囹 薌 舊 事
(十一)

作者﹕loffel

    彰用余光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自己身處的這間不大的屋
子﹐一張床﹐一張桌﹐一架書﹐其他幾乎沒有什麼了。

    就像他原來的房間﹐簡陋卻潔淨。

    彰用手指輕輕摩挲著退了漆的桌面﹐似乎可以嗅到一
股淡淡的墨香﹐陌生又熟悉。那次益的惡計得逞﹐當一群
虎背熊腰的大漢闖入楓的小屋去搜“贓”時﹐他們是不是
也聞到這股純正無邪的氣味呢﹖那時的自己站在一隅﹐看
著三五隻豺虎將纖弱如青柳般的楓拖將出去﹐他十四歲的
眼睛驚惶無措﹐人卻緊鎖著雙唇不叫嚷一聲﹐即使那麼恐
懼﹐那麼慌亂﹐他﹐小自己一歲的他﹐卻表現出出人意料
的克制力﹐一種與他的年齡完全不符的承受力和自持力。

    是自己膽怯了﹐不知為何。

    其實先父的懲教也是嚴厲的﹐被他打過﹐被他罵過﹐
可是每每自己都強撐著。平日一向尚可稱作圓潤的性格在
這些時候總會突變得逆反。淚﹐是從來不掉一滴的。可是
﹐最後還是會“認錯”吧﹐自己所能做到的極至便是不哭
﹐再痛也不哭﹐我認為這叫堅強。

    可是他不同﹐他哭了﹐在杖棍之下。

    正是因為他哭了﹐他所受的苦痛才更加真實﹐自己才
更意識到他是堅強的。

    無法忘記﹐大堂裡鴉雀無聲﹐幾十口人卻只能聽見法
杖揮落摩擦空氣的聲響。沒有了﹐真的沒有其他聲響了。

    他﹐一聲都沒出。

    當楓再次抬起頭﹐自己便愕然于他的那張原本俊美的
臉了﹕憤怒的雙目﹐擰緊的眉頭﹐蒼白的嘴唇﹐淚水掛滿
面頰。他竟像個被冒犯和褻瀆了的神靈﹐用冷冷的泉涌般
的淚鄙視一屋的愚人﹔他落破地趴在眾人面前﹐給自己的
感覺卻仿彿是他通過這場皮肉的苦難來點化仍然蒙昧著的
蠻族﹐至少﹐自己是被他點化了。

    不然就不會在四天後的夜裡去看他。其實當時的自己
哪裡能想到今日這麼深刻的道理﹐只是覺得心中莫名的煩
躁和不安﹐可為什么感到煩躁不安的是“清白”的自己而
不是被誣陷的他呢﹖記得自己一直失態地盯著他干裂的嘴
角﹐生生怕他問﹕“是誰加害我﹖”自己是生生怕聽到這
一句的﹐怕知道他仍蒙在鼓裡﹐怕他。。。把自己與那人
視為同黨﹐雖然我們是親兄弟。。。突然自己竟有些茫然
了﹕為何這股由來以久的對益的排斥﹐這會兒忽地如此強
烈呢﹖為何心底深處會有種想要得到他的認同、他的裁定
的念頭呢﹖

    他不過是個。。。僕人﹗就像仙道府上每一個可以被
呼來喚去的僕人﹗

   “我能感覺到。。。你們兩個不同。”他說。

    從此﹐憑著這句話﹐我們終于得以相互辨認。




   “公子﹐請用茶。”

    自己飛逸出竅的神思被姑娘的聲音拉回。

   “有勞姑娘了。”彰輕輕點頭以示謝意。
   “公子太客氣了﹐叫我小菱子吧。”
   “流川菱。。。﹖”
   “嗯﹐我是家裡最小的﹐便叫了小菱子。”姑娘無邪
地笑答﹐“噢﹐還不曾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我。。。姓張。。。”彰含糊著。
   “張公子是哥哥在囹京的朋友﹖”
   “呃。。。是。”彰有些困惑地看著眼前的小菱子﹐
她似乎對自己的話無半點猜疑。
   “姑娘﹐不知該不該問。。。姑娘方纔不曾問我姓名
﹐便這般放心領我至家中。。。﹖”

    彰的話收住了﹐因為小菱子突然笑瞇瞇地對視自己的
雙眼﹐的確﹐她是楓的妹妹﹐那雙眼極似他那般晶亮﹐那
般澄澈。

   “因為。。。張公子的眼神。。。”

