囹 薌 舊 事
(五)

作者﹕loffel

    輕輕將你健實的手臂從頸間移開﹐輕輕起身合衣﹐輕輕為你蓋好
錦被﹐輕輕用手背撫著你的面頰﹐然後緩緩俯首﹐虔誠地在你額頭印
下絕別的一吻﹐轉身﹐在殘冬的微白中﹐輕輕地離去。

    行裝早已備好。

    梅英疏淡﹐冰凘溶泄﹐東風暗換年華。

    春日終會來臨﹐而我卻等不到了。說好約著今年還要自己扎風箏
來放飛的﹐只是。。。

    一直不敢回頭﹐怕再見到你俊朗的眉目﹐怕再見到那仍飄著墨香
的書臺﹐怕再見到窗外那枝已過花時的臘梅。。。行過的每條路徑、
踏過的每棵草木﹐都撕扯著我的衣襟﹐也吞噬著我的靈魂。每邁出一
步﹐就遺落一部份生命在這裡。

    靈慧如你﹐日後應該能看見我無痕的血跡綿延一路。。。

    抽空我吧﹐反正跨出眼前這最後一道朱門﹐我便不再擁有一切。

    但﹐我無悔﹐天地為證。

    因為我已經把一切都給你了------微薄的、卻是全部的。

    其實﹐我怎麼會不知道你為何那般忿忿地離去﹖我怎麼會不曉得
那晚你為何找我﹖我又怎麼會不懂得昨夜你為我付出的熱烈呢﹖

    你的愛恨交纏的眼神。。。我明白﹐卻。。。不敢也不能貪戀。

    還是忍不住回首了﹐最後一次放眼這座座亭臺閣榭﹐只嘆物是人
非。三載光陰﹐我遺你以我苦澀的情深。而你有意無意所給予我的一
切﹐我可以稱它們為。。。恩情麼﹖

    實在不敢去碰那個高遠的字眼。

    你我始終恰似小園桃與李﹐雖同處﹐不同枝。

    如今﹐此恨只天知﹐任是行人無定處﹐重相見﹐是何時﹖

    囹京﹐讓我含恨而來﹐負傷而去的寒城。

    珍重﹐我的。。。愛。




   “楓。。。”呢噥著睜開雙目﹐卻只有一懷冷清。

    驚起﹐仿彿預感到什麼﹐著衣縛帶﹐沖出門去﹗

    一切依舊﹐只是少了他。

    他的房間就如三年前初來時那麼整潔而樸素﹐那只曾被益用來窩
藏“贓物”的枕頭正靜靜地躺在床頭。

    心一下子冷了。

    早就察覺這一切有異﹐卻不願相信﹐也許是自己太貪心、太自私
了。。。

    彰開始虐待他自己﹕他一個人一間一間房地找﹐一個一個角落地
尋﹐他明知結果是什麼﹐還是在每一個“意料中的打擊”之後﹐繼續
傻子一樣的行為﹐直至嗅遍府上的每塊土地。

    最後﹐他蒼白著嘴唇﹐回到自己的房間。

    移步至臺前﹐才猛地發現一個暗黃的信封﹐那是楓的筆體﹕“彰
啟”﹕

   “江楓漸老﹐汀蕙半凋﹐滿目敗紅衰翠。
     此別應如杳鶴﹐只恐相會此生無期﹐
     但連環不解﹐流水長東﹐難負恩情。”

    沒有署名。但漸老的江楓﹐長東的流水﹐這一切還能是誰呢﹖

    為什么﹖﹗是我傷害到你了嗎﹖

    談什麼恩情﹖﹗不辭而別就是對我的報答﹖﹗還是報復﹖﹗

    拼命地耐住性子﹐等你﹐向我坦白﹐結果﹐等來的卻是你心灰意
冷的軀殼和一紙青白的逃脫﹖﹗

    要我怎麼樣﹖跪下來求你嗎﹖整夜的傾瀉仍不能感動你嗎﹖無知
中的我還天真地以為留得住你﹐到頭來﹐你卻沒有半句解釋﹗﹗

    那個女人、那個夜晚﹐為什么在我以為我將明了一切的時候拋給
我一個致命的迷惑﹖﹗

    你至少應該讓我知道。。。﹗﹗


   “二少爺﹗二少爺﹗﹗不好啦﹗﹗老爺他。。。”

