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印。十一月
1~4

作者: Loffel

    所有的故事 都可以
    換做另外一種語言
    滄海 都可以 換做桑田
    此刻在風裡的山巒草木
    都將會
    再重新沉入海底 重新
    做深海裡發光的珊瑚

    -----[見證]席慕蓉

(一)

    讓車慢慢地行駛﹐讓窗外的海風一如多年前地吹來﹐
天空依舊湛藍﹐雲彩依舊潔白﹐空氣依舊清朗﹐那麼﹐到
底是什麼變了﹖面目全非得讓人無以啟口...﹖

    相識﹐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初初時候﹐腦海中的他簡單而鮮明﹕7號球衣、張揚
的髮型、出色的球技以及他惱人的輕鬆神情。打敗陵南卻
仍輸給了他﹐這不在我自尊心可以接受的範圍內。於是﹐
課堂上、籃球館裡、回家路中﹐時時處處都可以浮現出他
挑舋的微笑和凌厲的攻勢﹐那個7號稱了我的紅色地帶。
“仙道彰﹐有一天我一定要打敗你﹗”這麼複雜的句子卻
變成沉默寡言的我的口頭語。不得不承認﹐那段時間﹐先
不論愛恨﹐就自己所傾以的關注多寡而論﹐除了籃球﹐就
是他了。

    如果一切都停止在那時﹐會不會是一種幸福呢﹖如果
命運如龐貝﹐在瞬間便凝為永恆﹐變得堅硬、冰冷﹐會不
會其實是一種極為溫柔的安排呢﹖

    也許吧﹐如果早知道會有以後的種種。

    可是誰又能預知一切呢﹖誰能預言今秋風中第一片落
葉是別自哪根枝椏﹐誰能預言林間溪水是歡躍著哪條路徑
﹐誰能預言夜空中流星是燦爛著哪道弧線...正如﹐我怎
會料到陌生的他會出現在熟悉的街角﹐我怎會料到煙火照
亮的他會像霓虹一樣讓人迷失﹐我又怎會料到懷中酩酊的
他會孩子一般的脆弱、無助。

    這齣戲裡﹐有太多我無法控制的因素﹕時間、地點、
星光、海風...他以及我自己。

    多年之後﹐我終于明瞭﹐所有的水波不會再興﹐所有
的錯過也不再重複。那麼﹐生命應該如人所願的平靜安祥
了吧﹖我卻只能垂下眼﹐沉默等待。因為已經經歷過太多
的意外﹐所以深明事理的我選擇等待﹐等待答案完全揭曉
﹐再告知你﹐這樣就永遠不會出錯。只是這般嚴謹的生命
卻也早已枯槁成灰。

    而其實﹐我是如此珍藏那段最初的過往...



    那時什麼都還不曾發生
    什麼都還沒有征兆
    遙遠的清晨是一張著墨不多的
    素描
    你從灰濛擁擠的人群出現...(1)



    不﹐那是十一月初冬晴朗的下午。

    從那家窗口掛著黃藍兩色招貼畫的CD店邁出﹐將身後
嘈雜的樂音、渾濁的鼓點關在門裡。陽光安靜而祥和。

    吸口氣﹐冬天的氣味便流入體內﹐那其中有著淡淡的
干草香。陽光在十一月裡顯得極其親切﹐它用一種不卑不
亢的姿態表露著最大的存在感。天空極遠﹐極藍﹐同時又
是透明的﹐像是玻璃一般平整、光滑。

    在這樣一個下午﹐自己應該舒展在球場上吧。流川背
起背包﹐大步朝自己的單車走去﹐那金屬的老友正閃爍著
淡紫色的光澤。

    正要塞上耳機﹐一個敏感的名字傳入耳中﹐刺激大腦
。

    仙...道﹖

    尋聲望去﹐就在那個每天上下學必經的街角﹐那個有
著鮮紅色自動售賣機的街角﹐流川看見了幾套站立的陵南
制服。他一向認為那是烏鴉般的制服﹐雖然他無法否認自
己的也是黑色的。然後流川“辨清”了那幾個衣架﹕福野
、越田...仙道﹗

    孰不知他只認對了其中的一個。何必自尋煩惱﹐叫對
那個名便足夠了﹐他是自己目前唯一的目標﹐要超越他﹗
他敏捷的身手、犀利的進攻、嚴密的防守﹐除了他發霉的
時間觀念和沒有節操的嘻皮笑臉﹐他要超越他的一切﹐然
後成為日本第一的高中生﹗超越他的一切﹗

