囹 薌 舊 事
(六)

作者﹕loffel

    人到底有多渺小﹐命運到底有多脆弱﹐這問題誰也答不清。大
概與永無極限的時空相比﹐什麼都會顯得無比卑微。有時你甚至會
發現自身的成長都不在自己的預料與控制之中﹐有隻手戲謔地擺弄
著你﹐它隨隨便便地點指,便將你從一個境地推入另一個境地。當
你抬頭觀望頭頂那輪宏大繁密的時空轉盤時﹐你會發現自己尤如擲
入其中的骰子﹐不知所措地在轉動的大盤中瘋狂地自轉。就像賭徒
一樣﹐在一切停息之前﹐你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將歸位何處﹐可當一
切停息之時﹐你的大限也至了。

    這條定律誰也逃不出﹐上至帝王將相﹐下至一介草民。當然還
有彰。

    彰真正的成長是在他十八歲那年。

    那一年﹐他失去了所親所愛﹐在他驚魂未定的眼神還在四處尋
找慰藉時﹐那位秋霜銀發的上官老人意味深長地拍了他的臂膀----
那時還不夠寬闊和堅實的臂膀。禮畢之後,彰雖然還不能理清所有
的因果﹐但卻明白自己將面對的前路﹔雖然還不清楚一切該怎麼去
做﹐但卻了解該做些什麼。

    他的成長就這樣開始進行了。這內容極瑣屑、繁雜﹐但彰一樣
一樣用心地努力學著﹐比如﹕

    他學會了那種無論在任何天氣永不變溫的笑容﹔
    他學會了那種張口閉口總是和氣卻閃爍的語調﹔
    他學會了那種不論哪種情況都可以直視別人﹐卻讓別人覺得無
法直視他的眼神。

    其他內容﹐如娉州各坊騰油絲的價錢漲落、武州精繡的金絲含
量、絡城緞綢到貨的日期﹐平日裡是不用彰操心的﹐爹生前作了一
輩子絲綢商﹐人手資源還是豐沛的。若真去學﹐恐怕也不會比前面
那些改造自己的課程更難。

    囹京依舊繁華﹐市上商販一批一批﹐街中行客一群一群﹐流水
過雁般﹐逝過無痕。其間﹐囹城十二富幾上幾下﹐幾榮幾衰﹐仙道
府卻能一直躋身其中﹐這也是彰唯一值得欣慰的事了。

    唯一值得欣慰的事﹖

    你也許會疑惑﹐為什么我會用這麼個短語﹕即使是四年後的此
時﹐彰也才二十二歲﹐年輕勢盛的他是仙道家的繼承人﹐擁有可觀
的家產﹐又是一表人才。按照正常的軌道﹐他可以與其他大戶聯姻
﹐鞏固發展勢力﹐也許從此更是前途無量。

    可是。。。

    你睜大眼睛﹕難道他還念念不忘那個叫流川楓的僕人﹖那年少
懵懂的情感不可能保溫太久﹗你自信地反駮道。

    我點頭又搖頭﹐這恐怕連彰自己也說不明白的。

    我所知道的是他每晚臨睡前會不自覺地、習慣性地伸手從枕頭
底下摸出一個紅色的佩掛﹐已被他摩挲得發白發黃了﹐是那多年前
的廟會上他和楓一人一半的“吉”字。他有時會輕輕地苦笑一下﹐
我想他是在笑自己和楓那時多傻﹐一個好端端的“吉”字﹐怎麼能
被分開呢﹖這世間哪有被間隔的吉祥呢﹖想到這裡﹐他便沉沉地睡
去﹐因為第二天一早還要見一個姓張或是姓趙的絲坊主。

    請相信﹐記憶是屬于生命的﹐絕不會輕易被抹去。若不想它浮
在體表﹐你可以選擇將它剜去﹐那將流血、結疤。如果可以﹐彰是
寧願選擇這種方式的﹐只要徹骨的痛一次便解脫﹐然而﹐裡裡外外
、上上下下那麼多雙血吸虫般無孔不入的眼睛﹐逼得他只能選擇另
一種﹕用自己生命的其他部份來包裹、掩埋記憶﹐像沙礫外一層又
一層的珍珠質﹐像樹木一圈又一圈的年輪﹐隨著成長變化﹐讓有些
東西越藏越深。彰一定以為只要夠深夠遠﹐就可以視乎沒有吧﹖可
是他不知道深埋永凍層的﹐到最後才被保存得最完整、最鮮活。。
。

