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
(上部--Part 1-3)

作者﹕阿碟

(1)

    很多年以后仙道仍記得那天的雨,那天的雨下得很細很密,綿綿
的,玻璃窗里透出來的柔和黃光穿過雨幕,仙道清晰地看見那絲絲麻
麻的水線在暗光中飄來飄去。

    仙道后來想定然是那夜纏綿的雨讓他決定纏綿地去愛某個人,雖
然做為一個相貌俊秀的男人他常常會愛上誰或被誰愛上,但從來不曾
纏綿──那種牽挂的、放不下的纏綿。

    仙道走進“FLYER”酒吧的時候,鋼琴師三井正彈著一首浪漫的
情歌,舞池里的人并不多,藤真正站在柜台后將冰塊加入調酒器。

   “我以為你永遠不會來。”藤真開始搖晃調酒器,并沒有拿正眼
去看他。
   “對不起,睡過頭了。”仙道抱歉地笑,一邊脫下外套挂在牆上
的衣鉤。

    柜台前的女人們笑起來,很熱情地向遲到的調酒師打招呼,仙道
和她們很熟,他一向討人喜歡,調酒的技朮一流,對客人的態度也極
溫雅。

    藤真有始有終地調完了手里的這一份酒后把位置讓給了仙道走向
柜台的另一邊。

    很快客人的酒都調好了,藤真將它們送出去,回來的時候,他聽
見仙道在叫他。

   “老板!老板!”仙道探過身來,抱著雙臂懶洋洋地撐在柜台上
。

    藤真走過去,他看見仙道的眼光很柔和,有一點淡淡的欲望。

   “和我談場戀愛吧。”仙道說。

    坐在柜台前的女人們聽見了,笑著尖叫起來。
 
    藤真聳聳肩,走回柜台后,把托盤放回去。

   “我可是認真的。”仙道嘻嘻笑,眼光隨著藤真走,身體也就隨
著眼光轉過來,斜靠在柜台上。
    藤真看過來,微笑著,看不出這話對他有什么影響。“哦?你知
道認真兩個字怎么寫么?”他問。
   “我知道。”斜刺里探過來三井的腦袋,笑得痞痞,“如果老板
打算和男人談戀愛的話,我比仙道強。”
    仙道沒打算讓步,“我可以學著寫啊。”他推了推三井的肩頭,
后者只是笑,反手回推過來,仙道躲開,也笑。
   “等學會了再說吧。”藤真鼻子里哼了一聲,“可是為什么突然
有這個念頭。”
   “不知道呢,”仙道沮喪地搔搔頭,“只是今夜有這種沖動。”
   “果然是靠不住的家伙。”三井興災樂禍地笑,腦袋伸到兩人之
間,“選我吧老板,至少我可以發誓說一直都暗戀你,不象這小子一
樣是心血來潮。”
   “突然被兩個男人追求,我該感到高興呢還是悲哀?” 藤真嘆口
氣。

    柜台前的客人們都在看熱鬧。

   “兩個都不是好東西,我一個都不選!” 藤真叉起腰,藐視著他
的鋼琴師和調酒師。

    仙道和三井悻悻收回頭去,客人們哄笑一片。

    藤真看得出這兩個人面上的遺憾和狼狽并不全是裝出來的。



    后來就和平時沒有什么兩樣了,几個小時后藤真拎著垃圾袋向后
門走去的時候,甚至有點不確定那一場當眾求愛的鬧劇是否真的發生
過。

    雨還沒有停,后門的小巷里靜悄悄,藤真看見垃圾桶在不遠處的
巷角濕漉漉地站著,走過去的話,應該會淋濕衣服。

   “流川!流川!”藤真輕聲的叫道。

    門邊的消防鐵梯上有輕微的響聲,藤真看到一個撐著傘的人影從
那里探出頭來。

   “搭我過去一下。”他指了指對面的垃圾桶。

    腳步聲從上面傳下來,一會兒功夫頭上就多了把傘。

   “我還擔心你會睡著呢,看樣子做功課做得很認真啊?” 藤真笑
著用肘搗搗撐傘的人,撐傘的人脖子上挂著相機,只是打了個大呵欠
,沒有應聲。
   “花還沒有開么?”藤真一邊擠在傘下向垃圾桶那邊走,一邊問
。
   “沒。”回答的聲音是很掃興的。
   “再堅持一下吧,這門考試結束后不是就可以畢業了么?” 藤真
笑,“要不要把花盆搬到屋子里去拍?”