    嗯...流川你確定你沒有漏掉哪一項吧...﹖

    譬如說﹐他此刻的笑容。

    你看見了麼﹖他在他們當中多麼明顯﹐不是因為身高
﹐不是因為髮型﹐而的的確確是因為那會發光的笑容。是
陽光落在他臉上﹐還是他的笑臉在閃耀﹖遲鈍的你想不明
白﹐你只知道﹐在那個十一月的冬日下午﹐你在熟悉的街
角見到了另一個仙道彰﹐一個與球場上鋒利的敵手完全不
同的他。仙道就那麼和和氣氣地站在隊友中﹐一隻手插在
褲兜裡﹐另一隻手握著一個碧藍的寶礦力瓶﹐親切地談笑
著。同樣是穿著“烏黑”呆板的制服﹐他卻像道彩虹一樣
色彩斑斕﹔同樣是那個球賽中“自命不凡”的沖天發﹐他
此時此地卻像一杯暖茶溫熱了初冬的街頭。原來﹐離開了
耀眼的白光燈、三分線和籃球架的他是這般淡藍色的。流
川你果然遺漏了些什麼。

    好了﹐流川拜託你不要光天化日地愣在那裡﹐不自量
力地想用什麼形容詞來描述他彎彎的眉目了。趕快跨上單
車去練球吧﹐十一月﹐天黑得是很早的。

    流川飛快地踏著車從幾個人身邊掠過﹐只有仙道稍稍
側了一下頭﹕那不是...流川麼﹖

   “仙道你看什麼哪﹖對了﹐越野你剛剛那笑話講到哪
兒了﹖”仙道小跑幾步追上去﹐“對呀﹐越野﹐講到哪兒
了﹖”

    記得小時候讀童話集﹐無論是安徒生的﹐還是格林兄
弟的﹐好多故事都是在冬天裡發生的呢。

    那麼流川你記住你的故事是怎麼開始的了麼﹖一定的
吧。即使在若干年後﹐你不是仍會在晴朗的冬日歷數那一
刻的陽光、街角、寶礦力和他的笑顏麼﹖

(二)

   “仙道﹐再和我一對一。”
   “好。”

    日漸西垂﹐兩個鑲金的剪影仍在一片彤紅中角逐。

   “今天就到這裡吧﹐天黑了。”又是仙道先收兵。

    大口喘著氣﹐流川沒有說話﹐抱著球用衣角擦汗。

   “我以為你不會再找我一對一了呢﹐”仙道說﹐看見
流川把目光投在自己臉上﹐他繼續﹐“對山王的那場比賽
﹐你真讓人吃驚呀...”像意識到什麼﹐他突然收住聲音
﹕流川一直是...很執著的人吧...﹖
   “如果我仍舊不把球傳出去﹐你是不是才覺得合情合
理﹖”流川問。
    仙道笑笑﹕“那倒也不是...”然後把“為人師表”
、“教導有方”之類易燃易爆的詞彙硬吞回肚裡。“對了
﹐上週末我好象在街上見到你。”仙道撓撓頭髮。
   “噢。”
   “騎車猛得讓人看不清臉孔的﹐整個神奈川只有你流
川楓了吧﹖”

    那和看見臉孔又有什麼不同﹖還是被人認出來了﹐流
川暗想。

   “因為我是仙道彰呀﹗”

    流川不得不再次定神細看了﹕大聲說著“因為我是仙
道彰”的他﹐正開心地如頑童一般地笑著﹐這次是澄黃色
的﹐狡黠而生動。他毫不吝惜地讓流川呆呆地望著自己滿
足的笑容﹐多麼近切﹐多麼誠實。不是那天街頭的和藹﹐
不是剛剛對峙的興奮﹐而是另一種新的展示。到底﹐這又
是哪一個仙道﹖

    該死﹐車的氣芯被拔了。

   “沒關係﹐我家應該還有備用的。”