    所以人們所見到的彰只有在偶爾時才會呆呆地盯著硯臺﹐只有
在偶爾時才會靜靜地撫摸著玉印﹐只有在偶爾時才會默默地站在火
紅的楓樹下一動不動﹐只有在偶爾時才會。。。

             ~~~~~~~~~~~~~~~~~~~~~~~~~~~~~~~

   “二少爺﹐我們後天要走趟薌州。”上官伯父一邊抿著清茶一
邊慢慢說。
   “嗯﹖”彰抬起眼。
   “忘了麼﹖你有個遠房的弟弟住在薌州﹐要辦喜事了。”
   “我。。。怎麼不知道薌州有親戚﹖”
   “真是個遠房的親戚﹐平日裡誰都不曾提起﹐我也只聽你爹說
過一次。這回那邊來了七八封信﹐千叮嚀﹐萬囑咐﹐請二少爺一定
要賞臉過去。。。”
   “噢。。。好。”

    上官伯父當然不知道彰為什么驚訝﹐他顯然不是對什麼要結婚
的哥哥弟弟感興趣。面對“薌州”這個似曾相識又飄渺的名字﹐他
感到有股血流梗在心臟﹐然後就莫名的心慌﹐是因為激動、緊張還
是恐懼﹖這一切又從何而來呢﹖

    我想彰自己應該知道。

             ~~~~~~~~~~~~~~~~~~~~~~~~~~~~~~~

    初到薌州的那天﹐天空淋著毛毛細雨。

    這街、這房﹐這城市就像被罩在霧中﹐捂到連心裡都有些水汽
了。

    薌州是個江南的秀麗小城﹐與堂皇的囹京不同﹐它溫柔地蜿蜒
著每條石板小路﹐謙卑地低垂著每片烏黑的瓦片。它給人的感覺是
那麼恬靜、溫順﹐有種誠實的樸素。任你是赤腳的乞丐﹐還是錦衣
的達官﹐它都如此平和地等待你踏上它的肌膚﹕濕潤的、有彈性的
。

    在隆隆的車馬聲中﹐彰用手杵著腮﹐向外望著﹐薌州在他來說
﹐比囹京少一份俗艷﹐多一分神秘。他的目光總不時被一些事物吸
引去﹐像路邊一塊青白的石階、塘中一朵乳白的蓮花、姑娘手中一
把黃白的油紙傘。。。可能是因為整個城市有些灰暗﹐所以白色才
會那麼醒目吧。。。

    終于見到那位遠房的親戚了。

    雖然是親戚﹐但真的是遠到要用平日商面上用的那套客套和寒
喧。

    這雖然得心應手﹐但還有些彆扭。

    看得出﹐這戶親戚只是薌州的普通百姓。為了迎接身為囹城十
二富的貴人﹐他們已是搜腸刮肚、絞盡腦汁﹐努力不使客人感到不
舒適。他們視彰如天子般尊貴﹐這讓彰覺得有些滑稽和不自在﹐畢
竟是親戚呀﹐他想﹐仿彿婚事變成了舉家朝拜。

    當然﹐喜事還是順利舉辦了。

    席間﹐人們舉杯暢飲﹐談笑風生﹐先前的矜持少了許多﹐一種
喜慶和祥和的氣氛被滿堂金燦燦、紅艷艷的囍字烘托得更加濃鬱而
熱烈。

    彰覺得自己好久沒有這麼放松地在人群中談笑飲酒了﹐即使只
是一瞬間被感染﹐也算不枉此行了。

    按薌州的習俗﹐主客在茶酒過後﹐要出門去迎接新郎領回新娘
。彰堅持自己要參加這儀式﹐便在前呼後擁中站在一處好位置﹐剛
好能把街景和不遠處的石拱橋收入眼中。

    已經可以聽到劈啪的爆竹聲了﹐人群漸漸開始躁動。噢﹐可以
聽到鼓樂聲﹐看到紅色的隊伍了﹗週圍的人們喊起來﹕看﹐新娘子
來啦﹗瞧﹐新郎官的嘴都合不攏啦﹗然後每個人都喜洋洋地歡呼、
拍手﹐仿彿自己的大喜之日一般。彰只覺得耳朵裡滿滿的都是笑聲
、鞭砲聲﹐滿眼都是通紅的彩紙、衣裳﹐連蹦跳的孩子的小臉蛋都
是格外紅嘟嘟的。。。彰於是也滿心歡喜﹐他開心地笑了起來﹐彎
彎的眼睛仿彿孩子一般。