    身旁的人含糊的嘟噥了句什么,多半是拒絕的意思。

   “一定要是最自然狀態下的觀察記錄才合格啊?那就沒辦法了。
”藤真同情地說,“真不明白,學校為什么要給你們這些學機械的人
開植物學。”頓了頓,“不過不管怎么說,你總算是要畢業了。”
    兩個人走到垃圾桶邊,“現在工作不好找,”藤真把袋子放進去
,笑,“如果暫時找不到工作的話,到店里來做伙計吧,哥哥養你還
是養得起的。”
    做兄弟的翻了翻白眼:“我不要你養!”
    藤真賊賊笑,“已經養了很多年。”
   “我會還你。”
   “怎么還?我又不需要你養。”藤真越發笑得賊。

    做兄弟的倒不說話了。

    藤真知道逗人要有個分寸,也就歇了嘴,兩人一路走回來,藤真
倒沒有進后門去,跟著兄弟上了擺著花盆的鐵梯二樓平台。

    被三樓平台遮著雨的一小塊干地方里放著盆曇花,街燈的光照過
來,可見花苞欲裂。流川養它已經很久了,藤真猜他這個并不浪漫的
兄弟其實并不愛花,否則不會把它養在這個沒人的死巷鐵梯上,不過
應該也不會很討厭,養花到底是個需要耐心的事情,至少這盆曇花沒
有象藤真一開始想象的那樣很快死去,它不但被流川養活下來,而且
居然要開花了。

    流川到底要靠它拿植物學的學分,藤真好笑地想,今夜拍下做為
考試結果的花開照片后,這盆花的未來就要看天意了。

    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跡,店里的那兩個家伙曾經這么說過。

    藤真有些發楞,然后感覺到流川踢了踢他的腳,“喂,”他聽到
他問,“你不進去?”
    藤真沒有動,蹲下來繼續仔細看花,“要開了!”他大聲說。

    下一刻,人被拉起來,傘塞到手中,流川蹲下去,開始擺弄相機
。

   “還真是霸道啊!”藤真笑,讓開,給霸王撐著傘,從他肩后探
過頭去看花。

    花就那么開了,極幽極美的,雨夜的曇花。

    脆弱的花。

   “仙道說要追求我,”藤真小聲地說,“三井也這么干。”

    流川好象嚇了一跳,藤真說話的時候正從他背后俯下身來,所以
几乎就響在他耳邊。

    但也不過是嚇了一跳而已。

   “不過兩個家伙都是一付開玩笑的口氣,”藤真咬牙切齒,“所
以我兩個都不要。”
   “哦。”流川扭頭看看藤真,眨眨眼點點頭,恍然大悟的樣子。
   “你真聽懂了嗎?”藤真哭笑不得。
   “不懂。”回答得很干脆。
   “什么地方不懂?”藤真耐心地問。
    流川沒有停下手里的活,閃光燈繼續亮著,“你喜歡仙道。”
   “你看得出來?”藤真吃了一驚。
   “嗯。”
   “你覺得他看得出來嗎?”
   “嗯。”
   “嗯是什么意思?是還是不是?”
   “是。”
   “那樣有就些麻煩了……”藤真探了口氣,看見流川轉到花盆的
另一邊,也便跟過去撐著傘,一邊嘆著氣,“因為喜歡,所以才不想
他拿這個開玩笑啊。”

    流川聚精會神,只在拍考試照片。

   “即使不是開玩笑,也不希望象這個樣子隨便說出來,三井倒沒
什么,”藤真喃喃,“可仙道那種人,會這么做怕是一時沖動吧。”

    閃光燈下,曇花靜靜開放。

   “一時沖動的東西來得快去得快,不比曇花好多少……”藤真小
聲說。

    流川停下來,看看藤真,看看花。

   “不過可能錯過了很好的機會。”藤真無奈的笑,“你說呢?”
   “白痴!”流川清清楚楚地回答。
    藤真的眉毛很惡劣地上挑起來,“你在認真聽我說么?聽懂了嗎
?”