    爹﹖﹗

    推開氣喘吁吁的女僕﹐箭步射出屋門﹐一路飛奔﹐心口憋悶極了
﹐怎麼才跑幾步就。。。這院子太深太大了﹐還是自己氣力太有限﹖

    跌跌撞撞地迂迴在過廊間﹐一腦子空白。

   “爹﹗﹗”扑通一聲跪倒在床邊。

    床上一副枯槁的面容﹐烏混的雙眼因為聲響而緩緩睜開。

   “彰。。。”見到愛子﹐仙道建平的嘴角艱難地向上揚了揚﹐黯
然的眼睛也微微一亮﹐他顫抖著伸出蒼白的手。

   “爹。。。”彰急忙握住爹的手﹐緊緊地握著。
   “彰。。。爹。。。不行了。。。”
   “不﹗﹗爹﹗只是這些天天寒。。。”

    仙道建平微笑著搖了搖頭﹐打斷了彰的話﹐繼續說道﹕

   “爹去後﹐準備把。。。這個家。。。交給。。。你﹐益他。。
。實在是。。。”一提到“益”的名字﹐病人的臉色又灰沉下來。

    一陣干烈的咳嗽﹐一灘血紅。

   “兒現在就再去另請一位先生。。。”聲音有些抖了。

    彰的手突然被爹攥緊了﹐那恐怕是他最後的力氣了。彰盯著爹的
雙眼﹐那其中閃著臨絕的堅定與期望的殷切。“答應爹”﹐彰從他的
眼神中讀到了這三個字。那是一個經世滄桑的長者最後的企盼﹐也是
一個當爹的對兒子的唯一的請求。。。

   “我答應您﹐爹。。。”哽咽得無法再多說一個字了。。。

    爹的面容隨著彰的話音而舒展了。

    爹的手卻也漸漸地松開了。。。

   “爹﹗﹗﹗”撕心裂肺的聲音刺穿了雕梁畫棟﹐直沖陰沉的青空
。

    四週一片嗚咽。

   “二少爺。。。請。。。節哀。。。”

    可是此時﹐彰什麼也聽不見。

    他怔怔地起身﹐轉過頭﹐環視室內﹕一張張愁雲慘霧的臉﹐一雙
雙淚水漣漣的眼。不見了娘﹐她早已暈厥﹐被攙入後房﹔不見了益﹐
他仍在醉夢之中﹔週圍的人臉都慢慢扭曲、暗淡、模糊。。。

    站在生者與死者之間﹐彰卻只看見一張飄渺的容顏。

    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撥開眾人走回屋的。

    一頭扎到床上。

    為什么﹖﹗
    為什么那天煞的急症要在此時奪走爹﹖﹗
    為什么偏偏要在此時讓我負起這所有重擔﹖﹗

    而你。。。彰深吸一口氣﹐枕間還留有楓的余香﹐手指也仿彿還
殘留著他發絲纏繞的觸覺。。。而你﹐又為什么定要在此時棄我而去
﹖﹗

    唇邊這咸咸的是忍了又忍的淚水。

    行行清淚﹐道道悲愁。


    爹出殯的那天﹐彰終于見到了益。他看上去仍然一團混沌﹐雙眼
中卻增添了一份深深的忌恨﹐是對彰來的﹐他很清楚。身為長子﹐卻
不能繼承家業﹐定為世人恥笑。

    彰無暇理睬益射來的惡毒的眼光﹐目前的一切已經讓他夠心煩意
亂的了。

    出殯的隊伍浩浩盪盪﹐送殯的人們一身素白。街上的行人都駐足
觀望﹕仙道建平﹐可是“囹城十二富”呀。人們注視著整個隊伍猶如
白色的長龍慢慢行過﹐也都迷惑著﹐隊伍中那個挺拔俊朗的年輕人就
是這顯赫家業的繼承人嗎﹖他將如何引領這條長龍呢﹖

    燒了最後一炷香﹐磕了最後一個頭﹐彰緩緩站起﹐閉上干澀的眼
深呼吸﹐空氣中已有了春天的氣味。

    環顧眾人的表情﹐彰已經完全明白自己將必須怎麼做了。楓的離
去雖然剜去大半生命﹐但在這個大家族了﹐誰又會費力去追問一個下
人的去向﹖﹗命中註定自己要被囚于這府院、這城中了。

   “二少爺。。。”是爹生前一直追隨他走南闖北的上官伯父。他
比爹年長六七歲﹐白霜在幾天內就染盡了他的兩鬢﹐額上的皺紋也愈
發的深密了。人﹐真的可以一下子變蒼老的﹐就如自己一下子變憔悴
了一樣。

    老者慈祥而沉重地望著年輕人的雙目﹐良久﹐他伸出手在彰的肩
頭穩穩地拍了一下。

    這是一種儀式吧﹕責任從此明了了﹐擔子從此挑起了﹐路走出去
﹐便不能再回轉了。

    於是﹐仙道彰攙起老人﹐在眾人的目光中﹐穿過人群﹐筆直地走
向前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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