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仙道心下明白流川白日里雖將他二人輕言放過,但也不會 就此作罷,必會再來探個虛實,只是沒想到他做得如此光明磊 落。仙道心中坦蕩,自也站在窗前不避不閃,與流川默然相對 。 但見那流川一襲白袍籠罩在月光之中,周身泛起一片清輝 ,竟讓仙道看得呆了一陣,覺得仿佛不在人間。 待梆子敲過二更,流川轉身離去,仙道又獨自站了一會兒 ,才去睡下,心里反倒踏實了許多,一覺到天明。 第二日,第三日,流川仍是踏夜而來,二更即去。 第四日上,仙道便在院子里等他。仙道在石桌上擺了一壺 酒,兩個空酒杯,坐在石凳上拿個酒杯自斟自飲,待流川來后 ,便把另一個杯子也滿上,卻不招呼流川過來,猶自獨飲。 快到二更之時,流川舉步走到仙道對面坐下,端起那為他 准備的酒,仰頭一飲而盡,放下杯子直視仙道。 仙道卻不瞧他,微笑著又為他斟滿,自己也端起一杯,看 著杯中,道:“此酒名曰‘斷虹’,取自歐陽修《臨江仙》中 的一句──小樓西角斷虹明。”說著,把杯子湊近唇邊,抿了 一口,才將目光慢慢移到流川臉上,望著他的眼,繼續說道: “下一句是──闌干私倚處,待得月華生。” 流川聽罷,眼珠微動,卻不說話,垂下眼皮,將杯中酒飲 盡,把酒杯倒扣在桌上,起身離去。仙道目送他的背影,心里 竟彌漫開一種說不清的滋味。 自此以后,流川再沒來過,仙道知道他已相信自己,但每 每夜晚開窗,看到月下無人,反倒悵然若失。 日子仍是平平淡淡地過下去,彥一對那日破廟中的事也已 漸漸忘卻,不再提及。 這天深夜,彥一起來解手,回房去時忽聽得門外有響動, 急忙叫醒仙道:“你聽外面什么聲音,莫不是有賊吧?” 他順手抄了根木棒,跟著仙道摸黑到門前,猛的一開門, 一個人一頭栽了進來。 “啊──”只見那人渾身是血,月光之下甚是可怖,嚇得 彥一叫了出來。 仙道也是吃了一驚,但很快就鎮定下來,蹲下身子,翻過 那人一看,竟是流川!!仙道托起他的頭,連聲叫道:“流川 !流川!” 流川聽到他的聲音,微微睜開眼睛,吃力地張口,說了聲 :“我……”頭一偏,便暈死過去。 這時仙道冷靜異常,低聲對彥一交代:“不可對任何人提 起!”說完,俯身背起流川,飛奔出去。 待彥一回過神,朝門外叫道:“你要去哪兒呀?”哪里還 有半個人影。 村后破廟里,仙道背著流川,借著月光來到那觀音像前, 騰出一只手握住觀音掌中的玉淨瓶,向左轉了轉,沒有動靜, 又向右一轉,只聽“訇”一聲輕響,那觀音像竟往一旁緩緩移 開,露出身后一個密室來。 五、 仙道背著流川閃身進去,那觀音像又自行回復原位。密室 內漆黑一片,仙道吹亮從懷里掏出的火折子,四下里一照。這 密室中有兩張石床,上面只鋪了一張草席,床頭有一兩件簡單 的衣物。兩張床間有一張陳舊的方木桌,桌上有一盞油燈和一 個包袱。仙道將流川在一張石床上輕輕放下,點燃了油燈再折 回床邊。 仙道撕開流川的衣服,察看他的傷勢,發現他肩上、背上 、腹上都劍傷。肩背上倒只是些皮外輕傷,而腹上之傷甚是嚴 重,几乎是穿腹而過。 仙道見那傷口兀自涌血不止,呆了一呆,忽然像想到什么 似的,伸手抓過桌上的包袱,打開一看,竟是一包野草。他掐 了一片草葉嚼了嚼,覺得口里有些發麻,便知此是鎮痛止血之 物,抓了一把塞進嘴里使勁嚼爛,將其輕輕敷在流川的傷口上 ,然后又撕下一塊長長的衣襟把他整個腹部都纏了起來。 夜涼如水,燈光如豆。仙道坐在流川床邊,目光在他臉上 逡巡,看著他尖削的下頜,細致的眉梢眼角,不禁心里一蕩, 伸手撫上他蒼白的臉頰。一束冰涼從指尖傳來,仙道眉頭一皺 ,低頭細看,才發現不知何時流川額上已是冷汗密布。此時此 地,仙道身邊也別無它物,看著流川的嘴唇正由白轉紫,身體 微微發抖,胸中一陣酸痛,便縮身上床,將流川緊緊摟入懷里 。 不知過了多久,仙道見流川雖仍是昏睡不醒,但傷口的血 已經止住了,體溫也漸漸恢復了正常,心想天差不多該亮了, 便輕輕放開他,出了廟去。 剛走回酒棧,彥一就沖上前來:“你帶他去哪兒了?我一 個晚上都不敢睡……” 仙道不理他,拿過紙筆寫了几行字,遞過去,說:“你按 這個方子去抓兩副藥,熬好了放在屋內,我自會回來取。”說 完,便出門去,走了几步又倒回來,到作坊里提了瓶酒才快步 離去。 仙道斜著身子坐在床邊,扶起流川身子,讓他靠在自己胸 前,一手端了碗,一手托了他下巴喂他吃藥。此時流川仍然處 于昏迷狀態,藥一倒進去就又順著嘴角兩側流下來,根本喝不 下去。仙道放下藥碗,看他臉色蒼白憔悴,毫無生氣,不由雙 眉緊鎖,心憂如焚。 愣了片刻,仙道重又端起藥碗,自己喝了一口,轉過流川 的臉,把唇貼在他唇上,將嘴里的藥慢慢哺入他口中,待他咽 下才離開。