    流川沒說話,看了看藤真,有點迷惑的樣子,忽然就拿起相機對
著藤真按下了快門。

   “小王八蛋!就這么心不在焉?”藤真又好氣又好笑地一腳踢過
去,“你學過照夜景嗎?擺什么專業攝影師的架子?別以為按按快門
就可以把花照下來,小心考試不及格!”

    流川只是翻白眼。



    藤真錯了,流川其實會拍夜景,照片洗出來后藤真發現流川把他
的臉拍得很清晰,除了眼珠因為閃光燈的緣故有點發紅。藤真沒有讓
人看那張照片,自己收了起來。

    藤真得知流川的植物學的學分也拿到了,觀察記錄中那夜的曇花
拍得也很好,藤真看過那些照片,美麗的白花靜靜地開在雨夜里,突
然綻放又迅速凋謝。

    那盆曇花后來沒再開過,藤真到后門去扔垃圾袋時看到它一直孤
獨地生長在二樓平台上,偶爾藤真想它大概只在特定的夜里開那么一
回。

    美麗只在一瞬間。

    稍縱即逝。



(2)

    三井逐字逐句看完牆上的征兵令,他想這張通告貼得離酒吧的窗
戶太近,會不會影響到酒吧的生意? 

    送貨的卡車轟轟地從身邊開過去,三井看見流川把鑰匙塞進酒吧
的大門,轉了兩轉。 

   “YO!”三井把插在口袋里的一只手拔出來,向流川打招呼。 
   “你拿這個。”流川點點頭,彎腰搬起門邊的一個紙箱,示意三
井去搬另一個。 

    紙箱上印著咖啡豆之類的標志,大概是藤真定的貨,流川正好回
家,也就代簽字收了。 

    三井有些沮喪,“我的手是用來彈鋼琴的哎!”他抱怨道,“藤
真呢?” 
   “在睡覺。”

    老板的弟弟看上去并不關心鋼琴師的手該如何保養,他只是順路
把一些原料扛進店里,往柜台后的儲物柜里放。 

   “喂喂,出了勞力,賞杯酒怎么樣?”三井把紙箱放到柜台上,
從柜面上趴過身去,眼睛笑瞇瞇的。 

    柜台里的人遲疑了一下,沒作聲,走到放酒的一邊,倒了杯威士
忌放到三井面前。 

    三井發現流川對于酒吧里的一切已經相當熟悉,倒酒的動作也很
自然。 

    已經完全習慣這里的生活了吧?三井想,藤真似乎也已經習慣了
這個兄弟的存在。 



    那天藤真去開門營業的時候三井已經到了,仙道也難得地早來了
一回,所以開店門的時間比往日要早一點,大概是晚上六點左右?具
體時間三井已經記不清,不過他記得那時候外面還是很明亮的,所以
大家都看到了那個背靠著店門坐著打瞌睡的黑發男孩。門向內打開的
時候,靠在門上的男孩險些倒栽進來,嚇了藤真一跳,那男孩很快地
站起來,肩上背著單肩的旅行背包,他并不象是個流浪者,看上去整
潔而且健康。 

   “對不起,我們剛開門,需要進來坐坐嗎?” 藤真在最初的驚訝
過去之后很客套的問,“當然,前提是您已經成年。” 
    對面的男孩并沒有回應藤真的邀請,“我是流川。”他只是簡單
地這么說。
    三井還記得藤真在與這個異母兄弟初次見面的時候表現得十分冷
靜,他記得藤真只是楞了那么兩秒鐘,然后微笑著向流川點了點頭,
“我是藤真,歡迎你來。” 



    在此之前,三井和仙道是聽說過藤真有兄弟的,三個人做朋友多
年,相互之間的底也摸得差不多,藤真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匯一筆錢去
給一個叫流川楓的人,一日仙道提起第二天要去郵局,藤真從柜台后
把填好的匯款單和錢托他代去,仙道好事地問此人是誰,藤真不痛不
痒地回答    我弟弟。這一回答讓三井和仙道跌破眼鏡,自從小與藤
真做朋友就沒聽說過這樣的事,藤真也不瞞,一五一十說給他們聽。