    片刻猶豫﹐還是跟他走了。現在想想﹐當時是因為突
然想多了解他一些﹖那幾天實在是被“百變仙道”弄昏了
頭﹖

    仙道的屋子很簡潔﹐至少被子是疊過的。流川至今仍
記得牆壁的顏色是淺藍的﹐沙發上有件剛剛洗乾淨的襯衫
﹐還有﹐乳白色的百葉窗。

   “請隨便坐吧﹐要喝什麼﹖”仙道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

    他一個人生活﹖只有一間臥房的樣子。

   “不用了。”遲疑間還是把“謝謝”二字憋在了嗓子
裡。

    可是仙道還是舉著兩瓶飲料進來﹐是那碧藍的寶礦力
。

   “我去找氣芯﹐你等下。”他又轉身出去﹐穿過門口
時﹐他仿彿習慣性地微微一低頭。


    流川的目光在房間裡跳躍著﹐不久便著陸在書架上。
一幅畫﹖走近前﹐發現是一幅還沒完成的淡水彩﹕寂寞的
海岸線。顏色有些模糊﹐似乎還有清晰的鉛筆稿線。灰藍
的天﹐灰藍的海﹐中間有凌亂的雲﹐沙灘的顏色還沒有上
...


   “找到了﹗”仙道笑盈盈地炫耀著手中小小的氣芯﹐
見到流川正環抱雙臂站在畫前﹐“哈哈﹐不好意思﹐還沒
有完成呢。”
   “你畫的﹖”不能說不詫異。
   “是呀﹐小時候學過一陣。”

   “小時候”這個詞讓人覺得有種時空的縱深感﹐他的
小時候...

   “畫的是哪裡﹖”流川又把頭扭向畫﹐灰藍色的畫。
   “你不知道麼﹖就是離這很近的海邊呀。嗯...離你們
學校也不遠吧...﹖”仙道望著天花板﹐很用力在想的樣
子。
   “噢。”不知道。
   “你果真不知道。”仙道又歪著嘴角對著流川的背影
笑。

    你怎麼知道我不知道的﹖囉唆的傢伙﹗

   “我走了﹐謝謝。”從他身邊走過。
   “你不用氣筒打氣麼﹖”仙道回過頭來不無驚奇地盯
著對方。

    ......

    倚在門口﹐看流川用那已經荒廢多年的古董般的氣筒
打氣﹐他的劉海一下一下輕輕地拂動﹐讓他清凌的眼睛忽
隱忽現﹐仙道突然開口﹕“要不要一起去﹖”
   “什麼﹖”
   “去海邊﹐就是畫上的那個地方﹐我常去那裡釣魚。
”

    用你的頭髮釣麼﹖怪癖好。流川並沒有答話。

    仙道倒是沒有半點尷尬﹐只是把目光從流川身上挪開
﹐投向仍留有一線殘紅的天邊。

   “這周日下午三點﹖”仙道在接過流川遞還的氣筒時
笑著問。

    而對方卻揚起了眉﹕明擺著讓人不好回絕他。

   “好了﹐到時我去找你﹐你家住在..."



    仙道是個色盲麼﹖這海、這天分明就是蔚藍的﹐而且
天上也沒有雲。是了﹐沿著無人的沙灘行走﹐腳下細軟柔
滑﹐耳邊海風陣陣﹐波波海浪前後相繼著在沙灘上留下條
條白色的花邊。海天一如既往地各自開闊著﹐伸展著﹐卻
又在最遠的儘頭和諧地融合了。面前滿滿的藍色這般明快
﹐自己仿彿都會被這顏色吸進去一樣﹐有點暈眩。

   “真是個好天氣﹐好暖和。”仙道正輕盈地走向那木
板搭建的小碼頭。

    對﹐是個睡覺的好天氣。

    看著仙道掀開漁具箱﹐很快揀出一隻魚餌﹐然後熟練
卻仔細地將它縛上漁線﹐流川好奇﹐眼前這個穿絲引線的
仙道真的就是球場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擔當後衛時可
以與牧紳一分庭抗禮的可怕傢伙﹖被自己重視的目標﹐他
的興趣是靜靜坐著不耗熱量地釣魚﹐卻不是汗流浹背地練
球﹐流川﹐你感覺有點不爽吧。

    沒錯﹐於是流川幾近賭氣地在他身邊坐下﹐一言不發
地盯著那跟咖啡色的在海風中微微點著頭的魚竿。仙道竟
然會畫畫﹐還喜歡釣魚﹖真不懂。更蠢的是自己居然真的
讓他笑瞇瞇地拉到了海邊﹐還因為錯把門鈴聲當作鬧鈴聲
而毀了自己最後一隻備用鐘﹗

