囹 薌 舊 事
(十)

作者﹕loffel

   “官人又要出遠門了﹖”
   “嗯。。。”
   “路上多加小心呀﹐恕妻不能伴行。。。”

    彰端著茶杯的手停在空中。

    梓清﹐為什么你時時都如此溫順賢淑﹖你一臉
無知又無辜的善良讓自己覺得萬分痛心。可是﹐我
必須要走﹐要去贖罪﹐向他﹐贖那些幾乎撕碎他也
幾乎毀滅自己的罪。梓清請你停下手裡的活吧﹐你
所做的只是將道道愧疚整整齊齊地疊入衣褶﹐你所
做的只是把片片慚悔規規矩矩地封在行囊。

    對你﹐我愧﹐然而對他﹐我罪。

    一字之差﹐緣于自己曾經的一念之差。

    我﹐愛的是他。

    而且﹐終此一生﹐只有他了。

    明白這道理﹐卻已是在萬劫不復的傷害之後。

    如今﹐只有背荊負棘﹐三下薌州。


    馬蹄聲漸行漸遠﹐橙燦燦的朝霧裡﹐一位溫柔
可人的少婦立在堂堂朱門前﹐目送她的夫君離去﹐
離開囹京﹐離開她。

    最後﹐這深宅大院﹐這富麗都城﹐這妻女情長
﹐終沒能夠阻礙他的目光﹐滯留他的腳步﹐當他冰
冷的衣角自淚痕斑斑的指間輕輕滑去﹐自己便明白
所有的淚都白費了。可是又怎能不流淚呢﹖她是他
的女人﹐他的妻﹐當那暈紅的蓋頭從眼前掀起﹐彰
的英朗眉峰﹐彰的溫情眼角﹐就宣佈了一顆清高的
少女心從此真正剝落豆蔻﹐那高高盤起的髮髻便是
她的淪陷了。于是﹐多少個白晝﹐她用纖纖雙手操
持陌生的家務﹐多少個黑夜﹐她用柔柔目光梳理他
熟睡的面龐﹐日日夜夜﹐從未止息﹐只可惜精細的
他卻偏偏將這一切疏忽。他是善良的﹐她知道﹐他
溫柔的笑卻太殘酷了﹐因為那笑容從來都是一樣的
﹐對世人﹐對親朋﹐對她。。。

    薌州﹐是梓清怎麼都不敢也不想去觸碰的﹐那
是彰眼神的另一端。無形的她站在彰面前﹐任他的
目光由自己的胸膛穿越。從不問起那首[八六子]﹐
從不提到那紅“吉”字﹐因為縱然水落石出﹐妻她
又能如何呢﹖

    這一別﹐是三天﹐半月﹐還是。。。﹖

    君若流水﹐奴如飛絮﹐相沾便肯相隨。

    只是這次﹐君﹐恕妻無力伴行。。。

        ~~~~~~~~~~~~~~~~~~~~~~~~~~~~

    薌州﹐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座江南小城呢﹖你有
著秀麗的姿容﹐有著純朴的裝扮﹐所以才會孕育出
楓那般清俊的人兒還有他那般透明的心吧﹖可是你
這樣慈祥的母親為何不能容忍來自囹京的彰呢﹖為
何讓他反反復復地把目光焦慮地投向你的懷抱卻總
也找尋不到他失散多年的寶物呢﹖

    因為你也怨恨他傷害了你的兒麼﹖你的那樣深
愛著他的兒麼﹖

    所以你就一路沉默著看著他六神無主﹐魂不守
舍﹐你就一路冷漠地看著他跌跌撞撞﹐直奔青樓。
。。


   “我是來找個人的﹗”
   “公子﹐找哪位姑娘呀﹖”
   “我。。。”噎住了﹐怎麼說﹗
   “喲﹐這位公子。。。﹗”

    這聲音還記得﹐忘不了。是那個將自己引到楓
門前的女人。

   “您可還記得我麼﹖﹖去年我來這裡找個人﹐
是您帶我上樓去的﹗”
   “。。。。。。”
   “他穿的是白色的衣服﹐也是個二十上下的公
子﹗”
   “哎呀﹐這麼久的事了﹐來來往往這麼多人。
。。”
   “煩勞您一定要想起來呀﹗”

    老駂仍然皺著眉﹐翻著眼﹐好像在回想﹐那表
情卻詭秘得很。

    彰恍然大悟﹐怎麼忘了﹖于是伸手從懷中摸出
五兩銀子塞進女人手中。

   “。。。噢﹐噢﹗我想起來了﹗好像是有個人
﹐曾來租過一天客房。。。他呀。。。第二天一早
﹐他就走啦﹗好像是姓。。。姓劉﹐對﹐姓劉﹗”
作老駂的腦子真的可以容下無數男人的資料﹐不過
也許是因為楓留下的銀兩太讓她記憶深刻了。
   “走。。。了﹖”
   “是呀﹐他頭天晚上來的﹐一大早就走啦﹗”
她掂量著那沉甸甸的白銀﹐幾乎要笑出聲來。