    藤真那個死在空戰中的父親離婚后娶了另一個女人,流川是他們
的兒子。

   “律師來找我,說是他媽死了,所以我答應出錢讓他繼續讀書。
”藤真聳聳肩說,“雖說沒有什么感情,到底從血緣上說還是我的弟
弟,總不能讓我家的人淪落街頭變成小偷或賊。” 
   “不會有討厭的感覺嗎?”仙道很驚奇地問。 
   “照片上看起來不象是個討厭的孩子。”藤真懶懶地回答,“反
正沒打算見面,我只當是遵守社會公德的要求罷了。” 



    后來一直也是書信聯系,藤真除了匯款沒做過多余的事,而那一
邊似乎也只是按律師的安排偶爾來一兩封很薄的信說明一下情況,其
實如果不是流川到這個城市里來讀書的話,以這兩個人的性格,一輩
子不見面應該也是可以的。 

    那天開門相見后,做為旁觀者的三井和仙道并沒有看到這對早有
聯絡的兄弟做出擁抱或是其他任何帶有溫情的舉動,因為剛開店,還
沒有客人,藤真便把流川帶到柜台前坐下,仙道調了兩杯飲料過來。

    理論上來說,雖然這兩個人算是兄弟,但基本上還是陌生人,而
且流川突如其來的拜訪并不在藤真的日程表上,所以一開始這相見的
場面不免有些冷場。 

    流川只用兩句話就說明了自己上了大學所以要在這個城市里住下
去,藤真在沉默了片刻后,露出一個了然的微笑,“讀吧,我會給你
學費和生活費。” 

    站在柜台后擦一個玻璃杯的仙道注意到,聽到這句話那個皮膚白
皙的弟弟臉突然漲紅起來,他從一直拎在手里的背包中拿出一個信封
,放到藤真面前。

   “我來還錢,”他說,聲音堅決而有禮貌,“現在不夠,以后還
清。” 

    藤真打開信封,信封里是滿滿一疊錢,還有一封律師信,信里說
明了這些錢來路正當,是不打算回去的流川以前那個家的全部價值。

    仙道后來有一次和三井喝酒時壞笑著說:“你知道嗎?我從來沒
見過藤真那么難堪的臉色。”

    而藤真后來某次和流川回顧初見面的談話時,則很無奈地笑著說
:“讓一個人認識到,一直以為的自己很崇高只是虛榮心造成的幻覺
,這是件很殘忍的事”。 

    藤真沒有收那筆錢,他對流川說等你畢業了再還,讀書生活都要
錢,何況現在是戰時,物價飛漲,“而我并不等錢用。”他說。 

    流川聽了也沒有堅持,點點頭收回錢,沒有多坐就走了。 



    在流川讀書的第一個學年里,店里的人几乎從沒見過他在酒吧出
沒,正如以前仍是通信聯系的時光,忽然有一天,藤真在店里打烊后
,和仙道并排站在門口聊天時,突然對著蒙蒙亮的街景發了呆,三井
記得那是個十分清冷而且干淨的冬日凌晨,那種感覺有點象當日第一
眼見到坐在門口的流川的感覺。仙道覺得奇怪,就問藤真怎么了,三
井那時推了摩托正從旁邊離開,聽見藤真夢囈似地說了一句:“我想
起我好象還有個弟弟。”三井就插話道:“要不要我載你去見他?”
藤真居然就真的跳上了后座,“好啊!”仙道見了,笑笑,把手插在
口袋里搖搖晃晃地離開三井騎著摩托載著藤真在黎明空曠的大街上狂
  ,藤真緊緊地抱著三井,臉貼在他的背上,沒說快,也沒說慢。  
了一個小時三井把藤真完好無損地送回到酒吧門口,藤真也沒再說什
么。三井不知道流川住在哪里,他想藤真大概也不知道,何況這么早
去找人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他想藤真可能是寂寞了。 

    藤真偶爾會怕寂寞,他從來不說,可三井和仙道都知道。 

    第二天仙道問藤真找到流川沒有,藤真沒理他,仙道就痞痞地湊
過來說老板,你弟弟欠我的二十塊是不是可以由你代還了?藤真一把
揪住仙道拖到后門外沒人的巷子里要他說清楚,三井好奇心起,貼在
門上聽了半天,聽清楚原來這調酒師三天兩頭會去某個街頭球場打籃
球,那里常常有人賭球掙錢,而流川是賭球的常客,因為球技不錯,
似乎掙得不少學費和生活費。流川宰生不宰熟,既然是見過仙道的,
又知道他和那個莫名其妙的哥哥有那么點關系,自然不愿與他賭,仙
道本也隨他,那日忽然興起,終于連誆帶騙套得流川答應打了二十塊
一局的球賽,居然也贏了,流川身上沒帶足錢,是熟人也就先欠著,
于是仙道轉回頭便向藤真討債。 