    這時﹐身後有人向天空拋出了大把的碎紙片﹐亮閃閃、赤彤彤
的。彰昂起頭﹐望著天空﹐原來﹐除了那年廟會﹐天還可以是如此
湛藍﹐雲也還可以是這般的潔白。被雨洗刷乾淨的天空裡﹐紛飛著
絢麗的各色雪花﹐真就像在夢裡一樣。。。

    彰的目光隨著紙片緩緩下落﹐然後就被磁石吸住般再也動彈不
得。

    他真以為自己是在夢中了﹕

    那飛舞的碎彩後面﹐那不太遠的石拱橋上﹐那一襲白衣佇立的
﹐那烏絲在風中飄動的﹐那清秀白皙的﹐那深藏不住的﹐那刻骨銘
心的﹐不正是。。。他嗎﹖﹗

    楓﹗﹖

    是他嗎﹖﹗

    而那人也正望著人群這邊﹐靜靜的﹐一個人。他背後的藍天托
襯出修長的輪廓。

    一下子﹐彰耳中所有的聲音都不見了﹐眼裡所有的紅色都消失
了﹐在無聲無色的世界裡﹐他只看見前方的他﹐仿彿空中的一朵白
雲﹐被風掀動的衣角又好像天上的一隻白鳥﹐是如此的醒目、突出
。。。

    而此時﹐新人的隊伍近了﹐要經過眼前了﹐可彰仍無法拔開自
己的目光。

    任憑那火紅的爆竹在眼前炸開﹐任憑那歡崩亂跳的鼓樂手在面
前手舞足蹈﹐任憑那一擔擔彩禮一次一次隔開視線﹐彰就如木頭一
般盯住石橋上那淡淡的人影。在不停閃過的紅色中﹐他的視線像被
緊緊扣在白色的那一端﹐什麼再艷麗的色彩也切割不斷﹐撕扯不開
。騎著馬的新郎過去了﹐坐著花轎的新娘過去了﹐整個隊伍都過去
了﹐彰卻紋絲不動。

   “二少爺﹐我們快回去看拜堂啦﹗”

    彰不知誰拍了自己一下﹐轉過臉去“嗯”了一聲﹐沒回過神地
點了一下頭。

    然後當然他又急匆匆回轉頭時﹐橋上卻不見了那人﹐真的就像
隻鳥兒飛去不知蹤影了。

    彰張了張口﹐差點兒就喊出了那個名字。

    但他忍住了﹐雖然用了很大力氣。

    第二天﹐彰便起程回了囹京。

    他完全不記得從街上回去之後所發生的事了。

    他揪住自己的頭髮﹕原來還是沒能忘了他。

    這次彰真的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甚至把那在枕下放了好幾年的
佩掛壓入櫃底﹐生怕自己再掉回折磨人的境況之中。

    然而﹐這有什麼用呢﹖太晚了。

    彰你就不該去那街上﹐你就不該小孩般傻乎乎地看什麼彩紙飛
揚﹐或者甚至你就不該參加那遠房親戚的婚禮。

    可太晚了﹐你都做了。

    於是﹐雖然睡前沒有了“吉”字的陪伴﹐卻夜夜都有薌州的景
物縈繞夢中。夢中﹐你會看見有他踏在上面的白石板﹐你會看見有
他行過的蓮花池﹐你會看見有他撐起的油紙傘﹐你會看見有他扶過
的石橋欄﹐最後﹐你會看見那由轎中走出的、那蓋頭下掩住的﹐是
你最怕又最想見到的。。。他。

    然後﹐你由夢中驚醒﹐滿身冷汗﹐你狠狠給自己一個耳光﹐再
翻身躺下。

    可﹐你卻﹐抱影難眠。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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