    睡覺或者打球﹐反正我不要再在這裡同這個怪人耗了
。

    轉過頭﹐到嘴邊的話卻又被咸咸的風吹散了。

    仙道此時正安安靜靜地凝望著不遠處銀光粼粼的海面
﹐在他的眼中﹐點點光亮有韻律地閃爍著﹐就像另一片深
深的海洋。他的眉目舒展著﹐嘴角平緩著﹐從側面﹐竟發
現下午四時溫和的陽光輕輕點染了他的眼睫。

    他是...仙道彰﹖

    他是仙道彰﹐只不過不是流川你腦海中的那個只會穿
著藍白球衣或烏鴉制服的仙道彰﹐不是你腦海中那個只會
呵呵傻笑比賽遲到的仙道彰﹐不是你腦海中那個與你四目
相逼﹐強勁健捷的仙道彰。太多的正面對峙﹐你從沒想過
從側面去看他吧。那時流川發覺自己心中有關仙道的那張
平板速寫像被浸入了海水中﹐漸漸模糊變形﹐溶化無跡了
。

    原來﹐他是可以這般寧靜、柔和和深邃的。

    察覺到有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臉上﹐仙道突然扭過頭﹐
與流川的眼神相遇。

   “怎麼了﹖”仙道淡淡一笑﹐與其說遮掩了自己的驚
訝﹐不如說緩和了流川的尷尬。
   “沒什麼。”轉過臉﹐流川再次將目光眺向遠處的大
海。在無法測量的、視力卻可及的地方﹐海與天的界線變
得模糊而虛渺不定﹐是海映著天﹐還是天襯著海﹖

    最深的海洋與最遠的天際看起來原來是如此的相像..
.......


    朦朧中﹐有一種寬厚的感覺﹐有一種溫暖的溫度﹐有
一片絢爛的色彩﹐有一種有力的聲音。那是因為﹐夕陽下
﹐靠著他的肩膀﹐傳來他的體溫﹐睜眼一片瑰紅﹐聽到清
晰的心跳。

    如此綺麗的海天﹐卻如此恬然的時刻。

   “醒了﹖”仙道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像濕潤的細沙。
   “嗯...”猛地彈離他的肩頭﹐大腦“嗡”地一下。

    如此溫厚的仙道﹐卻如此失措的流川。

    而在二人面前緩緩鋪展開的是一幅色彩簡單卻令人著
迷的夕照﹐橙黃色、乳白色和暗藍色揉抹出日暮時分亙古
不變的憂鬱與靜謐。海風轉涼﹐星子初現﹐流川寒辰般的
眸子也閃爍著﹐心裡久久迂迴著剛剛那種感覺。


    後來﹐他才知道﹐那種感覺叫做﹐安心。

(三)

    扭動方向盤﹐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過了這個轉彎﹐前
面就是那家賣串燒的小店了。記得有次看著自己被辣得淚
流滿面﹐他卻哈哈大笑。自己問﹕“看到別人難受﹐你這
麼開心﹖”他卻突然收斂笑容﹐轉身跑去給自己賣來水喝
﹐然後輕輕說﹕“我高興﹐只是因為看見你原來也和我一
樣﹐會怕辣﹐會掉眼淚呀。”

    我們兩個是相像的人麼﹖他想想﹐說﹕都對于有些事
太過固執﹐對于有些事又太過放任。

   “耶﹖流川你與我擦肩而過卻不打聲招呼﹖”仙道很
受傷地責問流川。
   “為什么非要打招呼﹖”
   “真是沒教養的小孩子﹗”
   “少囉唆﹗你當時在和別人講話﹗”流川瞪了一眼如
鼠飛夼的仙道。

    過了許久﹐“貓”開了口﹕“你每天搭車上學﹐家裡
怎麼會有氣芯﹖”
    獵物誠惶誠恐地答﹕“因為我以前是騎車上學的﹐不
過後來就改搭車了。”
   “為什么﹖”
   “因為...我會增多女性交通肇事者呀。”仙道終于又
舒展開了手腳﹐“好吧﹐好吧﹐我說就是了﹐”在流川“
白痴”二字出口之前﹐仙道忙改了口﹐“其實是因為﹐我
喜歡搭車﹐就這麼簡單。”