    藤真氣沖沖地推開后門進來的時候險些讓三井的鼻梁被門板砸扁
,仙道跟在后面進來沖三井笑得滿肚子壞水,藤真從收銀機里抽出張
五十圓甩給仙道,怒發沖冠地說:“二十塊是還錢,三十塊是收買費
,下次要再引誘我家的小孩賭博,我打斷你的腿!”

    仙道心滿意足地把錢塞進口袋里,說我不勾引也有別人勾引,難
不成你把所有的混混都收買么?藤真不說話,仙道又說就算有人收了
錢也不見得就不勾引啊,現在外面這么亂,講信用的人很少了,就算
賭球贏了有時還得靠拳頭去把錢收回來……藤真就鐵青著臉問,你信
不信我也是空手道的高手?

    三井彈了一會兒琴去柜台邊休息時,隔著一堆玻璃酒具皮笑肉不
笑地問仙道:“你干嘛不告訴老板他弟弟的拳頭也是所向披靡?”
   “我還不想英年早逝,”仙道給三井倒上一杯蘇打水,順便在杯
子底下壓上十五塊錢,“再說對這一點更清楚的是你不是我。”

    三井瞅了那十五塊錢半天,哼一聲說我還有油費呢,仙道嘆口氣
,不情不愿從口袋里再摸出五塊,三井這才把錢都塞進口袋里去。 

    藤真發現三井不見的時候已經是五分鐘后的事了,三井不知道仙
道會怎么解釋他的突然翹班,他想那個狡猾的家伙總有辦法搪塞過去
所以并不擔心。藤真心不在焉,所以搪塞他很容易,不然那么細心的
人怎么忘記問一向懶散的家伙怎會跨過半個城市去賭球?他全然不知
道場地從來不由仙道選,調酒師和有著摩托車可以到處跑的鋼琴師從
几年前打街頭籃球就是搭檔的! 



    三井看見球場里的人影松了口氣,他知道流川晚上會和人賭一對
一,但沒把握今晚他在。 

    三井在球場邊按喇叭,流川走過來,看看三井,看看他身后,眼
睛是運動過后的明亮。 

    街頭籃球組隊是三人,三井知道他在找什么,笑起來,露出一口
潔白的牙。 

   “仙道沒來,你跟我走吧。”三井把頭盔遞過去,“你老哥要見
你。” 
   “干什么?”問話的聲音不卑不亢。 
   “也許要發飆,誰知道呢?” 三井搖搖手的頭盔,示意流川接過
去,他看見這個一向別扭的小孩只是翻翻白眼,有轉身離開的意思。
“拜托,看在我們三個的團隊精神份上,給我和仙道個面子好不好?
”三井用有點挫折的口氣哀求。 

    流川站住,球從左手拋到右手,眼神忽閃忽閃,似在猶豫。 

   “藤真是不是你哥哥?”三井問。 

    流川點點頭。 

   “他對你不好嗎?”三井再問。 

    流川想了想,搖搖頭。 

   “那么偶爾讓他向你發發飆也是應該的吧?他畢竟比你大。”三
井說,干脆跳下車來,把頭盔直接套在流川的頭上拖他上了車。 

    三井騎車的時候發覺流川抱著他的腰抱得也很緊,而且和藤真一
樣會把臉貼在自己的背上。果然是兄弟嗎?三井有些詫異,然而等到
下車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流川是睡著了。雖然是兄弟,到底還是有一
半血緣不同。三井又想。 


    藤真看到與流川站在一起的三井出現在酒吧門口時眼神象要把三
井吃掉,三井相信他同時吃掉的還有仙道,這使三井和仙道都下意識
地離他三尺之遠,直到店打烊也沒敢再和老板的目光相對。 

    藤真對流川卻沒有預想中的立刻發飆,他上下打量了流川一番,
看到這個高大的弟弟很安靜地站在那里,一付暈暈欲睡的樣子,便懷
疑即使是拍桌打椅也只會是對牛彈琴,于是他只好嘆口氣,叫流川過
來坐下。 

   “放假以后,你還能住宿舍么?”藤真問。 

    流川似乎清醒過來一點,搖搖頭。 

   “有地方住嗎?” 

