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再說那在彩子處養傷的櫻木。
那夜他與流川受傷走散后,一路跌跌撞撞地來到花滿樓附
近,恰被站在窗邊的冰兒發現,將他帶了回來,無人時就讓他
躺在里間的床上養傷,有人來時就把他藏在衣櫥后的夾壁里。
這天,彩子和冰兒正在給櫻木換金創藥,忽聽見一陣喧嘩
從樓下傳來,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兩人剛把櫻木扶進夾壁藏好
,就聽見那鴇母來敲門:“彩姑娘,我的彩姑娘,你快開門哪
,下邊都快翻天了。”
彩子示意冰兒開了門,那鴇母便舞著個絲帕子走了進來,
叫苦不迭:“哎喲,我的彩姑娘,你是真沒聽見還是裝沒聽見
哪,我這把老骨頭都快被那些公子哥們鬧散了!”
彩子給她倒了杯茶,笑道:“這是怎么了?連媽媽都招架
不住了。”
那鴇母接過茶杯一飲而盡,說:“你自己聽聽看。”
彩子走到門邊,側耳細聽。
“彩子你好大的架子,裝什么清高!老子我今天就非見到
你不可!”
“不就是銀子么?爺有的是!!”
“再不出來,老子就叫人上來搶啦!”
“是不是房里藏了個野小子,還沒穿好衣服呢!哈哈哈哈
!”
…………
彩子聽了只淡淡一笑,對那鴇母道:“媽媽別急,他們送
錢來給咱們花,咱們總得給個面子收下才好。您去跟他們說,
誰出的錢最多,我便見誰。人多不好收拾,一個還不容易打發
嗎?”
聽了這話,鴇母似乎已經看到白花花的銀子進了自家腰包
般眉開眼笑:“好好好,我這便去。”
待她轉身,彩子便斂了笑容,嘴角泛起一絲苦澀。
不一會兒,樓下爭先恐后的競價聲便句句傳來。
“我出八百兩!”
“九百兩!”
“老子出一千五!”
“三千兩,誰敢跟我爭!”
聽到有人一下叫到三千兩,大廳靜了下來,各人都在暗自
盤算為見一個藝妓再出更多的錢到底值不值。
忽然一個聲音響起:“一萬兩!”聲音雖不大,但低沉有
力。
大廳里頓時又炸開了鍋:“一萬兩?!”
“他是什么來頭?”
“不認識。”
…………
這時,鴇母已是滿臉堆笑地走到那人身前,殷勤地說道:
“這位公子,請上樓吧,彩姑娘在房里等著哩!”
與此同時,彩子也正從帘幕縫中往外偷看,畢竟,能為一
個青樓女子出到一萬錢的公子爺兒還是不多見的。只見那人身
長九尺,氣宇軒昂,一身青色長衫,腰間挂了個玉墜兒,腳下
一雙皂底千層靴,搖了一把白面兒紙扇,自有一股不可冒犯的
凜然之氣。
彩子本以為大廳中盡是些猥瑣小人,此時不禁暗奇:來這
花滿樓的竟也有這樣的人物。心下厭惡之情已是去了大半。
那公子往樓上踱來,彩子回身藏于珠帘之后。等他進了屋
,冰兒便招呼他坐了,重沏了茶。那公子表情淡然閑適,但坐
不語。一室寧靜,只得茶香裊繞。樓下的人眼睜睜見他上了樓
,心中雖惱,卻又因不知他端底不敢冒然動手,在樓下罵罵咧
咧地喝了兩杯酒便悻悻散了去。
待樓下靜了,那公子起身對著繡帘一揖道:“在下告辭了
!”
彩子不由一呆,正要開口,卻被冰兒搶了先:“公子給了
十萬兩,就只為上來坐上一坐?”