    彰一怔﹐在小菱子轉過身的時候﹐他對自己苦苦一笑
。怎麼﹐苦習多年的應世表情一碰上他就丟盔卸甲了麼﹖

   “冒昧一問﹐當初家中變故﹐你不是。。。﹖”
   “我呀。。。”她扭過頭﹐調皮一笑﹐“我是自己逃
出來的噢﹐少了個小女僕﹐他們也不大計較吧。。。回到
薌州﹐不知不覺去到家父生前教書的書塾﹐竟撞見哥他也
正在那裡替先生抄字打理。。。”

    不計較麼﹖一直牽腸掛肚﹐他卻已在為別人備筆設硯
了。

   “這雨越下越大了。。。哎﹖好像是哥回來了﹗哥﹗
”小菱子抬腳沖向了門口。

    彰霍地起身﹐心在胸口砰砰撞著。

    激動麼﹖緊張麼﹖恐懼麼﹖一剎那什麼都回來了﹐什
麼卻也都來不及想了。

   “哥﹐有位張公子等了你半天啦﹗”小菱子清脆愉快
的聲音躍進門檻。
   “張公子﹖”是他的聲音﹗

    先看到他收傘的背影﹐然後他轉過身。。。

    就算用盡彰的一生﹐也是無法忘記那一刻楓臉上本來
平和的笑容是怎麼一點點凝固﹐一塊塊凍結的。他那毫無
防備的表情在瞬間變幻著千萬種色彩﹐彰卻不能捕捉到任
何一種。楓烏黑的雙眼漸漸瞪大﹐目光卻慢慢推移﹐仿彿
要看穿自己﹐然後投向無限遠方。他的嘴角微微牽動﹐但
不像要發出任何聲音。。。

   “哥。。。﹖”
   “小菱子﹐哥。。。有話要跟。。。‘張公子’說﹐
你回自己屋吧。。。”
   “噢。。。”小菱子遲疑著退了出去﹐臨走前她又用
了她仿彿洞察一切的大眼睛向兩個人瞟了一眼。


   “二少爺﹐”不等彰開口﹐只聽見楓淡淡地說﹐“請
回吧。”他的目光一直停駐在書桌的一角﹐面無表情﹐讓
人懷疑這話真是他張口講出的。
   “楓。。。”彰不自禁地探上一步﹐只一小步。

    而楓隨即將頭甩向門口﹐望入雨絲深處。

    這便是警示了。

    可是﹐此行薌州﹐定要還上該還的、加倍還的、加十
倍百倍還的﹐怎可退卻﹖

   “楓﹐你聽我說﹐我確實不知情呀﹗”一張口﹐愣住
了。這聲音是自己的麼﹖這麼心虛﹐這麼惶然﹐不知情﹐
難道就可作為傷害他的借口麼﹖

    楓沒有說話﹐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仍舊凝視門外泫然
而落的雨。

    彰終于鼓足勇氣﹐走近前去﹕“告訴我。。。我該怎
樣﹖”幾乎誠惶誠恐。

    聽出那聲音在顫抖了﹐楓終于緩緩扭過頭﹐把目光落
在彰的眼裡。這是他第一次見到他這樣如孩童般不知所措
地用眼神在。。。乞求自己。。。

    可是。。。

   “少爺何出此言﹖您不欠我什麼。。。”說著又把目
光移開。

    彰明白楓開始他的“報復”了。他說不欠﹐那是因為
欠的是多少白銀也補救不上的吧﹖

   “不要這樣。。。﹗”彰甚至要低吼了。可是有什麼
死死箍住了他的心肺﹐讓這四個字聽起來模糊虛幻﹐仿彿
只是一股氣息流出口中。

   “夫人好麼﹖”

    彰幾乎被楓的這句話窒息。

   “仙道府上的這等大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呢﹖”
楓自己回答了彰還沒問出口的話。

    此時﹐眼中的暗紅色在開始波動了。

    彰生平第一次真正地恐懼了﹐因為有種預感﹐一種一
逝不返的絕望。

    楓卻突然輕聲一笑﹐他抬眼﹕“所以﹐少爺還是。。
。請回吧。”

    有東西在彰的頭頂轟然炸響。楓又在用他仙子般的笑
容將自己拷打﹐然後抽落回人間。人間有自己的家業﹐自
己的親眷﹐自己的前途﹐自己的名譽。。。只是沒有自己
的楓了。。。