    再搖頭。 

   “那么到這里來住吧。”藤真說。 

    流川似乎完全清醒過來,沒點頭也沒搖頭。 

   “應該沒有理由拒絕吧?我畢竟是你哥哥。”藤真說,“我們家
的人,不能流落街頭。” 

    很久以后,流川點了點頭。 

    藤真突然就豎起了眉毛,一把揪住流川的前襟把他拽到面前來,
“我們家的人不賭博!”他對那張因為吃驚而稍顯惶惑的臉惡狠狠地
說道,“也從不隨便和小混混為錢打架!” 

    從頭到尾旁觀了一切的仙道和三井后來說,藤真和流川其實一開
始就很象兄弟。 

   “藤真教訓流川的時候實在是扮足了長兄的氣勢。” 仙道贊賞地
說,“他對其他人一向都不曾一見面就凶相畢露的,由此可見兄弟到
底不一樣。” 
   “可就算這樣,不是也沒有降住流川嗎?”三井說,“換了其他
人,見到藤真這付難得的凶相早被鎮住了,那小子,居然眼皮都不眨
一下。” 
    流川那時的確沒被唬住,“白痴,不是隨便打架。”他盯著藤真
一個字一個字認真地回答,“他們先動手。” 

    藤真的威嚴天儀被一句擊破,潰不成軍…… 

   “但是,那小子后來的確也沒有再賭球,也几乎沒怎么打架,應
該說是很聽話吧。”三井補充說,“兄弟,到底還是不一樣。” 



    流川住進了藤真的家,一樓是酒吧,二樓是住家,藤真依然開著
他的酒吧,流川依然上著他的學,仙道和三井每周總有兩天繼續和流
川去打街頭籃球,只是不再賭錢…… 

   “喂喂!我在追求你哥哥!”喝著酒的三井從柜台外邊把手探進
去,戳戳正彎著腰向柜台下放原料的流川背脊。 

    流川沒有起身也沒有回頭,拋回一句“白痴”。 

   “仙道也在追你哥哥,他是個很強的對手啊!” 三井嘆一聲,再
戳戳面前的背脊,“你幫誰?” 
   “不關我的事。”流川牙縫里擠出几個字,放好東西,站起來,
剛剛為了放東西把一些酒具挪開,現在再挪回去。 
   “真無情啊,他不是你哥哥嗎?你居然不關心他的終身大事?”
三井嘆口氣,把酒杯放下了,長長的雙腿在高腳凳下晃著。 
    流川收拾好東西,從柜台后面走出來,“你來干什么?” 

    現在是中午,離酒吧開門的時間還遠著。 

   “我考慮了很久,想想應該先下手為強,”三井危險地瞇起眼睛
,從高腳凳上滑下來, “藤真還在睡嗎?還真是個好機會呢!” 向
通往二樓樓梯的門口走,一邊回頭笑得燦爛,“來個霸王硬上弓如何
?” 

    突然間,一只有力的手從背后伸過來揪住了三井的后領子,接下
來,三井就向后平飛了過去。 

    三井在回過神來后發現流川已經騎在他的胸口,一只拳頭對准了
他的臉。 

   “你敢!”流川的臉上倒是滿平靜的,語氣里滿是不屑,“我殺
了你。” 
    三井大笑起來,在拳頭落到臉上之前舉起手指搖了搖,“我是來
結帳的,要去打仗,讓老板把錢算給我吧。” 
    拳頭收了回去,三井拍拍流川的腿,“你很重,放兄弟一馬,下
次不敢了。” 

    流川哼一聲,站起來。 

    三井揉揉胸口,坐起來,“沒看門口的征兵令嗎?大家都逃不掉
,仙道大概也會馬上來結帳吧?” 
   “你們都是預備役?” 
   “看不出來?都是軍官呢。” 三井站起身,拍拍衣上的塵,“你
老哥也一樣,他是醫官。” 

    流川楞了楞,果然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們是干什么的?”
   “空軍,”三井伸個懶腰,“飛行員。” 
    流川點頭,向后面走,“我去叫他。” 

    三井嘿嘿笑,沒有跟上去。 

    玩笑不能開得太過頭,這點三井很清楚。 

    三井看著流川的背影,忽然就想起常常在后巷遛達的一只黑貓。

    貓有爪,只是平時收起來。 

    兩年多不打架不等于就成了藤真家的乖孩子,貓爪子只要伸出來
,還是鋒利。 

    三井想著就笑起來:藤真,你這算是教育的成功呢還是失敗?



