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光
(七)

作者﹕談笑

    這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沒有星,沒有月,甚至聽不到走動
的聲音。

    地板上,落下一圈又一圈繃帶,空氣里隱隱約約飄忽著消
毒水與鐵鏽般的血漬味道。

    扯下腹部過于厚重,防礙自己行動的紗布,三井有條不紊
地進行著減去全身負荷的工作。

    他要離開這里,雖然只是几個小時,但是他一定要離開。

    澤北回來以后將宣布對他的處罰結果,如果運氣好,他會
被關起來面壁思過,如果運氣壞一點,他很可能會被調離東京
,一旦離開,那么他也許再也不能回來。

    所以,今晚,他必須走。

    走到有那個人在的地方,讓他知道自己完好無損,要他不
必為自己操心,要他相信,即使他們不再相見,他也會好好珍
重自己。

    帶笑的嘴角自嘲地低語,“小暮,你一定不知道你有這樣
的價值吧。”

    他可是冒著,被處分的危險呢。

    用極少的繃帶包扎好傷口,三井最后檢查一遍自己的身體
,露出贊賞的神情,換上外套。

    室內,除他以外,還有第二個人的呼吸。可是三井知道這
唯一一個能夠攔住自己的人不會出手,因為他在流川喝水的杯
子里下了安眠藥,現在,那家伙正靠在床邊的椅子上靜靜地睡
著,如果有人想殺他,現在一定是最佳時機。

    三井走到窗台前回頭往流川所在的位置看了看。這家伙的
警覺性太低了,有時候就算是同伴也不可以相信,自己不就是
個很好的例子?想想組織里那幫叫囂著要取他而代之的人,三
井不屑地笑了起來。

    所謂高處不勝寒,流川想必也遇到過類似的事情。不知道
他是怎么應付那些人的,只聽說其他殺手對他的評價好像也不
怎樣。

   “如果你肯叫我一聲前輩,也許我會考慮教你几招防身朮
。”嘲弄地說完,三井打開窗戶跳了下去。

    他的衣角剛剛消失在風中,病房里的流川突然睜開了眼睛
。

    他一動不動坐在那里看著對面的窗戶,靜靜地看了一會兒
,然后,站起身。



    木暮的診所就在前面,燈光一直亮著。三井知道診所的主
人就在里面,他只要再走十步就能碰觸那扇雕花的鐵門。但是
,他不能動。

    一盞街燈將流川的身影拉出一道長長的直線,如同厲兵秣
馬的邊界,令三井再也不能向前邁出一步。現在再來問流川為
什么沒有被藥放倒不蒂于自己給自己難堪,所以三井不問。

    事到如今,他什么也不能說,什么也不想說,唯一的念頭
只是,但愿流川不知道他身后這幢屋子里就有自己想見的人。

    不然,他一定會連累木暮。

   “要抓我回去嗎?”三井傲然道。

    流川淡然看著他,深邃的眸子像是已經洞悉他心底所有的
秘密,三井與他雖隸屬于同一組織,且地位相當,但兩人真正
相處的時間并不多,直到此時,三井才有機會發現流川身上所
具有的比刀鋒更銳利的特質,也許因為本身是個用刀的人,所
以當他剖析別人的時候,也讓人有種被刀插入身體的刺痛感。

    三井的眼神一點一點寒冷起來,他不明白流川到底了解多
少,也不清楚彩子對他說過什么,他只知道,如果流川想做出
不利的舉動,他絕不會讓他稱心如意。

    僵持中,只聽流川淡淡開口,“你不打算繼續嗎?”

    什么?!

    看著三井愕然不解的表情,流川接著道:“你偷跑出來難
道不是有重要的事情?”

    三井突地松了口氣,原來,他不知道……

    冷漠的神色稍稍緩和,“我出來透氣不可以嗎?”他滿是
挑舋地回答。

    只要別讓流川發現他的目的,今晚的事就不會給任何人帶
來危險。

    至于流川是否真的相信他的說辭,三井全不在意,現在他
只想趕快離開這兒,即使被人像抓逃兵似地抓回去會有損他尊
嚴,他也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好。

   “你還不快帶我走?”三井朝流川走近几步。

    流川的視線在他身上無聲地停留了几秒,然后像雷達一般
轉向四周的建筑。

   “你不走我先走了。”三井若無其事說道。

    以前他怎么不知道流川是這樣敏銳的一個人?原以為他不
過是一頭小狼,如今才知道他竟是一頭豹,嗅覺靈敏的豹。

    不能,絕不能讓他察覺任何破綻!

    三井轉身,斷然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然而,他做出這個動作的時候已經遲了。

   “三井?”一個柔和的、略帶猶豫的聲音自背后響起。

    三井的心,重重墜了下去!

    診所的門開了,木暮站在門邊,驚訝而又喜悅地看著那個
背對著他的熟悉身影。

   “三……”
   “你出來干什么?!”