如此三番,喂完一碗藥,將他輕輕放下躺好時,竟 已用了大半個時辰。 夜里,仙道仍然依照白日之法喂流川吃藥,一碗將盡之時 ,仙道見他眉頭微皺,睫毛輕顫,心中大喜,卻不說話,只含 笑瞧著他。 流川眨了眨眼睛,迷蒙了半晌才意識到自己此時竟如此曖 昧地躺在仙道懷里,兩人臉孔相距不過寸許,呼吸可聞,便要 伸手隔開些距離,不想臂上發軟,竟是抬不起來。仙道知他心 意,往后坐了些,仍用一只手扶住他的身子。 流川正要說話,忽覺口中苦澀,滿是藥味,抬眼看仙道唇 邊也有藥汁的痕跡,低頭又見到仙道手中的藥碗,心下了然, 雪白的臉上竟泛起一絲潮紅。 仙道見他發窘,便避開喂藥之事,柔聲道:“你好些了吧 ?” 流川別開臉,也不答話,突然面色一沉,目光如冰,冷聲 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仙道微微一笑:“你先安心養傷,待你好些我自會告訴你 。” 流川自知傷勢沉重,無力相逼,他不肯講,多問也無益。 他剛剛蘇醒,這會兒又已覺得頭暈腦脹。明知仙道斷不會加害 于他,便任由仙道扶著躺下沉沉睡去。 第二日,流川一睜眼就看到仙道趴在床邊,嘴角上揚,似 乎睡得很是香甜。流川也就躺著不動,只拿眼瞧他:他似乎… …長得還不錯,眉毛很濃,眼角有點彎,鼻子很端正,嘴唇… …嘴唇……流川想起喂藥之事,不自覺又別過臉去。 他一動,仙道便醒了過來,坐直后,笑問道:“還好吧? ” 流川掙扎著要坐起來,仙道看他臉色知道他不要他幫忙, 也就自坐著不動。 流川靠著牆,面無表情地盯著仙道問:“你為什么會在這 里?” 仙道仍然笑道:“我不但知道這里,還知道你是個殺手。 ” 六、 仙道此言一出,流川臉更冷。 仙道也收起笑臉,淡淡說道:“這個很容易。在廟里躲雨 之時,我看到整座佛像都布滿灰塵,偏那玉淨瓶卻潔淨光滑, 想當然是有人經常觸摸它,而且廟里到處都結滿了蛛網,而佛 像和后面的牆壁之間卻沒有,也理應是常常移動之故。再者, 那天晚上在廟前與你偶遇,聯想到村里流傳的那些鬼魅之說, 自然而然就會猜測這破廟之中有密室,而你便藏身于此。想到 了此節,加上前晚你重傷倒于我家中,你的身份就顯而易見了 。” 流川正要說話,几聲清脆的鈴鐺聲從外面傳來,仙道繼續 說道:“這是彩姑娘給你送信來了吧。” 流川臉色由冷轉驚,仙道也不等他問,一氣說下去:“可 能也是天意,我和那彩姑娘有一面之緣。那日在廟里見到那釵 我便知是彩姑娘之物。你和那櫻木要那釵何用呢?多半是用來 傳遞消息。彩姑娘置身于煙花繁華之地,既便于隱藏身份,消 息又靈通,那你們之間的關系就應當是她接單子,你們動手殺 人吧。況且她還有一條直通繡房的暗道,真可謂人不知鬼不覺 ,來去自如。不知我說得對否?” 流川冷哼了一聲,道:“何必問我,你去外面拿那釵來一 看便知。” 仙道走出密室,果然看到那釵插在廟內木柱之上,釵上用 絲線系個紙條。仙道拔下釵,卻不拆那紙條,拿來著又走進密 室。剛走流川床邊,突然眼前白光一閃,頸上只覺一涼,定睛 一看,不知流川從何處尋了把長劍在手,此刻已架在他肩頸之 間。 “你是何人?”流川冷若寒冰。 “身在何處,即是何人。”仙道看著他的眼,微笑道。 “說!”流川手上加重,劍已划破仙道皮膚,滲出殷紅的 血來。 仙道垂了眼皮,默了片刻,深深嘆了口氣,緩緩道:“我 本也是江湖之人,只因厭倦了紛爭,不想再參與那些勾心斗角 ,才躲到此處,希望能過些寧靜淡泊的日子。沒想到果真是‘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偏又在這里遇見了你。”說到此處, 仙道仿佛自嘲般笑了一下,“你說,這是命么?” 說罷,抬眼看流川時,目光里竟似包含了柔情萬千。 流川聽他說得懇切,想起他救命喂藥之恩,心中一動,臉 色也漸漸柔和,將那劍慢慢收了回來。 仙道將釵拿給流川,流川當他面拆了紙條,上面一行娟秀 的字跡:櫻木在我處,已無大礙。 流川看完遞與仙道,仙道皺眉道:“櫻木也受傷了嗎?” 流川點了一頭說:“我和他遭到暗算,不過任務還是完成 了。” “只是差點命都沒了。”仙道接口道。 流川聽他語氣雖淡,話里卻似有千言萬語,心里前所未有 地涌起一腔柔情蜜意,沉默了半晌,張口道:“你那‘斷虹’ ,還有么?” 仙道笑道:“我只帶了瓶‘君心’來,此酒性質醇厚大度 ,養氣補血,甘甜溫和,于你的傷勢大有好處。” 流川道:“果然是君子之心。” “對啊,”仙道聲音驀的轉輕,“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 負相思意。”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