(3)

    藤真醒來的時候聽見風鈴在窗口輕響,睜開眼睛,看見陽光照在
對面白牆上的影子,映出兩挂窗帘間的窄縫,微風正透過半開的窗從
那縫里拂進來,輕輕拔弄著玻璃風鈴下垂著的水晶珠子,風鈴那向下
的無色透明花碗發出“叮叮”的輕鳴。

    這風鈴原是流川的,大學的班委用班費在新年時給每個同學買了
份禮物,流川回家后拆開包裝紙方知是套線條簡潔的風鈴,他認為這
是女生用的東西,便隨手放在一邊。藤真一日清理家什准備處理一些
舊物,忽然看見,就問流川不要了么?流川那時被藤真拖來幫著往貯
藏室搬東西,兩手滿滿抱著箱子,只是回頭看一眼,明顯看都沒看清
楚就心不在焉的嗯一聲。藤真把裝風鈴的盒子放進柜子深處,想想又
拿出來。流川搬東西回來的時候看到藤真把風鈴挂在酒吧通向后堂的
門口,藤真說這么精致的工藝品被埋沒了是很可惜的,至少該讓它有
一點用處。

    晚上三井和仙道來上班,沖著風鈴一陣猛瞧,仙道說老板你覺得
這么透明的東西和我們酒吧這么柔情的風格相配么?三井則說我總有
在上面蒙層金紙,再往下面挂上一兩顆金色星星的沖動。藤真自己再
看看也笑起來,拎著風鈴上了樓。

    流川再見到這挂無色的吊鐘蘭式風鈴時已是挂在藤真房間窗帘的
后面。

    奇怪的是,流川覺得這風鈴在男人的房間里看上去并不礙眼,又
不象是女生用的東西了。


    藤真在床上翻個身,看向窗口,冬日的陽光不那么烈,雖然從光
影的位置看已經是正午,隔著淡藍色的窗帘透過來,還是有點清冷的
味道。

    藤真聽見門外有腳步聲響,是流川的腳步聲,一步一步上樓來,
在門口停住,開始敲門。藤真嘆口氣,翻身坐起來,今天早上打烊后
收拾了一下店面,所以休息得比較晚,這會兒精神不佳,實在是想要
賴床的。

    但做兄長的,總不能給兄弟做出一個不上進的榜樣,所以還是得
掙扎著爬起來去開門。

   “三井要參軍,他在下面等著結帳。”流川盯著藤真有點發黑的
眼圈直截了當地說。
   “哦?仙道也來了嗎?”藤真的反應象是早有預料。
   “沒有。”流川的眼光倒是有些詫異了。
   “征召預備役軍官的話,除了在街上發通告,還會向個人發出征
兵函。”藤真走回去套件毛衣,剛剛從溫暖的被子里出來,感覺有點
冷,他打了個哆嗦,順手從床頭柜上拿過一封信遞給跟進來的流川,
“正打算告訴你。”

    白紙黑字寫的是征召預備役軍官藤真健司少尉去軍隊醫院報道,
時間是明日下午三點以前。

   “仗打到這個份上,大概是要輸了吧。”藤真走到窗邊拉開窗帘
,轉過身靠在窗台上,象是猶豫了一下,然后開口問道,“流川,你
還記得爸爸的模樣嗎?”