    ﹖

   “雖然騎著單車在街上飛馳的自主感覺很好﹐但我更
想嘗試去適應與他人比較靠近的公車。夾在陌生人中﹐順
著人潮穿梭在城市中﹐可以很近切地看到聽到許多與自己
無關卻有趣的事﹐那是另外一種獨立的感覺。”

    一種貼近的遠離﹐一種溶合的孤立﹖

    流川摘下黑色的護肘﹐放進包裡﹐準備向自己的車走
去。

   “喂﹐流川。”
   “幹嗎﹖”
   “車鑰匙借我用一下。”
   “不﹐這附近沒有醫院。”
   “我真的真的會騎車﹗”

    冬天的的確確是到了﹐不容分說。剛剛運動完﹐一會
兒工夫﹐就能感覺細針般的寒風吹透衣服至皮膚。流川不
由地打了個寒戰﹐而那個混球還在不識抬舉地踏著自己的
單車在不大的球場上兜圈。好幾次﹐手中的球險些就狠狠
地朝他砸過去﹐不過最後流川終于明白﹐仙道這個人能夠
一直活下來﹐是有原因的﹕他有一種驚人的預感致命危險
的能力。當流川青筋暴跳、血流紊亂﹐即將發作的一剎那
﹐仙道突然純潔無辜如天使一般將車安安穩穩地擺放在他
面前﹐甜美地笑著﹕“流川﹐這真是輛好車呀。”他的語
氣坦蕩如砥﹐“不如我們一起去看中心藝術館的開幕典禮
吧﹖有煙火﹗騎車去﹗”
   “你覺得我會答應你麼﹖”呸﹗流川話一出口﹐就想
抽自己。
    果然﹐仙道綻開滿意的笑容﹕“會。”見流川臉上一
繃﹐又忙補上一句﹕“畢竟﹐沒打招呼是你的錯呀。”

    看著那個人小人得勢般地跑開﹐流川暗罵﹕這是什麼
鬼借口﹗

    可是﹐那次的煙火真的很好看。

    那夢境之中的夢境﹐那繁華之上的繁華﹐即使以後在
美國到過更高聳、更華麗的大廈﹐也不曾再見過吧。

    在十二月初那個煙花滿天的夜晚﹐流川被仙道牽著﹐
一路樓梯爬上十六層﹗

   “你還好吧﹖”仙道將頭貼在冰冷的玻璃上﹐用眼睛
瞅著自己﹐他的晶瀅的汗順著臉頰一滴滴淌著。
   “當然﹗”就算氣喘吁吁﹐也絕不能在他面前示弱。
可惡﹐看起來似乎還是他的體力比較...這個混蛋﹐隨著
他狂飆四十分鐘﹐又沒頭沒腦地爬天梯﹐真想暴揍他一頓
。

   “開始啦﹗”

    流川轉過身﹐一朵巨大華美的煙花正在他面前絢然開
放。然後﹐又一朵﹐再一朵...紅的、綠的、黃的、還有
紫的...一團團﹐一簇簇的流彩在眼前點燃﹐膨脹﹐怒放
﹐然後殞逝。有那麼一瞬間﹐視野內所有的景物也都隨著
變紅﹐變綠﹐變黃﹐變紫﹐而也就在這一瞬間﹐那倏爾即
逝的輝煌竟給人一種淒艷的震撼﹐讓兩個人都屏住了氣息
﹐不知不覺地貼近玻璃﹐出神地向外望著。

    他們說﹐事物因為短暫而美麗﹐美麗卻因為短暫而永
恆。懂得這個道理﹐是在那個由他拉著去看焰火的晚上。
自己是個不解風情的人沒錯﹐但有些事我卻在十六歲的冬
天便明白了。

    已記不清當時是什麼讓流川忽一轉神﹐然後﹐便看到
玻璃裡反射的由煙火照亮的他。他的面孔﹐他的頭髮﹐他
的肩膀的輪廓...在窗外閃亮的一刻﹐窗內的他便也宛如
焰火般閃亮一次﹐透明﹐晶亮﹐幻美﹐燦爛。流川有點恍
惚地將目光收近﹐只見一張熟悉清俊的面龐﹐那是什麼樣
的表情﹖從不曾見過的迷茫。這個人是自己麼﹖透過這層
厚厚的玻璃﹐呈現的是窗子的哪一側﹐又是自己的哪一面
﹖

    正專心看焰火的仙道也許並沒有發現﹐流川的手正慢
慢貼上堅硬的窗子﹐而他的心裡則不停地在問一個問題﹕
在同時同地的光華下﹐為什么自己顯得如此蒼白...

