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婚禮。 

    我的丈夫的婚禮。但新娘不是我。 

    准確的說，是我前夫的婚禮。希爾頓酒店的大廳，金碧輝煌。
閃光燈沒有一刻停止。閃得我不停地眨眼睛，眨到眼淚似乎都要流
出來。 

    這樣轟動的婚禮。著名影星仙道彰和著名球星流川楓的婚禮。
日本第一對公開的同性婚禮。 

    杯中的紅酒比大廳的燈光還要讓人暈眩，仙道的笑容比杯中的
紅酒還要讓人心醉。 

    觥籌交錯，緋紅的液體在酒杯中晃蕩。衣香鬢影，五色的鑽石
在人群中閃爍。 

    像流川那樣的男人，竟然也會出現在這樣的應酬場合。明顯他
是不耐煩的，但幸福讓他容忍了這一切。

    畢竟，這是他的婚禮。 

    一個人一生可以有無數次婚禮，可是只有一次最美麗。或者，
一次也沒有。 

    我有過一次，但它結束了。 

    我仔細看著仙道，這個曾經是我丈夫的男人。宴會廳里的燈光
太眩目，忽然有點看不清他的臉。 

    閉上眼睛，忽然想不起他長什么樣子。我恐慌起來。 

    又看見流川的嘴角泛起了笑容，多么難得啊，流川楓的笑容。
雖然我覺得他還是不笑的時候比較酷。 

    呵，這樣的兩個男人的結合，消息剛剛公開的時候，不知道傷
透了多少女孩子的心。 

    可是后來情況突然改變了。突然有人說，與其看到他愛上別的
女人，不如讓他和男人在一起吧。他們兩個人才是最般配的。支持
這種說法的女孩子越來越多，最后竟然有成群的女孩子在街上游行
，抗議保守人士“對這樣一對完美情侶的偏見”。 

    明明知道不可能和高高在云端上的他有任何的交集，偏偏又深
深的愛著他想著他，才無可奈何的說出這樣的話的時候，心情是多
么的絕望。 

    追星族的小女生可以輕易地把愛這樣轉向，而我呢？這個與其
中的一個共同生活了十年的枕邊人。 

    不知道有多少雙幸災樂禍的眼睛在看著我，看吧，相田彌生，
你以為你真是個完美的女人，你以為你真的什么都有了嗎？你以為
你真的能占有仙道彰的心嗎？你得意了十年，現在跌得慘了吧？ 

    原來我什么都沒有。卸下那金燦燦的長裙，原來我始終只不過
是個貧民窟里的灰姑娘。 

    十二點的鐘聲敲響，還原成慘淡的容顏。 

    原來這十年的一切只不過是一個泡沫，輕輕地一碰，就破滅了
。什么也沒有剩下。 

    原來十年的時光，要抹煞是這么的容易。唯一的痕跡，是眼角
的兩條淡淡的魚尾紋。 

    十年夫妻，連個孩子都沒有留下。 

    是我執意不肯要孩子，因為不肯影響自己的事業，更因為我以
為，我們還有一輩子。 

    沒想到，轉眼間一切幻滅，往事皆成過眼云煙，再想要留下一
點可以紀念他的東西，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茫然四顧。喧嚷的人群中，只有那個人鶴立雞群。溫文爾雅地
應酬，保持著優雅的微笑。那么溫柔秀雅的，長長的眉毛。深深的
藍眼睛，好像大海上漂浮著的兩朵藍色的勿忘我花。光潔的額頭，
微微的泛著柔和的光。栗色的頭發在燈光的照射下，似乎發出金色
的光芒。驕傲的，自信的風度。混血的容貌，通常都是非常美的，
他是其中的典型。這樣的人進入演藝圈的話，一定會很快大紅大紫
的。 

    呵，我就是這樣，無論何時都會想到自己的事業。脫不了一身
庸俗的銅臭。與流川那樣超脫塵世的人是根本不能相比的吧。 

    流川楓，我的情敵。我有過無數個情敵，但她們都是失敗者。
也曾驕傲的幻想過，那個成功者會是什么樣子。跟仙道提到的時候
，他覺得很有趣地笑，他說：沒有哪個女人能把我從你身邊搶走。

    是的，沒有哪個女人。因為我的情敵，成功的那一個，是個男
人。 

    從前想過那個成功者也許比我美麗，比我溫柔，比我體貼，比
我善良，卻做夢也沒想過，那會是個男人。 

    一個男人，叫我怎么和他比。 

    啊，難道是我的報應。難道是上天報應我從前傷害的人太多。

    從前搶別人的愛人的時候，從來沒有顧忌過別人的感受。終于
，報應來了。有人把我的愛人搶走了。 

    流川，這個有點神秘色彩的籃球明星。籃球似乎是他天生就會
的，嫻熟的技朮，必勝的決心，加上酷酷的外表和從來不愛說話，
不理睬別人的古怪又倔強的脾氣，成為無數少女心目中的夢中情人
。 