    而彰卻獃住了。

    走。。。了﹖前一天來﹐第二天便。。。走了
﹖

    他﹖﹗

    彰瞪大了雙眼﹐完完全全地驚獃了。

    難道他。。。騙了自己。。。﹗﹖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要那麼樣地欺騙自
己﹖﹗楓你竟然會用這麼殘忍又荒誕的手法﹖你用
自己作鴆﹐誘我飲下﹐然後便在最苛刻的時候﹐驟
然發作。把你的恨溶入我的血中﹐這樣﹐你能感到
好過些麼﹖

    痛﹗痛不欲生﹗

    可是倘若是你在用憎惡的石鑿鏤空我的身心﹐
我將有如供奉神明般善存這軀體﹐只為你肆意摧殘
﹐哪怕最後一切灰飛煙滅。

    這便是我的罪咎﹐這便是對罪咎的懲處。

    我心甘情願。

    可是﹐請先讓我找到你呀﹗找到你手中那塊仲
裁的簽板﹐讓它寒冷的光芒射入我的眼底﹐好使你
看清那洶涌浩瀚著的懺悔。而﹐你卻如雲煙般彌散
﹐化作瘴氣﹐讓人時刻梗息﹐卻無法逃離。不﹐不
會逃了﹐因你而生的一切苦果﹐我都將親嘗。

    從來都沒有發現﹐自己已經在世間沉浮了多年
的心仍然會因著那個人而歷歷記掛著書房的燭光、
窗外的寒梅、廟會的糖人。。。難道從聽到他那句
“我知道你們兩個是不同的”開始﹐就注定要為自
己的感動而傾以唯一的熱情﹖一直高傲著自己的理
智﹐鄙夷著益的粗混﹐沒想到自己竟會對說著“你
們兩個不同”的楓做出同樣暴虐的事﹗

    而且﹐我知道﹐楓。。。更恨我。

    在那個相逢的晚上﹐他是用著怎樣的心情想要
對自己詮釋一些多年以來的交錯與掙扎﹐可是我看
到的只是他空渺的笑容﹐聽到的只是他言不由衷的
話語。我不能領悟這種種深味﹐所以就放肆著自己
的感受﹐在淒冷的月華下將他再次推落谷底。他如
縞素般蒼白的身體被用來祭祀了自己的欲念﹐他如
琉璃般光潔的心靈也被柔軟的白銀擊得粉碎。。。

    所以﹐我明白﹐楓。。。更恨我。

    只是楓你斷斷不該挖空心思設計這樣的謎題給
我﹗你先迷幻著雙眸給了我一切﹐然後杳然消失﹐
再相見時﹐你又佈下這怪誕的解釋﹐讓心急如焚的
我怎麼可能找出所有線索﹐理明所有的關聯﹖

    難道﹐你從來就不想我找到答案﹖﹗

    為什么﹖﹗

    你讓我逃離你﹐而其實是你讓自己逃離自己。

    而今重回故煙橋﹐夢魂斷處﹐河水流淌依舊﹐
暮鴉斜陽點點。

    扶遍每根橋欄﹐那其中必有一根是楓倚過的吧
﹔踏遍每塊石板﹐那其中必有一塊是楓行過的吧﹖
這黃昏﹐這晚風也都是楓經歷過的吧﹖心碎深處﹐
竟豁地覺得可以與他相依相偎了﹐只是在不同的時
空。那麼﹐隨意掬一抔虛無﹐貼近唇邊﹐是不是就
可以當作是吻著他美麗的額頭了﹖那麼﹐隨意攬一
懷空幻﹐收緊手臂﹐是不是就可以算作是擁著他清
瘦的雙肩了﹖那麼。。。

    直至﹐清月孤薄﹐淺笑邀影憶舊人。

           ~~~~~~~~~~~~~~~~~~~~~~

    是個下午﹐起風了﹐彰的襟角飛揚在行人匆匆
的街市上﹐寶石般的藍色。

   “要下雨啦﹐這天真是說變就變。”
   “是啊﹐趕快回家嘍。”

    路人相互簡短地打了招呼便繼續趕路。

    可是彰卻立在街中﹐沒有理會頭頂飛速積聚著
的烏雲﹐沒有理會自己被疾風吹皺的衣擺﹐他只注
視著一個年輕的姑娘迎面漸漸走來。

    好熟悉的面容﹐仿彿很久前見過﹐何時﹖何地
﹖

    姑娘近了﹐青色的短褂﹐烏黑的長辮﹐櫻紅的
小嘴﹐清澈的眼睛。

    難道是她﹖可能麼﹖﹗

   “失禮了﹐請問這位姑娘。。。”彰在女孩經
過身邊的時候開了口。
   “嗯。。。﹖”姑娘仰起臉﹐有些吃驚地直望
這陌生人的雙眼。

    不。。。不是﹖那雙眼不對﹐卻又酷似著另一
個人﹗

   “請問這位可是。。。香菊姑娘﹖”但問不妨
。
    女孩甜甜地笑了﹐酒窩深深的﹕“公子怕是認
錯人了。”
   “噢﹐實在是抱歉。”彰張口講著﹐眼睛卻離
不開姑娘的雙眸﹐終于﹐在女孩轉身離去的一刻﹐
他脫口而出﹕“姑娘可識得流川楓﹐流川公子﹖”

    大雨就要來了﹐久久對視著彰灼熱的目光﹐年
輕女子最後輕輕笑著﹐點了點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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