那公子笑道:“一萬雖多,在我而言也不過區區之數。我
本無意到此,只是那些言語實在不堪入耳,才冒昧為之。如今
事已平息,我自然也該走了。”
話音未落,隨著几聲叮叮銀鈴響,彩子已打起帘子走了出
來,巧笑倩兮:“公子請留步。彩子雖才疏學淺,卻也還識得
‘感激’二字。公子的眼自是瞧不進那些個金銀珠寶的,彩子
只得薄酒一杯,多謝公子慷慨解圍。”
那公子見了彩子,顯然有些驚艷,只不過他涵養極好,只
動了動眼珠便收斂了心神,收扇笑道:“也好,到花滿樓沒喝
到彩姑娘的酒也是人生一憾。”
兩人說話間,冰兒已將杯盞布好。
彩子道:“公子請坐。”
那公子卻道:“坐就不必了,我還有事在身,喝了這杯酒
便走。”說著執起酒杯,飲完贊了聲“好酒”,便道:“告辭
。”
彩子追問:“還未請教公高姓。”
那人遲疑了一下,答道:“日月明。”說完便轉身下樓。
彩子在后竟不知不覺跟到門外。
破廟密室中。
流川此時已喝了藥兀自睡去。木桌上除了一盞如豆的油燈
就只有一個酒壺和兩只酒杯。
仙道背對著流川坐在床沿慢慢自斟自飲。他的目光失卻了
白日里的敏銳,有些迷蒙,思緒似乎飄得極遠。
他將盛滿的酒杯舉到眼前,注視了半晌,低低吟道:“紛
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真珠帘卷玉樓空,天淡銀河
垂地。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 愁腸已斷無由醉
。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都來此
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吟完默了一會兒,卻又自嘲般
低低笑了。
仿佛有些無可奈何,他搖搖頭,突然感到一陣涼意,想起
躺在身后的流川,便回過身去伸手試他額上的溫度。誰知手還
沒放上去,流川的一雙眼竟毫無預兆地睜開了,昏暗中閃閃發
亮。
仙道柔和地笑道:“你怎么……”
“白痴,你剛才在說什么,笑什么?”
“我……”仙道沒想到他會問起這個,一時竟答不上來,
或者說他根本忘記要答什么,因為他看到──雖然很輕很輕,
但是流川在笑!
…………
…………
八、
花滿樓。
不知是不是因為秋風日益蕭瑟, 冉冉物華休,連日來彩子
覺得懨懨地提不起精神來。這日正懶洋洋地在床里歪著,迷迷
糊糊聽到那鴇母又在喊:“彩姑娘,有客來了!”
彩子往床里縮了縮,對旁邊的冰兒道:“去跟她說,今兒
太乏了,讓我歇歇。叫那人明天再來。”
冰兒答應著出了房,誰知剛出去卻又跑了回來,在彩子耳
旁輕聲道:“小姐,是那天那個出了一萬兩銀子的明公子。”
彩子一聽,翻身便坐了起來:“是他嗎?說我在房里等他
。”
說著便下了床,走到梳妝台前對著鏡子看了看妝容,抿了
抿鬢發。冰兒見她如此,偷偷笑著出去了。
彩子端坐在暖椅上等那明公子,只聽“吱嘎”一聲門被推
開了,一把扇子挑起繡帘,他笑吟吟地走了進來。
那明公子將扇子一收,對著彩子作了一揖,笑道:“今日
唐突佳人了。”
彩子不以為然道:“小女子本是待價而沽之人,怎配得上
‘唐突佳人’這四字?”
明公子呵呵一笑:“那日走后,竟日夜念著姑娘的酒。今
日能否再浮一白?”
彩子也想起那日他說走便走,對她這個“花魁”也可算得
是一番輕賤,便佯怒道:“我這里的酒可是任誰想喝就喝得的
么?”