    我怎能和他比。我的肌膚甚至都不如他的白皙。 

    銳利，冰冷，而清澈的眼神，那一份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簡單
的透明的氣質，然而是堅定的，一定要達到目標的懾人氣勢。這樣
的人，堪當仙道一生的對手。 

    他們兩個毫無顧忌地對視，完全忘記了身在百人宴會之中。那
是屬于他們的世界，沒有任何外人能介入。多么的讓人羨慕。多么
希望也能這樣的愛一個人，可是我是自私的，自私得永遠無法毫無
保留的愛一個人。這樣，又怎能留住被流川那顆純粹的心愛著的仙
道？ 

    仙道和我結婚的理由很簡單。我是他所知道的女人中最優秀的
。他是我所知道的男人中最優秀的。我們志同道合，心有靈犀，在
一起輕松愉快。于是結婚了。 

    是言笑無禁的知心朋友，或者攜手并進的合作伙伴，只是不像
夫妻。除了在外人眼中是完美的一對。但他從來沒有對我露出過，
此刻他看著流川那樣的，滿溢著溫柔的表情。 

    以我相田彌生的才華，也是可以和仙道成為旗鼓相當的對手的
。只是，我終究是個女人。 

    終究只是個嬌嫩的女人。再怎么精明強干，終究也有想找個人
賴著撒嬌的時候，也有想找個人無窮無盡的寵著我溺著我的時候。

    而在仙道的眼中，也許我永遠都是那個不在乎溫柔的，只要成
功，名譽，美麗的衣服，璀璨的鑽石，仰慕的眼神，現實而理智，
心腸堅硬的女子。 

    他不會知道我愛他。 

    因為我太驕傲，驕傲地不肯承認。 

    又禁不住好奇的瞄向那個長得很好看的男人。為什么這個男人
看上去這樣的孤寂，即使是在身邊圍著這么多人，有說有笑的時候
。他的笑容，為什么這樣的憂郁。 

    似乎又回到了當年肆無忌憚地做女孩子的時候，看見帥哥就舍
不得移開目光。 

    他的眼光漫不經心地在大廳里游離，這神情竟和我這么相似。

    他忽然看見了我，我和他的眼光相對，他仔細地看了看我，彬
彬有禮的點頭微笑。 

    他的眼神，我看見了他的眼神，我明白了。忽然想起仙道和流
川的事情公開的時候，小報記者去挖掘仙道以前的同性戀史，說他
在法國上中學的時候有一個日法混血的同性戀人。因為消息很不確
切，所以并沒有什么人注意。 

    那個人，一定就是他。不是他這樣與眾不同的人，仙道也不會
和他在一起。 

    禁不住苦笑。難道現在這年頭，真的是漂亮的男人都去喜歡漂
亮的男人了嗎？ 

    他的眼神。別人是看不出來的，只有和他有著同樣的心情的我
才能看得出來。優雅外表不過是層掩蓋，他的笑容是假的。在我面
前，你沒有辦法掩飾。我知道，我在你的面前也是赤裸的，精心的
偽裝被殘酷的剝開。 

    因為，我們有著一模一樣的心情啊。 

    就是那種，胸腔被什么堵住，心好像被人狠狠地揪住，使勁的
揉捏，絞痛。無法呼吸。好像被大海拋棄在陸地上的魚，快要窒息
。 

    仙道，你是海，你就像那藍色的，深沉的，溫柔的，無邊無際
的，永遠不會靜止，永遠看不清楚的大海。 

    我的大海，你卻把我拋上了陸地。 

    聽見別人喊那個男人，他姓藤真。 

    藤真藤真，原來你和我同病相憐。 

    原來你的笑容，和我的一樣的軟弱無力。 

    把最深的傷痛，掩蓋在優美的笑容下。明明可以不來參加婚禮
，可是寧愿來刺激自己，寧愿看見他們的幸福，你永遠失去了再也
回不來的幸福，寧愿再自己的傷口上洒鹽，也要強裝笑顏，為的是
向別人表示，你是不在乎的。 