   “流川﹐來這邊。”仙道的聲音很興奮。

    又搞什麼﹖上台階﹐推開門﹐一股清冷的夜風扑面而
來﹐讓大腦又振作起來。

   “你經常來這兒﹖”學著他的樣子﹐在平臺上躺下來
﹐流川終于開口。
   “嗯...兩三次吧。這個天臺應該是不讓人上來的﹐但
是門鎖壞掉了﹐一直沒有人修。這裡可是看星星的好地方
。”

    星星...

    仙道凝視著夜空﹐黑緞子上的顆顆鑽石﹐光芒像被風
吹動似的﹐忽明忽暗﹐脆弱又頑強﹐有點像...他的眼睛
。

    為什么要“邀”他去釣魚﹐為什么要“請”他來看煙
花﹐現在又為什么要與他肩並肩躺在冰冷的天臺上挨夜風
吹﹖因為覺得他很有趣﹐很特殊。像他這樣執著又偏僻的
人﹐還真少見呢。難不成是自己小小的冒險欲又開始抬頭
﹖或者是...﹖可是為什么會那麼對他說呢﹖如果換作是
越野﹐自己一定會維妙維肖地把那“女性肇事者”的故事
講得天花亂墜﹐可為什么會對他說出自己內心的想法﹖雖
然只是一些些﹐那種不由自主的感覺卻著實讓人有點後怕
﹐畢竟﹐我並不是應付不了他的拳頭...

    在那個年輕的夜晚﹐仙道﹐還有流川還並不明白﹐有
些東西不是一時能想出答案的﹐就像整個不斷運作的天系
﹐生命本身就是一種不停息的找尋與挖掘的過程。

    不要抱怨﹐有時﹐如果能用一生的時間來解答出一道
題目﹐便可稱作是幸運和幸福的了。所以﹐用心欣賞頭頂
這無比璀燦的星群吧﹐因為多少年後﹐也許它們便是一切
的見證和謎底。

(四)

    在滿場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向後跳射﹐換手入籃﹐
遠投三分﹐他的才華與實力是如此的奪目和深不可測。所
以﹐自己才會在勝了陵南之後的一個雨天裡﹐望著天空問
﹕贏了﹐贏了又如何﹖

    原來我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堅定。

    就像現在﹐我總是問自己﹐回來做什麼呢﹖為了見他
﹖見了他又怎麼樣呢﹖

    這一連串的問題讓我左右琢磨﹐反復推敲﹐只想論證
我們之間不至于...一無所有吧﹐至少﹐除了那夜的煙火
和星光﹐我們還可以再提一提那一次...


    又來了﹐每年必有一次。

    打開自己那從不上鎖的儲物櫃﹐五光十色的禮物盒便
排山倒海地奔瀉而出。

    今天是十三號星期五﹖不﹐明明是十四號﹐星期一﹐
二月十四號。

   “哇﹐流川同學收到這麼多情人節禮物﹐真讓人羨慕
呀﹗”說話的是個小個子。流川盯住他﹐拼命想記起他的
名字。他好像...是跟自己同班的吧﹖

   “情人節﹖”
   “是呀﹗女生們都會趁這個時候向心上人表白心意呀
﹗”

    情人節啊...好像以前也有人向自己解釋過不只一次
...
    無聊。

    將一地的彩盒拾起﹐塞回櫃中﹐不理睬那位無名氏同
學的目瞪口呆﹐流川很快地消失在去往籃球館的路上。

    福無雙至﹐禍卻從不單行。真不爽﹐場地竟然被排球
隊暫借。乾脆﹐回家睡覺去﹐誰讓剛剛最後一節是小池老
師的課﹐他的“藥效”真不是一般的強勁﹐經常讓人有一
種想索性睡死過去的衝動。噢﹐對了﹐他到底教的是哪一
科﹖數學﹖語文還是英文﹖咦﹖已經是二月份了﹐天氣仿
彿愈發地冷了﹐車子騎太快﹐都會覺得臉上有種刺痛感。
慢些﹐慢些﹐街上好多人﹐幹嗎手裡都舉著紅色的花﹖禮
品店也很紅火的樣子﹖對了﹐今天是...叫什麼...情人節
。