    流川把視線從征兵函抬起到藤真身上,藤真背對著窗口,臉上暗
暗的,冬日的陽光從背后模糊了他身影的輪廓,流川發現就算自己如
何努力的回想,對父親的印象也只是與此非常相似的一個輪廓,于是
誠實的搖搖頭。

   “也是,那時候我們都太小,連我記不太清,更別說你。”藤真
自我解嘲地笑起來,走過來揉揉流川的頭發,“去告訴三井,不干完
今天的最后一天活,別想拿到一分錢。”


    三井聽到流川的傳話并不覺得意外,“果然是個黑心老板,”他
笑著拍拍柜台,“事先沒想到要關門所以訂了這么多原料,難不成進
貨上吃的虧要從我們身上賺回來?”
   “不服氣么?”藤真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流川前腳下樓他后腳就
裹上外套跟了下來。
    三井趕緊舉手投降并訕笑:“不服也得服,結帳以前你是老大。
”
   “仙道大概也會來算帳,今天晚上一起算吧。” 藤真彎腰看看柜
台下的原料,“人要都走了,生意大概也不會好做,這么多東西,你
們晚上幫我消化一點。”
    三井的手慢慢放下來,“藤真……”他叫了一聲。
   “什么?”藤真從柜台后直起腰看三井。
   “對不起,”三井臉上有淡淡的歉意,“原來以為可以和大家一
起過安定的生活……”
   “這不是你的錯,大家都討厭戰爭,”藤真笑笑,“就是沒得選
。”
   “說到選擇的話,有件事倒是可以選的。”
   “什么事?”
   “做情人的話,選個當飛行員的情人比較神氣。”
   “你在說仙道?他好象是飛行員吧?”藤真挑挑眉。
   “選個中尉不是更神氣么?”三井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仙道少
尉只怕要再努力一點才能達到要求吧?”
   “以勢壓人是暴發戶的行為。”藤真不屑。
   “一朝權在手,不利用白不利用。”三井臉皮厚得象牆。
    藤真眼角余光見流川背了背包去開店門,提高了聲音問道,“流
川,又要出去嗎?”
   “去拿畢業証書。”
   “早點回來,我有事對你說。”

    流川點頭,開門出去了。

   “打算把‘FLYER’交給流川?”三井問。
   “就算有些客人去打仗,總還是會有些生意的。”藤真給自己做
了杯咖啡,坐在柜台后慢慢喝。
   “可是這次征兵令的范圍很廣,你弟弟也許也有份。”
   “需要的是有經驗的士兵,他還是個學生,又沒參加預備役,不
會找他。”藤真呷口咖啡,“我是希望大家還有個地方可以回來。”



    仙道晚上來上班的時候流川還沒有回來,藤真開了店門后站到門
口向學校那個方向的路口看,只看到夕陽最后一點洒在路面上的白光
。

    仙道和三井聊著天走到門口探探頭,問藤真你在看什么?藤真說
流川這死小孩,我說了要他早點回來交代店里的事,拿個畢業証要這
么久么?仙道說也許是被召到兵站去了,聽說今天下午普通士兵也開
始收到征召令了。藤真說我家這小孩除了打架打球還有什么能讓兵站
下召的?仙道同情地拍拍藤真的肩膀說老板,你還真是不了解你的老
弟呢!

   “賭球的地方是不能住宿的,你以為流川第一學年的假期是在哪
里過的?”
   “在哪里?”藤真警覺地問,他的確沒有問過流川這個問題,他
知道這個兄弟對于交流各自過去的生活沒有任何興趣所以一直任他保
持沉默。
   “雖然是從很遠的地方看過去,但我肯定自己在機場見過流川兩
次。”仙道說,“大概那時他的假期除了賭球就是在機場打工做維修
工吧。”

    這几年戰事緊張,技朮性強的預備役人員每個月都有几天接受培
訓以備征召,仙道和三井每個月總有几天是事假,藤真知道他們是去
了機場。藤真不喜歡飛機,所以沒去過那里,仙道和三井知道他不喜
歡,所以也從不提起這個話題。

   “即使征召了預備役,機場的地勤人員好象也不夠,也許會從一
般平民中召集懂機械的人員。”仙道說,看見藤真用很奇怪的眼光看
了自己一眼,“藤真,逃是逃不過的,咱們還是都卷進去了。”
   “說不定真是這樣了。”藤真看著流川打著瞌睡從路那頭搖搖晃
晃地騎著一輛單車過來,忽然就幽幽地嘆口氣,“我還以為,這次至
少有一個人能保住幸福。”

    仙道順著藤真的眼光看過去,看到流川身后的夕陽完全沉下去,
連最后的一點白光也斂了。



∼待續∼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