    三井凶惡的吼聲令呼喚他的人愣在當場。

   “到底……”木暮的話第二次被人打斷。

    打斷他的不是三井的怒吼,而是三井扑向流川的身形。

    不可以,不可以讓流川把木暮的事泄露出去!

    三井腦海里閃過這樣的念頭。

    顧不得自己重傷未愈,顧不得流川跟他是同級的殺手,三
井抱著玉石俱焚的想法沖向流川。

    這時候,他聽到木暮脫口的驚呼,再接下來,一柄薄刃已
抵在喉頭。

    ──呼吸頓滯!

   “慢著!”木暮急喝一聲。
   “你別過來!”三井嚴厲地吼叫。
    他抬眼望向流川,眼底沒有面對死亡的恐懼,“殺了我,
放他走。”他以一種極其沉靜的口氣說道。
   “你不能殺他!”木暮跑過來,“這附近有警車巡邏,你
殺了他會來不及處理尸首,這對你沒有好處。”他急切地吸了
口氣又道,“而且你用刀他卻沒有武器,你就算贏了也是勝之
不武──”

    他匆匆瞥了眼三井,后者無奈地瞪著他,一臉痛苦懊惱的
神情。

   “而且你沒看他有傷嗎?對付一個手無寸鐵的傷者算什么
男人?!”

    嘖,三井在心底低咒一聲,小暮他到底搞不搞得清狀況?
!現在是什么時候?他不趕著逃命還在這里胡攪蠻纏些什么?
!

   “你說夠了沒有?”三井不耐煩地吼道,“說完了就滾!
”
   “三井你……”木暮一時氣急,除了瞪他以外再也說不出
半個字。
   “你是醫生?”一直默不作聲的流川這時說話了,他并沒
有漏掉診所大門上方挂著的標志。
   “我是。” 雖然不明白他問這個干什么,木暮還是照實回
答。

    流川輕輕點了點頭,手腕一翻,匕首已然不見,另兩人還
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就見他左手一揮,一掌砍在三井后腦,三
井身子一歪,倒地暈了過去。

   “他的傷口應該又裂了,你給他包扎。天亮前我會帶他走
。”流川抱起三井,把他交到木暮手上。
   “……謝、謝謝。”


    診所內。

   “他……怎么傷成這樣?” 木暮一邊替昏迷中的三井包扎
,一邊問身后的流川。
    沒有回應,木暮推推鼻梁上的眼鏡,自我解嘲地笑了笑,
“其實也不是第一次見他受傷,只是……傷這么重還從沒見過
。”他不覺沉默下來。

    是在傷心嗎?如果三井豁出性命也要保護眼前這名斯文的
男人,那么他對三井的心意應該也是一樣的吧。

    流川走到一旁,不去打擾木暮包扎傷口。

    他伸手輕輕攏了攏擋在額前的發絲,不算優雅地打了個哈
欠。

    笨蛋三井,害他睡眠不足。

    屋外起了風,玻璃上映著樹葉晃動的影子,像催眠師手里
的吊墜,重復而有規律地來回擺動。

    流川又打了個哈欠。想睡。

   “你們……是同伴?”那邊木暮仍在問。
   “嗯。”
   “他……你……你們為什么要打起來?”
   “是他先動手。”飽含睡意的身子挺直了些。
    木暮咬咬唇,“一定發生了什么事對吧?”他問,“三井
他是不是……犯了什么過錯?”

    流川不答。

   “請你告訴我好嗎?”木暮轉過頭。

    然而,流川已不在屋內。



    他沒有看錯,剛才屋外的確有人。

    流川靈敏地越過矮小的灌木叢,踩在草葉間也不曾發出丁
點聲響。

    翻過圍牆,背街處杳無人跡。

    車輛行駛的聲音從几條大街外傳來,遙遠得像發生在另一
個星球,而流川駐足的地方,只有沙漠一般的死寂。

   “呵。”

    有人笑了。

    于黑暗中。

    流川本能地轉身朝向笑聲來源。

    只有一秒。甚至一秒不到。

    他被人按倒在牆上。

    流川想也沒想便是一刀揮出。

    感覺到刀鋒緊貼住那人頸部的同時,自己咽喉也被對方扣
住。

   “這是,你給我的見面禮嗎?”來人又發出那種低低的、
像泉水漫流一般的輕柔笑聲。

    有氣息扑上臉頰,蓋上嘴唇,人體的溫度迅速接近。

   “我喜歡更溫暖一點的見面方式。”對方輕輕撥開架在自
己脖子上的刀。

    如果到了這個時候流川還分不出來人是誰的話,他就真的
該死了。

   “你在這兒干什么?” 雖然對方只要稍一用力便能致自己
于死地,流川的聲音還是很冷靜。

    朦朧的街燈照在兩人身外的地方,這處死角仍然被黑暗籠
罩。

    那只手從流川的咽喉拿開,落在他的肩膀上,“我是誰?
”他答非所問地開口道。
   “如果失憶你該去找醫生。”流川平穩地說。
    即使是黑暗也無法抹去那人嘴唇上揚的弧度,他湊近几分
,繼續問,帶著誘惑的語調,“我是誰?流川。”

