撐住剛剛那笑容麼﹖雖然那笑容只有一半是給你的。。
。

    而彰你也認真看看她吧。南門梓清﹐從今往後﹐她就是
你的妻了。只要你願意﹐她可以成為你美麗典雅的妻﹐成為
你通音曉律的妻﹐成為你賢良淑德的妻﹐成為你一生一世的
妻。。。只要﹐你﹐願意。。。

    你願意吧﹖不然你為什么望著她的鳳眼﹐環住她的藕臂
﹐緩緩飲下那交杯的酒呢﹖你們交錯的手臂就像一把連鐶的
鎖﹐扣上了﹐便同心用結﹐誰都不會反悔吧﹖

    彰輕輕地撫著妻的臉龐﹐這便是即將給自己醫病的人了
麼﹖她的皮膚上有脂粉細細滑滑的感覺﹐與那個讓自己病倒
的人真是不同呢。。。

    這夜﹐彰腦中最後的印象便是妻梓清那柔順明亮的眼睛
。。。

    殘冬晴雪﹐暮春暖風﹐又逢端夏碧蕉天。

   “素弦聲斷﹐翠綃香減。哪堪片片飛花弄晚﹐濛濛殘雨
籠晴。正銷凝。。。”
   “黃鸝又啼數聲。”

    彰抬起頭﹐妻正手端蓮子清湯﹐款步而來。

   “是秦觀的<<八六子>>吧﹖官人又在吟這離詞別賦了。
剛剛入夏時節﹐怎吟得‘翠綃香減’之語﹖”梓清的聲音永
遠溫雅。
    彰笑了﹕“只是忽而憶起少年時甚愛此首﹐便不覺念來
。梓清不喜歡﹖”
   “噢﹐這倒不是。您快先嘗嘗這新熬的蓮子湯吧﹐官人
整日裡辛勞﹐這湯清目提神的。”
   “好﹐好。。。”彰端起白瓷小碗﹐一股清香扑鼻而來
。

    梓清這時繞過書臺﹐靜靜為彰整理案籍。

    看著那嬌小的身影﹐彰一恍惚。妻呀﹐知道我為何甚愛
此首麼﹖曾幾何時﹐為我收整書案的不是你呀﹗與我同誦秦
詞的是另一個人呀﹗

    彰一定明白﹐平淡拉長便可成為一種幸福吧。沒有不幸
就是幸福吧﹖擁有體貼溫柔的妻便是幸福吧﹖商場無大閃失
便是幸福吧﹖那麼﹐自己真可算得個很幸福的人呢。。。

   “二少爺﹗二少爺﹗您快去看看﹐大少爺他又。。。﹗
”
   “益﹖﹗”彰的思路被僕人打斷﹐他匆匆跨出門去。

    對﹐益還活著﹐活在死的邊緣。酒是他的胃﹐賭是他的
肺﹐只是沒有心。

   “哎﹖彰。。你。。來得正。。正好﹗快給。。給哥哥
拿些銀子。。銀子。。越多。。越好﹗”
   “又去喝酒賭錢了﹖﹗”
   “不關。。你事﹗快。。拿銀子來﹗﹗”
   “爹留下來的家產不是讓你白白去賭的﹗”
   “呦﹖什麼時候。。輪到你來。。來教訓我了﹖”益血
紅的眼珠翻動著﹐連他的親弟弟都厭惡他。
   “我告訴你。。仙道。。彰﹐你以為你有。。什麼了不
。。起﹖還他媽的不是你。。搶了我的位﹗﹖嗯﹗﹖”益晃
晃悠悠站起來﹐朝彰搖過來﹐他將一口酒氣吐在彰臉上﹐讓
他皺緊了眉。
   “不過。。嘿嘿。。我也不傻。。我呀。。嘿嘿。。也
搶過一件你的東西。。”詭秘的笑容。
   “什麼﹖”彰的聲音低沉。
   “就是。。嘿嘿。。就是。。他呀﹗。。你一向偏袒的
。。那個。。小書童呀﹗你還記得他麼。。﹖哈哈哈哈。。
”
   “你說什麼﹖﹗”牙根緊咬。
   “他呀。。他那天發著燒的。。小臉。。還真誘。。人
呢﹗哈哈哈哈。。。”
   “你混帳﹗﹗”一拳猛地揮出﹐終于止住了那皮囊的言
語。

    沒有了其他聲音﹐只聽見自己的血液在紊亂地流﹐頭快
要裂開﹗

    彰戳在那裡﹐六月的一個夏日裡﹐多年以來的迷惑與疑
問終于有了解答﹐然而這答案卻。。讓人忘了怎麼呼吸。。
。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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