    因為太過心高氣傲。不能容忍背叛，永遠都不能做被拋棄的那
個。不能失敗，就像東流向大海的春水，無法回頭。 

    所以要在他離開我們之前先離開他。 

    即使萬般不舍，即使心碎腸斷，也要強裝瀟洒，對他，對所有
的人說，我本來就沒真的愛過他，我不要他了。他自去愛別人，和
我有什么關系？天下的男人這么多，愿意拜倒在我相田彌生腳下的
難道還少嗎？ 

    要找一個比他強的人，讓他和所有人知道沒有他我們可以活的
更好。 

    只是，誰能比他好？他是仙道彰，永遠沒有人能代替的仙道彰
。 

    做了仙道彰的妻子后，還有几個男人能入我的眼？ 

    異國的旋律在耳邊響起。 

    你要是驕傲輕視我，你就看看我的本領。我要是愛上一個比你
還強的，就會刺痛你的心。 

    百靈鳥兒從你手中飛去，落到別人的花園里。花兒一樣可愛的
百靈鳥兒，你怎么舍得將它拋棄。 

    只是仙道，他的心永遠都不會再因為我而刺痛。 

    藤真和我，我們愉悅的外表下，心在暗暗的抽著痛。 

    也許仙道也不知道，藤真是真愛他的。藤真，你和我一樣，也
是一個驕傲地不肯承認愛上了的人。把自己緊緊地包裹在堅硬的外
殼里，誰也不知道你心中真正的感情。 

    沒有人知道，但我知道，你愛他，我可以從你的眼神中看出來
。因為，我和你一樣，其實是愛他的。 

    說自找苦吃也好，說死要面子活受罪也好。我們就是這樣的人
，不得不做這樣的事，不是這個世界在逼迫我們，是我們自己在逼
迫自己。就像中國古老的傳說中，吳剛永遠都無法砍下那棵桂花樹
，可是他不能不砍，日復一日地砍。 

    忍不住又看藤真。他的眼神是那么憂傷。他的笑容是那么無奈
。沒有人看得出來。只有我。因為我們是同類。真的，他和我是多
么相象。同樣驕傲的人，也愛上了同一個人，而且同樣的被遺棄。

    忍不住就覺得他很親切。 

    就像被拋上陸地的魚，在快要干涸而死的時候，終于看見了另
一個同類。只有相濡以沫才能把生命再延長一刻。就像寒冷的雪山
上最后的兩只兔子，只有緊緊的擁抱在一起，才能勉強感到冰天雪
地中的一絲溫暖。 

    人聲鼎沸的大廳是這樣的寒冷。喝酒，喉嚨里火辣辣的燒。可
是身體，還是這樣的寒冷。 

    仙道啊仙道，你可知道，你那個堅強的前妻，此刻快要凍僵了
。你那樣溫暖的笑容，再也照不到我的身子。只照著流川一個人。

    藤真啊藤真，我能看見你凍僵的心底，你也一定能看見我的吧
？ 

    只是，兩個同樣快要凍僵的人，即使擁抱在一起，也沒有任何
的溫暖。 

    側頭看仙道，即使是在寒暄的時候，他眼角的余光也總是照著
流川。他的眼神這樣明亮，那是因為放射著喜悅的光芒吧。燈光直
射在他的臉上，整個人都這樣光芒四射，是因為渾身都沉浸在幸福
之中吧。那樣讓人迷戀的笑容，是更加的神采飛揚了。 

    流川默默的靠在大廳的柱子上，靜靜的看著仙道。他的側面好
像古希臘的大理石雕像，線條堅毅的五官，就象是一刀刀刻出來的
。他沒有站在燈光下，臉上被打出了明明暗暗的光影，好像一個永
遠都不可以接近的傳說。但是仙道，是唯一一個進據他的世界的人
。 

    流川啊，你是上帝的寵兒，你什么都有了，人人都愛你。也許
后世都會傳揚你和仙道那動人的愛情故事。我知道，未來的故事里
也會有我的。 

    不過，我是那個襯托品。正襯，是仙道為了你而義無反顧地放
棄的，自知無望而選擇淒涼的退出的女子﹔反襯，或許成了你和仙
道之間的障礙，我正是扮演那陰險惡女人的不二人選。亦或者，被
你們偉大愛情而感動，以至于成為你們的堅定支持者──這個是搞
笑版本的吧？ 

    轉眼看藤真，相對淒然一笑。我知道，他是知道我想什么的，
雖然我們相隔很遠，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未來的故事里大約也會有他，同樣是襯托的角色，我們的存在
，讓他們兩人的愛情故事更加好聽，更加感人。 

