囹 薌 舊 事
(七)

作者﹕loffel

    最深沉的痛苦都根源于愛。

    我不記得這句話是誰說的了。

    我也不清楚在那個年代﹐無論是身居囹京還是薌州的人們是
怎麼辨析“愛”這個字。可能更多的是一種不可言傳﹐只可意會
的東西。它是如此微妙﹐它的到來從沒預兆﹐它的運作更無規則
。它可以天馬行空﹐它可以低委曲折﹐它可以熱情澎湃﹐它也可
以幽長綿延。愛情像是個怪盜﹐它偷去你的自信、你的從容、你
的坦然﹐它竊走你的風度、你的儀範、你的氣質﹐它甚至可以盜
去你的心靈、你的思維、你的靈魂。。。

    當然﹐你當然可以在親朋面前繼續插科打諢﹐或是矢口否認
你的失竊﹐但“損失”終究是你自己的﹐而且“贓物”絕不可能
追回。

    而彰就是一個如此不幸的受害者。

    從薌州回來的三個月後﹐他終于承認了。

    承認他愛他﹐仍愛他﹐更愛他了。

    別為難彰﹐別質問他原因﹐別嘲笑他怪誕﹕十幾歲時便開始
愛上一個同性玩伴﹐並且這感情現在又“死灰復燃”。

    我想不正是因為在那個純潔的年紀﹐人才最有能力用心去辨
別他人﹐接觸他人﹐了解他人麼﹖一如五月的天空﹐心靈那時是
多麼的簡單而誠懇。

    如今他明白那眉目就是他思念的﹐那雙肩就是他想環住的﹐
那聲音就是他想聽到的﹐那靈魂就是他所渴求的。愛著他的全部
﹐這還需要什麼解釋麼﹖

    愛沒有理由﹐愛本身就是理由。

    但有些事並不是那麼容易被想通並接受的。就如彰在每個月
底都對自己說﹐再忍一個月﹐若思念依舊如空氣般緊緊包圍﹐便
去找他。

    這樣﹐他反悔了三次。

    三次過後﹐他再也無法忍受了﹐因為每次毀約之後﹐上天對
他的懲罰就更加嚴厲﹕

    彰覺得自己像是被縛在海邊的礁岩上﹐白天有記憶的惡浪瘋
狂抽打﹐夜間更有想念的潮水斷絕呼吸。烈日、腥風、潮聲只更
迭著一張容顏和一個聲音﹕楓。

    於是﹐他動身了。只向上官伯父找了個極簡單的借口﹕我想
再去趟薌州﹐那個美麗的小城。

    這次到薌州﹐是陰天﹐卻沒有雨。

    彰找了家離石橋最近的客店住下﹐他是不會再去“打擾”那
個親戚的。

    推開已經紅漆斑駁的木窗﹐正對面的便是那座石拱橋。它彎
彎的橋身簡朴、輕盈﹐連接著這邊的店家和對岸的街市﹐卻不知
能否引領彰找到他的他。

    在以後的半個月裡﹐住在這附近的人們便可經常看到一個高
大挺拔的身影踟躕在這座叫做“故煙”的石橋上。

    老人說﹕那定是丟了什麼了得的物件﹐正煞心找尋﹔
    男子說﹕那定是摯友相約﹐踰期不見﹐忠信而候﹔
    姑娘說﹕那定是欲逢佳人﹐焚心企待﹐痴情旦旦。

    對於彰來說﹐他確在煞心找尋﹐忠信而候﹐焚心企待﹐只是
對方是個清俊飄零的絕美兒郎。

   “故煙橋。。。”彰反復念著﹐然後倚住那根楓曾經倚過的
石欄﹐闔上眼。

    望處雲收雨斷﹐憑欄悄悄﹐目送秋光。
    故人何在﹐煙水茫茫。
    默相望。斷鴻聲裡﹐立盡斜陽。
 
    終于體會這首柳詞<玉蝴蝶>了。

    其實又豈止感悟了這一首﹖

    那蕭索的悲秋情緒﹐那別後的鎮斂眉峰﹐那平生的一場消黯
﹐那難追的離魂愁腸﹔還有那耿耿的空恁無眠﹐那牽情的舊日暗
想﹐那酒醒的曉風殘月﹐那不悔的衣帶漸寬。。。竟只緣于一個
“情”字﹗

    憶起舊時一同誦讀詩詞的時光。楓最愛那<輪臺子>的“但黯
黯魂消﹐寸腸憑誰表。恁驅驅、何時是了。”

    也許﹐有些事﹐他比彰更早便懂得。

    故煙橋上﹐故人何在﹐煙水空茫茫。

    無從打探﹐無從知曉﹐只有等待。

    彰問過自己所有的可能﹕自己看錯人了﹖楓那天也只是偶爾
路過﹖再不就是。。。他故意躲開﹖

    無論如何﹐這橋便是唯一的生線﹐抓住便絕不放手。

    第二十八天的黃昏﹐當彰正回憶到有一年他和楓如何把偷來
的紅脂塗在臉上﹐學畫“臉譜”時﹐一隻小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那邊一個高高的大哥哥要我把這個給你。”一個頭扎羊角
辮的小女孩﹐八九歲的樣子。
   “哪兒﹖”彰趕忙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只可惜那街角早無人
影。他給了小姑娘一些買糖果的碎銀﹐便沖下橋去﹐手裡緊緊捏
著那字條。把附近的街道幾乎跑了個遍﹐但他沒有見到他想見的
人。

    借著房間微弱的燭光﹐彰鄭重而謹慎地打開紙。

    他知道那是他的字﹕“明日戌時﹐蝶衣館。”

    他緊緊地攥住那字條﹐就仿彿攥住了一半生命。

    所謂蝶衣館﹐薌州一青樓是也。

    當彰看到那些進進出出的煙花們時﹐他愣了很久。

    是如此的忐忑不安﹐第一次進青樓﹐竟是見他日夜思夫的所
愛﹗

    楓﹐不可能的﹗﹗

   “呦﹐這位客官﹐快裡面請﹗”姑娘們如蝴蝶般飛舞而至。
彰心不在焉地應著。

    楓﹐你在哪裡﹖﹗你怎麼可能會在這酒臭魚腥的污濁之地﹖
﹗

   “各位姑娘﹐去招呼別的客人吧﹐這位官爺有約了。”老駂
的嘴臉全天下都是一樣的。她不用張口﹐你便覺得酸溜溜、臭哄
哄的。

    脂粉們一哄而散。

   “客官﹐請隨我來吧。。。”老女人習慣性地在轉身前拋了
個讓人折壽的媚眼。

    這樓梯好長﹐這光線好暗。彰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能夠承受即
將發生的一切。如果是他﹖如果不是他﹖腦子亂得無法思考。

    當老駂那肥胖的箍滿各色戒指的手正要推開房門的時候﹐彰
神經質似的叫了一聲﹕“慢著。。。我來。。。”

    老女人看了他一眼﹐放下了胳膊﹐讓開了位置。彰感激地點
點頭﹐掏出些銀兩將她打發開去。

    他在門口站定﹐透過門紙﹐可以看到裡面有明暗不定的燭光
。他慢慢把手伸到門框處﹐卻絲毫不敢用力。

    手冰涼。

    深吸一口氣﹐在下了第五十次決心後﹐他徐徐將門推開了。

    一線燭光﹐變寬﹐變亮。。。

    那一刻﹐他的心跳停止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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