那明公子依然是呵呵一笑,道:“看來彩姑娘還氣得不輕
呢。”轉頭看見琴台上的古箏,“那就讓在下為姑娘撫琴一曲
,當作賠罪可好。”說著,便徑自走了過去。
彩子聽他撥弦,原來是一曲《廣陵散》。曲子雖是普通,
但那明公子卻將它彈得清越流暢,引人入勝,顯然妙于常人。
彩子聽在耳里,心里對他的好感不由又多了几分。
彈罷,那明公子拿來起扇子,一拱手道:“在下獻丑了,
恭聽姑娘仙樂。”
彩子道:“公子過謙了,小女子愿得公子指點一二。”彩
子所彈的弦律頗為淒清婉轉,乃是她自己所譜。
那明公子一邊聽一邊說道:“姑娘心事重重,必是感懷身
世,似乎對現在的生活頗有不滿,愿隱居山林之意。”
走到几案前,就著硯中殘墨,提筆便寫。彩子聽他言語,
心里便嘆今日遇了知音,和平日里那些想入非非的臭皮囊不可
同日而語,竟觸動了柔腸,生出几分婉轉愛慕之意。
一曲終了,那明公子也剛好提筆收尾,將那張素箋奉到彩
子纖手之中。彩子看那一筆草書寫得龍飛鳳舞,眼睛一亮,暗
暗叫好,再讀那文章,竟是以她的琴聲為韻律,明里寫秦淮八
大名妓的境遇,卻句句暗指自己,讀來婉約悠遠,淒美動人。
彩子不禁出神嘆道:“公子字寫得好,文章也做得好。妙
就妙在起筆明明是‘騷’體,文末卻用‘亂’結尾。”
那明公子伸手把她纖腰一攬,便將她摟入懷里,在她耳旁
啞聲道:“你倒是說說看,是怎么個‘騷’法,怎么個‘亂’
法。”趁勢在她頰上親了一口。
彩子雖在花滿樓的日子不短,但一直都做清客,哪里見過
這等陣勢,“呀”了一聲便要掙出來,豈知她越是掙扎,越是
被摟得緊。感受到那明公子身上排山倒海而來的強烈的男子氣
息,又是自己已然傾心之人,彩子只覺得心旌神蕩,渾身發軟
,几乎無力自持,俏臉紅透,宛若一朵秋日海棠。
那明公子又低聲道:“我為你贖了身,你跟了我可好?我
娶你做我的妻,也不算辱沒了你吧。”
彩子本已被蠱惑得几乎不能思考,聽了此話,只覺今生真
能得他相伴是再快活不過了,咬了唇嚶嚶道:“你去和媽媽說
吧。”
那明公子卻慢慢放手松開她,默不作聲了。
彩子不知就里,急急問道:“怎么了?”
明公子皺著眉,目光凝重,似乎有什么事難以啟齒。
彩子見他如此,紅著臉說:“你剛才都說……都說……要
娶我了,那還有什么不可以對我講嗎?”
明公子看她滿臉擔憂之色,終于開口道:“好吧。上次我
不是告訴你我有要事在身嗎?我是來尋仇人的!”
“什么仇?”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是誰?”
“這你就不要管了,你也幫不上什么忙。等我把這件事解
決了,我便來替你贖身,和你遠走高飛。”
“告訴我是誰,雖然我幫不了什么,但也可以為你分一點
憂吧。”
破廟密室中。
流川躺在石床上。仙道慢慢拆開他腹上的布條,查看他的
傷口,越拆越是分外小心。
雖然明知流川咬著牙不肯回答,他還是不時地問一句:“
痛嗎?”
“還痛嗎?”流川突然開口。
仙道一愣,抬頭見流川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脖子上,便伸手
摸了摸前兩日被流川划破的地方,又繼續拆到布條,笑道:“
你若肯親一親便不痛了。”
冷不防流川真伸出手來抓住他頸后的衣領,用力向前一勾
。仙道怕壓到流川腹上的傷口,急忙將雙手支在他身子兩旁的
空檔處。兩人的臉迅速貼近,流川歪了頭,張口在那道細細的
疤上輕輕一吻。
“你……”仙道震驚之余,只覺一陣溫暖的悸動從頸上傳
遍全身,心里一時有千絲萬縷,竟說不出話來。
流川看著他的表情,皺了眉不解地問:“更痛了嗎?”他
的雙眼黑不見底,執著,坦率。
仙道突然覺得那是一片深潭,此刻就算溺死在里面也能無
悔一生。
半晌,仙道緩緩開口:“為什么這么做?”
“你叫我親,便親了。”
“無論我讓你做什么,你都愿意嗎?”
“我相信你。”
“若我叫你從今以后一輩子都陪著我呢?”
“好。”
“為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就答應了?”
“不知道。”
仙道忍俊不禁,輕輕地笑了。
流川覺得莫名其妙:“笑什么?”
仙道揚著嘴角,呵呵答道:“沒什么,只是手麻掉了。”
“白痴,你坐好啊。”
九、
仙道給流川換好了藥,便扶他也坐起來,又拿出兩壺酒來
。
流川道:“今天這個叫什么?”
仙道一手執了一壺,答道:“這個是金風,這個是玉露。
”
“你不是說品酒一次只能喝一種嗎?”流川奇道。
仙道淺淺一笑:“你知道秦觀的《鵲橋仙》嗎?這首詞中
有兩句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這兩種酒就
是由這首詞而來,為這首詞而釀,一定要搭配起來喝,才能品
出香醇,才‘勝卻人間無數’。”
流川伸手要過“金風”,說道:“是嗎?”
仰頭要飲,卻被仙道用手攔住道:“別急,先飲‘玉露’
,再品‘金風’。”
流川不解:“有區別嗎?”