    還能怎麼樣呢﹖他不是在問了麼﹖“夫人好麼﹖”仙
道彰你能將楓明媒正娶麼﹖你能讓他東躲西藏﹐苟且偷生
麼﹖再絕然﹐你能修妻罷業而追隨他麼﹖最最緊要的﹐你
能拯救他一顆因你而碎了千次萬次的心麼﹖補償﹖不等于
還原吧。

    夫人好麼﹖如果不是沖喜﹐就不會在那時結婚﹗如果
不是心力交瘁﹐就不會大病不起﹗如果不是他那樣對自己
﹐就不會寸斷愁腸﹗如果不是他騙自己。。。﹗﹗

   “可是你不該騙我﹗﹗”彰失去理智地抓住楓的雙臂
。
   “仙道彰﹗你到底還要怎麼樣﹖﹗”楓終于也吼了出
來。

    其實楓早已不再瘦弱﹐他已經是個成熟的俊逸青年了
﹐但他並沒有試圖掙脫彰越收越緊的鐵鉗。這是他第一次
如此無理地頂抗他的少爺﹐希望也是最後一次。

    兩個人就這麼僵持著﹐較量著﹐連呼吸都是在對抗。

    彰你難道還不明白麼﹖你們從來就不在同一個世界﹗
相愛﹖荒謬而不可寬恕﹗可是楓還是深陷進去了﹐狠狠咒
罵著自己的同時還是給了你全部﹗你不欠他﹐更不負他﹐
豈能恨你﹖他只是恨自己﹐恨自己會不諳世事地愛上你﹗
何等愚昧﹗

    那個被益榨取的冬夜﹐麻木的腦中漸漸滲出你的身影
﹐萬般驚詫著﹐楓竟奢望那個人是你﹗可是不是﹗怎麼都
不可能是了﹗于是便飛逃出來﹐之後又狠心相間。。。誰
能忘記你是那囹城的顯赫﹐你是那京都的豪門﹖當年府上
那狡黠的少年早已不在﹐輪換作軒昂的仙道面對依舊頑固
的流川。那燦燦的白銀其實是讓他覺得不欠你什麼了。那
麼楓應該輕鬆笑笑吧﹐在聽到你的喜訊時﹐你們終于得以
回到各自的境地﹐相安無事了。為什么要再出現呢﹖你們
還能如何呢﹗

    你究竟要怎樣才懂﹖﹗

    良久﹐楓才慢慢啟口﹐就像做一件極有把握的事情﹐
他說﹕“我從來就沒對少爺說過半句假話。。。”

    彰﹐果然就此輸了。

    聽到這句話﹐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吧﹖不是麼﹖他從
來。。。就沒講過半句偽言﹐即使是在蝶衣﹐也沒有。。
。自己都不曾給過他機會講吧。。。

    他終于說出這句話了。

    竟敗得一踏塗地。

    因為錯得完全﹐所以敗得徹底。。。




    臨跨出門檻前﹐不禁回頭﹐這便是最後一眼了麼﹖竟
也只是他堅硬的背影。光線很暗的房裡﹐別讓自己看清他
顫抖的雙肩﹐自己會控制不住沖回去抱住他﹐然後就再也
不放手﹐管它什麼世態炎涼﹐管它什麼榮華富貴﹗可是﹐
他沒有。早就了解他的堅強﹐忘了麼﹐他比自己堅強﹐所
以慟然抽泣的只可能是自己﹐而不是他。

    雨還在下麼﹖好像更大了。這渾濁的雨幕除了能模糊
天地景物﹐還能遮掩世間悲愁麼﹖

    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彰在門前的一棵榕樹前站定﹐是棵幼嫩的小榕樹﹐葉
子翡翠般的綠。從懷中掏出一件東西﹐輕輕系在一根低枝
上﹐鮮紅鮮紅的。奇怪﹐不是本來已經有些糙舊了麼﹖怎
麼這會兒又鮮活起來﹖

    彰仰起頭﹐漫天雨滴親吻他苦笑盈盈的臉。

    八載春秋﹐煙雨重愁﹐堪忍斷腸終悠悠。

    楓﹐就將我這半個“吉”字留給你吧﹐團團圓圓才好
湊個吉祥如意﹐對麼﹖當年你紅著小臉對我說﹕我們一人
一個吧。我怎麼知曉八年後還是要歸還于你﹖也好﹐留我
全心全意的祝福給你﹐這是自己所能給的全部了﹐既然你
不要罪人的懺悔。

    緣起緣落韶華逝﹐人聚人散碾塵飛﹐這便是命了。。
。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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