    流川一愣﹐他突然想起昨天有個人哭天搶地地非要自
己猜今天是什麼日子﹐

    下場當然是作俑者自己個兒向隅而泣去了。

    微微顰眉﹕原來他指這個﹖白痴。

    向心上人表白心意...那是什麼意思﹖仙道汪汪的淚
眼就是想告訴我這個﹖跟我有什麼關係﹗嗯﹖Blur的新海
報﹐還有U2﹐去看看。


   “那個傢伙﹐還真是的。”仙道仰起頭﹐對著很好的
太陽無奈地笑笑。

    昨天的這會兒正是他焦頭爛額的時候﹕

   “拜託﹐你就猜猜明天是什麼日子吧。”
   “幹嗎﹖”
   “猜一下吧﹗”
   “...”
   “猜一下有什麼關係﹖”
   “是...星期一。”
   “不是這個﹗”
   “仙道﹐絕對不可能是星期二。”
   “流川你想讓我未老先衰﹐是這樣吧﹖”

    他的背影漸漸消散在街頭﹐仙道深深嘆了一口氣﹕明
天﹐是我的生日呀。算了﹐他知道又怎麼樣呢﹖不過﹐不
甘心。

    流川﹖那不是流川麼﹖竟然在禮物店裡﹖他不曉得自
己的生日才對呀﹗難道說...沒可能﹐就算是情人節﹐照
理說也應該是女生買禮物送男生呀﹗他人高馬大的在那裡
干什麼﹖

    悄悄繞到背後﹐趴在他耳邊輕聲說﹕“流川同學﹐幸
會呀...”

    仙...仙道﹖﹗這種讓人寒毛倒立的聲音﹐只有他了
。

    沒有預想中的拳腳﹐流川只是安靜地扭轉頭﹐他臉上
難言的表情卻更讓仙道覺得如履薄冰。

   “你...買禮物﹖”不會吧﹐太沒天理了。

   “隨便看看。”背﹗居然被他撞到﹐這可惡的好奇心
果真會害死人﹗只因為有個倒楣的非說今天很特別﹐所以
才會想來這熱鬧的店裡看個究竟﹐平時躲還來不及呢﹗瞧
他又開始笑得這麼委瑣...

   “給我挑禮物﹖”
   “給你﹖”
   “對呀﹐因為今天是我的...情人節麼。”
   “神經病﹗”什麼我的你的﹐情人節跟我...有什麼關
係﹖
   “看來你還是不知道呀。”
   “什麼﹖”
   “跟我來吧﹗”被仙道一把拽住﹐沖出門外。
   “喂﹐你鬧夠了沒有﹖﹗”甩開他的手﹐流川擰著眉
眼瞪著仙道。
   “噢﹖跟不上我吧﹖”
   “你說什麼﹖﹗”繼續追上去﹐流川發現自己越來越
容易被擺布了。

    記憶中﹐那是個風清雲淡的日子﹐雖然氣溫仍不友好
﹐但空氣卻絕對的新鮮。路上的男女﹐花花綠綠﹐喜笑顏
開﹐幸福的味道就像糖果﹐在整個城市裡慢慢溶化﹐瀰漫
。只有兩個大男孩在街頭不合時宜地飛奔﹐讓風兒掀動了
他們的紅圍巾﹐灰外套。

   “仙道﹗你又遲到了﹗”越野宏明砧砭時弊般大聲宣
佈。
   “乖﹐越野﹐別叫了﹐我只遲了七分鐘...而且﹐我還
釣了條大魚來噢﹗”仙道向後一指﹐流川立刻成立眾目焦
點。
   “流川楓﹗﹖”
   “答對了﹐越野你還真是淵博呢。對了﹐福田那小子
呢﹖”仙道暗嘆﹐越野你不是說只叫幾個隊友麼﹖怎麼又
是烏泱烏泱一大片﹖
   “他家有事﹐不能來了﹐他還讓我給你這個大壽星代
好呢﹗”