    自口中吐出的熱氣像輕柔的絲緞緩緩拂過鼻端,相隔的,
不過是一個呼吸的距離。

   “很好玩嗎?仙道。”流川問。
   “嗯。”像夜里的露珠在葉片上滾動的聲音,夾雜著一絲
絲調笑的揶揄。
   “可是我現在沒興趣。”打擾自己睡眠的人又多了一個。
   “可是我有。”
    仙道一手禁錮著流川的肩膀,打消他想掙脫的念頭,一手
滑到他胸前,停在心臟跳動的地方,“這里的聲音,很好聽─
─”
    他的唇抵在他的唇沿,伸出舌尖輕輕舐了下,“還有這里
,也很好聽──”

    說完,他吻住了他。

    如果說吻有許多方式,那么他們的吻便有四個季節,春雨
的細致,夏日的狂熱,秋風的縈索,冬雪的纏綿。由淺至深,
由溫柔至狂野,像情人的吻,更像獸類的  磨。唇破了,滲出
血,奇異的濕熱蔓延在兩人口中,令黑暗變得糜艷,令靜謐變
得魔魅。

   “你,總是讓我瘋狂。” 仙道用修長的手指蓋住他的眼,
“太清冽,會讓人想燃燒。”

    太清冽,會讓人想燃燒?!

    流川勾起唇角,“你想做蛾?”
   “不。”仙道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在他的眼睫上方印下
一吻,朝后挪開半寸,“你不是火,我也不是蛾。”

    他是流川楓。他是仙道彰。

    他們是兩只以各自形態生活在這世間的獸。

    仙道的手指在流川平滑的頸項間游走,輕撫他完美高傲的
鎖骨,感受肌膚下細微的脈動,他的愜意毫無掩飾地散落在眼
底。

   “想聽……”
   “?”
   “你的呻吟。”

    話音猶在耳旁繚繞,他已一口咬上他的頸項。

    不防他會突然做出這樣的舉動,流川不由發出一聲悶哼,
隨即咬緊唇。

    這個……白痴。

    埋首在他頸邊的仙道笑了,近乎貪婪地加重了啃噬的力道
,直到口中傳來一絲血腥。

    流川掙扎了几下,見掙脫不開便也由著他去。

    只是,為什么他們兩人總要在夜里相遇?難道他和他都是
吸血鬼變的么?莫名且無聊的想法滑過腦海,流川的眉輕輕揚
了揚,漆黑的眼瞳中燃起兩點星火。

   “我要你的身體也記得我。” 仙道滿足地看著流川頸旁的
齒印,這是,他留給他的印記。
   “你呢?”流川淡淡地問。
   “我?”仙道看進流川眼里,然后微微一笑,拉開自己的
領口,讓大片散發著野性氣息的肌膚坦露在流川面前,“歡迎
之至。”

    ……

    原來,被牙齒刺穿是這樣的感受,仙道環抱著流川的身體
,任他在自己頸畔同樣的位置咬出一道傷痕。

    拂過臉龐的黑色發絲比夜色來得灼眼,仙道的十指輕輕梳
理過流川的頭發,然后,皺眉,“我的血很甜么?”

    流川這一口絕對比他咬的狠,真是個睚  必報的家伙。

   “你也會痛?” 流川泛起一個似乎感到很意外的笑容,“
我還以為你沒有神經。”

    世間最高明的調情,不過如此。

    黑暗之中。

   “天亮前我要離開。”
    輕嘆口氣,“不能看日出了。”
   “……城市里沒有日出。”
   “因為你不是跟我一起。”濕熱的呼吸侵襲著臉頰,“下
次,跟我去看?”
   “……”
   “流川?”

    緩慢綿長的呼吸響起,懷里的人已沉沉睡去。

   “那就這么定了。”

    揉亂他細密的發,笑容肆意。



    白天,總是比夜晚更討人喜愛,明亮充足的光線令人呼吸
順暢,性情開朗,如果遇上是晴天,人們更會一整天都懷著良
好的心情進行工作。

    但是,這條規律并不適合用在彩子身上,雖然她也屬于那
種喜歡白天和晴天的人,但是今天她的心情說什么也好不起來
。

   “我馬上派人去找。” 望著空空如也的病床,彩子再也無
法保持臉上的笑容。
   “你說流川跟他在一起?” 站在彩子身前的男子沒有回頭
,年輕的聲音里充斥著一股金屬的冰冷。
   “……是的,首領。”彩子艱澀地開口。
   “半小時內我要見到他們。”絕對的,不容商量的語氣。
   “是。”彩子閉了閉眼,努力壓下絕望的嘆息。

    誰知道首領下飛機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直奔醫院?

    三井,這次我幫不了你。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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