    原來，這就是我和藤真存在的意義嗎？ 

    低頭看酒杯。酒杯里的酒，叫“落花紅顏”。妖艷的紅色，血
一般的涌動。 

    為什么是這個名字，落花紅顏。難道是說我的幸福，也象花一
樣，盛極一時，到了凋謝的時候。 

    象花一樣脆弱的嬌嫩的女人，終究不能在大海中生存。最多漂
浮一時，就會被浪頭打碎。只有那冰山，才能永遠在海浪中漂流，
永遠不變。 

    酒中映出我的容顏，我的妝化得濃艷。雖然不是婚禮的主角，
但是不能不美麗，參加前夫婚禮的我，怎能以蒼白的面容對人。或
許是想告訴所有人，離開他的我更加美麗，又或許，潛意識中是想
用這樣的濃妝掩蓋所有的表情吧。 

    就像藤真，已經吸引了在場所有女士的目光，抱有釣個金龜婿
愿望的小姐們涌在他身周不肯離開。 

    而我，長長的眉用青黛色的眉筆高高挑起，再在尾稍鉤下，打
上珍珠白色的高光，眼周抹上由淺至深的紅色系眼影，涂上淡紫色
的睫毛膏，顴骨扑上閃爍的金粉，玫瑰色的珠光唇膏上涂一層嫣紅
的亮彩唇油，黑發高高盤起，耳上吊著垂到肩頭的白金耳鏈，胸前
挂著沉甸甸的鑽石項鏈，火一樣紅的低胸晚禮服包裹著美麗的身體
，就連艷紅的高跟鞋也比別人的玲瓏有致。 

    我可以吸引所有男人的目光，只是吸引不到我愛的那一個。哦
，至于流川，除了仙道他是誰也不會看的。 

    仙道仙道，你還記得嗎？我這樣的裝束，就和十年前第一次與
你見面時一模一樣。只是當年因為貧窮而去地攤上買的假鑽石，如
今都已換成真的。當年那青春活潑的十九歲少女，如今已是被拋棄
的婦人。 

    我想你是不記得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當初自己做采訪的時候，從來沒有顧及到被采訪者的想法，只
顧著搶新聞、挖題材，問一切敏感的刁鑽的問題。如今自己成了被
采訪者，終于深刻體會到了他們的悲哀。就像做了多年的殺手，人
命早已視如草芥，待到自己被殺的時候，突然后悔。 

   “相田小姐，請問你現在的心情是怎樣的？” 

    拾起微笑，驕傲的抬起頭。身經百戰的我，怎會被你們問倒？

   “謝謝關心，我心情很好。我和仙道一直是好朋友，我們現在
也會常見面，參加朋友的婚禮，心情怎么會不好？” 
   “相田小姐，仙道先生和流川先生已經結婚了，川島先生和你
有結婚的計划嗎？” 

    川島，我几乎忘了他了。有點歉意地回頭看了他一眼。他高大
，英俊，看起來與仙道有那么一點神似。

    難道我竟是因為他和仙道的相似才選擇了他？或者，只不過是
因為我喜歡的正好是這個類型？ 

   “我的婚姻和仙道的婚禮有什么聯系嗎？川島新進樂壇，現在
一直很忙，我們暫時還沒有時間走向婚姻。” 
   “相田小姐，你的前夫是同性戀，你和他共同生活了十年難道
從來沒有發覺？或者他根本就是雙性戀？” 
   “相田小姐，你和仙道先生以前的婚姻生活是怎樣的，你們之
間有愛情嗎？你們的婚姻是不是只是‘政治聯姻’而已？” 
   “相田小姐……” 
   “……” 

    噢，求求你們不要讓閃光燈再閃了，我的眼睛受不了，它會流
淚的。 

    一雙有力的臂膀挽住了我的手。那么熟悉的味道，几乎要習慣
性的把頭靠過去。十年了，十年來形成的習慣，不是那么容易改變
的。 

   “對不起，我想你們提的問題煩擾到相田小姐了。我和相田小
姐一直都是好朋友，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我的愛人是流川
楓，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希望你們不要再翻出來，影響相田小姐
和川島先生的心情，也影響我和流川的心情。” 

    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雖然離婚也只是半年前的事情而已。然
而已經都過去了，這十年的事情都過去了。 

    那么，仙道，能不能請你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面前，不要再對我
好，你不要管我，也不要把我當作朋友，請你讓我徹底的忘了你吧
！不要再讓我受煎熬了。 

    可是你渾然不覺，微笑著和我和川島聊天，好像我們真的一直
都只不過是好朋友一樣。仙道仙道，我要怎樣才能擺脫你？ 

    怎樣才能不夜夜夢見你擁我入懷，醒來時已淚濕枕巾？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