    大...壽星﹖誰﹖仙道﹖

   “今天是你生日﹖”流川面無表情﹐卻滿心驚奇。
   “是啊﹐”仙道鼓起嘴﹐“在禮物店裡捉到你這空手
而來的傢伙﹐你會賞面參加我的生日聚會吧﹖”

    生日聚會﹖在這...這讓人頭暈眼花的游樂場﹖和你
身後那幫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慍怒的灼焰還未來得及噴射﹐有個聲音已經高揚起﹕
“這位是湘北高校的流川楓。我非常感謝大家今天來參加
這個小小的聚會﹗”
   “生日快樂﹐仙道﹗”
   “生日快樂﹗”
   “大壽星﹗”
    ...
   “我提議﹐我們不如先去新開的‘恐怖谷’吧﹖聽說
很刺激的﹗”
   “好啊﹐好啊﹗”立即有人附和。
   “不要﹐好可怕﹗”女生的聲音此時格外尖厲。
   “好啦﹐大家一起去吧﹐人多就不會怕啦﹗”壽星一
句話﹐重似千兩金。

    流川冷眼旁觀著﹐仙道﹐不只在球場上很跩呢﹐哼﹐
神氣什麼﹖

    在眾人之間﹐突然﹐流川碰上了仙道的目光﹐像在詢
問﹐卻又感覺無庸置喙。流川撤開眼神﹐旋即在仙道的臉
上展開了一縷微笑。

   “好﹐出發吧﹗”

    第一次來“恐怖谷”﹐天知道這黑漆漆的一片裡是什
麼玩藝兒。幽幽暗暗的綠光裡﹐所有人都凝神屏氣﹐高度
警覺﹐腳下深深淺淺地趟著﹐身邊似乎總有什麼在飄動。

   “啊----﹗”終于﹐第一聲淒厲的女高音扯起了﹐跟
著就此起彼伏﹐綿延不斷...

    突然﹐有隻手抓住了流川的胳膊﹐反射性地一掄拳﹐
被他躲了過去。

   “可別被嚇得尿褲子噢﹗”
   “仙道彰﹗”

    仙道笑嘻嘻地夼到前面去﹐剛想跟上去讓他先嘗嘗濕
褲子的滋味﹐衣角又被人扯住了。

   “我...我好...好害怕...”

    流川再次揮起的拳頭被這顫巍巍的纖細聲音擋了回去
。

    女...女生﹖

    光線太暗﹐看不清楚﹐只從輪廓知道是個矮小的女生
。

   “我可以...可以跟你...一起走麼﹖”她的水亮亮的
大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

    一道紅光﹐一陣寒風﹐一具零亂的“屍體”冷不丁從
眼前晃過﹗

   “啊----﹗﹗”女孩猛地抱住自己的手臂﹐拼命地抖
著。

    仙道彰﹗我一定要讓他死得比剛纔那東西還難看﹗

   “跟緊我﹐不用怕。”流川任那如小鹿受驚般的女生
攀著自己的右臂﹐他邁開步子向前走去。

   “小心腳下﹗”“別抬頭﹗”“抓緊些﹗”


    當第一道陽光刺入眼中時﹐流川終于松了一口氣﹐他
這時候才發覺自己的指尖竟然發涼﹐而且整個右胳膊都沒
有了知覺----女人的力量呀...

   “非常...感謝你﹗”女孩後退了一步﹐深深鞠了一躬
﹐“我叫吉田恭子﹐請多指教。”

    流川這才看清她﹐是個清秀的姑娘。他有些心不在焉
地應了一聲。

    奇怪了﹐仙道明明在自己前面﹐怎麼還沒出來﹖

    有句話叫“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仙道的再次登場
便是如此。

    一陣讓人心悸的嘶嚎之後﹐只見仙道笑容可掬左攬右
抱地從暗影裡走出﹐有如眾星捧月一般。

   “仙道你好過份﹐已經很恐怖了﹐你還嚇唬人家﹗”
   “就是呀﹐就是呀﹗”
   “我有麼﹖我可是一向最懂得憐香惜玉的呀﹗”他呵
呵壞笑著﹐抽身出了人群。當他再次抬眼﹐流川的目光已
經在等著他了。

    後來﹐在相同的目光裡﹐流川曾淡淡地問過他﹕“你
也會‘趁火打劫’﹖”

    而仙道也只是輕描淡寫地答﹕“不﹐那叫‘投其所好
’...”


∼待續∼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