“本來是沒有,不過這首詞的最后兩句是──‘兩情若是
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我不喜歡。我們先‘玉露’后‘
金風’,那最后兩句便可改為‘兩情若是久長是,更應在朝朝
暮暮’了。”說到這里,仙道頓了頓,握了流川的手,目光炯
炯,喚了聲:“流川……”
“嗯?”
“跟我走吧。”
“好。”
“真的嗎?”
“白痴,我答應過陪著你的。”流川的眼睛亮晶晶的。
仙道嘆了口氣,喃喃道:“你真的是一個殺手嗎?怎么可
能會有這樣明淨的一雙眼呢?”
此時無聲勝有聲。
突然,“訇”一聲響,密室的門開了。
“流川!”紅頭發的櫻木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
陡然進入昏暗的密室讓他覺得有些眩暈,閉眼定了定神后
,才看到流川身邊還有一個仙道。
“你在這里干什么?!”櫻木滿面怒容。
“他救了我。”流川淡淡道。
“他到底是什么人!他的底細你都清楚嗎?”
流川搖了搖頭,說:“我要跟他走。”
“什么?!”流川的話對櫻木來說不啻平地一聲雷。“你
也要走?!”
仙道聽聞,坐直了身子:“還有誰?她嗎?”
“關你屁事!滾出去,我有話問流川,待會兒再和你算賬
。你若敢跑了,我就……”
“櫻木!”流川不悅。
仙道輕輕拍了拍流川的肩,微笑道:“不妨事,你和他好
好說清楚,就當是臨走告別好了。我在外面等著,有事隨時叫
我。”
說完便起身向外走去,路過櫻木身邊時向他揚起嘴角,頷
了頷首。櫻木把頭撇向一邊。
密室的石門重新關上后,櫻木快步走到流川跟前:“你怎
么會和他在一起?”
“他很好。”
“他究竟是誰,你不覺得他的身份很可疑嗎?”
“不重要。”
櫻木咽了口氣:“你一定要跟他走嗎?”
“是。”
“什么時候?”
“他說走,便走。”
“彩子也說要離開這個地方,你知道嗎?我真搞不懂你們
兩個都中邪了!”
“她?”
櫻木的神色少有地變得鄭重而焦慮:“她要我們做最后一
次,為她這輩子的歸宿。成功,她便退出江湖,歸隱山林﹔若
失敗……她也沒說會怎樣,但我看她那個樣子,這一次對她來
說恐怕是生死攸關。我們從小相依為命……”
不待他說完,流川便去開啟了石門。隨著石門緩緩移開,
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仙道關切的臉。四目相對,空氣也為之凝滯
。
終于,流川垂了眼,開口道:“我暫時不能跟你走了。”
“這次任務的對象又是誰?”
“你別問,我不想你知道太多。” 流川抬起頭來,目光堅
定,“你不要再到這里來了,就在酒棧等我,事情一了結,我
就來找你。”
仙道捧了流川的臉,欲言又止,看了半晌,忽地展眉一笑
:“我們的‘金風’、‘玉露’還沒喝呢,來!”
說著,執了流川的手走回密室。
櫻木聽了他倆剛才的對話,想起彩子托付的事,心下有些
黯然,看他倆進來,也自站著不動。
仙道拿過喂過流川藥的那只碗,先斟了些“玉露”,又往
里倒了些“金風”,笑道:“朝朝暮暮也好,不能朝朝暮暮也
好,已經‘勝卻人間無數’了。”說完,仰頭喝去一半,將剩
余的遞與流川。
流川沒有說話,眼一閉便一飲而盡。
“你們……”櫻木看得莫明其妙,忍不住出聲。
仙道聽他言語,拿起兩壺酒,一前一后擲給他:“你雖只
一人,試試也無妨。”
櫻木看那兩個瓶子并無什么特別之處,便問道:“有什么
奇怪嗎?一定要一次兩種,一定要兩個人一起喝。”
“這算什么奇怪。有一種酒,斟的人與喝的人若是情深總
重,喝完之后便會墮下淚來。”
“是嗎?你會釀嗎?”櫻木大奇。
仙道卻似乎沒聽見他的問話,回過頭深深看著流川,一字
一句地說:“記住今晚我們喝過的酒,住今晚我們說過的話。
”說完,轉身離去,再不回頭。
“喂,你還沒回答我呢。”櫻木心有不甘。
“是誰?”流川冷冷一句。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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