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遇樂
(第四章 一波才動萬波隨)

作者﹕Ring

    卻說這大相國寺雖說在京城城西,實則去了百里有余,已
屬順天縣境。十方叢林,庄嚴古剎,恢恢氣象自無須細表。這
大廟主殿供奉的藥師琉璃光如來本尊,卻有詩為証:

    歸命滿月界,淨妙琉璃尊。
    慈悲弘誓廣,愿度諸含生。

    百姓心中,藥師佛便是庇佑一生消災延壽身后永登極樂的
,是個大慈大悲的濟世佛,加上本朝開國典故傳得神乎其神,
國民和這位如來又親近了几分。崇信之誠,乃歷代所未見。

    如此神聖所在,再添一段佳話也是無奇。



    是以仙道鑼鼓喧天,高頭大馬,進了廟子,也就宣宣聖旨
,剃了度,乖乖地做個新和尚。

    佛門廣度,眾生平等,也非盡如老師所言乃是荒天下之大
謬,仙道摸摸光頭,略有感慨。

    原以為仗著御賜身份能接觸寺僧高層,起碼也于廟中出入
自如,哪知相國寺絲毫不買皇帝的面子,穿上僧袍卻只算個初
級和尚,剃度之禮只是個如猩猩般的師兄操刀,進了廟里几日
,連方丈面都未見。寺僧秩序井然,那藏經閣等要緊之處均有
把守,有關佛骨之蹤更是無絲毫線索。

    說到此處,諸位看官應已明了,仙道師徒與相田一家便是
打的相國寺佛骨的主意。

    仙道之師田崗先生自認儒家正宗,獨推以聖人之書為天下
之尺。奈何本朝釋教極盛,儒學式微,田崗以為國之必亂于斯
,方登廟堂便上表力陳事佛之弊。當巧碰上太子夭折,皇帝准
備迎佛骨進京鎮國。這便犯了皇家大忌,皇帝一怒之下將他貶
為庶民,終生不得在朝為官。想田崗先生自恃有經天緯地之才
,誰料有此當頭一棒!其心中對釋教怨恨之深,誓與其不兩立
,且認定禍根便是那相國寺的佛骨,是以聯絡舊友相田太師共
謀毀之。

    此等安排于今人看來無異小題大做,手段也近于陰損,于
田崗等心中卻關乎天道存廢國運興衰。門戶道統之爭,遠勝干
戈戰伐之毒,實千古一也!

    仙道眼中這純屬意氣之爭,只是姑姑有言:“這事兒是你
老師的心魔,斬不斷,化不開,只合活解,方有轉機。”須知
仙道本是孤兒,記事起便只知姑姑和老師。他天賦奇高,別人
十年也學不來的事,他一點便通,無怪田崗視他如掌中之寶。
仙道小小年紀,可文可武,難免沾沾自喜,也是事事占先,縱
橫鄉里,無法無天,只平日有個姑姑鎮著。他姑姑卻是個奇人
,托名田崗表妹,為其打理雜事、管教徒弟,旁人眼中端庄大
度,溫柔賢淑,仙道卻知她實有通天徹地的本事,只不知為何
跟定了自己這個食古不化的老師,這卻是仙道幼年心中一個大
大的疑團。

    姑姑之言意味頗深,這其中的道理,仙道也是贊同。是以
雖非合其本意,卻接下了這擔子,也勢必要成事。

    眼前這情勢與預想不同,卻難不住仙道。明的不行,便來
暗的,大道走不通,總有些曲徑通幽吧。

    一天功課照做,有了閑暇便參讀佛經,且與人為善,有機
會便和寺僧談論佛理,兼聊些俗事趣聞。



    如此數日功夫,相國寺里里外外都在傳,今科探花郎,潛
心修佛,且才辨無雙。

    如此鋒芒畢露,便激出了寺中一位人物。此人俗家名喚宮
城良田,本是山賊出身,住持安西云游之時將他點化,引到這
寺中來做了座下第二弟子──須知這位安西主持俗家身份極其
尊貴,除自小便收在身邊的大弟子赤木剛憲外,外面所知的,
也就收了宮城一個。宮城出家之后性子已磨了許多,除平常功
課外就承擔保護寺廟周全之責,也就是俗語說的“武僧”。這
活計平日也是閑差,是以宮城無事時便舒展拳腳,在寺僧面前
大顯身手。


    誰知仙道這一來,大大地搶了他的風頭,宮城一則江湖習
氣作祟,二則也是好奇,這天正逢晚課之后,便獨自前來仙道
所宿僧房。

    還未進門,但聽里頭笑語連連,仙道正大談洛陽百花會的
種種妙處,小和尚們聽得目瞪口呆,只愿今生佛前打坐,來世
能修個風流才子來當。

    宮城推門而入,劈頭便道:“好熱鬧啊!”
    仙道見此人身形短小,神情桀驁,又見其余僧人面面相覷
,不敢多言,便知此人必不一般,當下合十:“師兄有禮。”
    宮城也不看他,大模大樣地走到正中,喝道:“佛門可是
你們胡鬧的地方!”

    眾僧心道,平日院落里,不知是誰聚眾斗技,鬧得最凶。

    仙道但打了個哈哈:“師兄何必如此認真呢?一時口舌之
快,但度眾生脫郁悶苦海,佛爺爺不會怪罪的。”
    宮城回道:“口舌之快?不怕死后進拔舌地獄?”
    仙道面不改色:“佛云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不憚侍
佛同行!”

    宮城被他頂得啞口無言,一時興起,伸手便向仙道肩頭抓
來,仙道不閃不避,任他發力。宮城本待他還擊,以對師兄不
敬為名,給他點教訓以挫他銳氣,哪知仙道只是端端看過來,
似饒有興趣,卻把宮城僵住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見其余
諸人均不明就里,宮城心中早把仙道罵了千遍,卻也不怕進拔
舌地獄了。

    仙道忽然哈哈大笑,道:“師兄找我有事,說一聲便是,
不用那么客氣。”言罷拍拍宮城的背,宮城順勢按按仙道肩道
:“師弟,我倆到外頭親近親近。”

    這二人便狀如多年失散兄弟,勾肩搭背,出了房門。



    都說這江湖兒女,最是不拘小節,宮城見仙道好心幫他掩
飾,卻也不好意思追究了。仙道得知宮城身份,暗忖釣到大魚
,便投其所好,談了好些江湖逸事。宮城雖是真心侍奉安西,
畢竟有豪杰之風,成日困在相國寺也是百無聊賴,今日逢著個
言語相投的師弟,便把當年橫行一方的得意事一一數出來,不
覺聊了一宿,卻還意猶未盡。



    如此往來不過几日,宮城心中早將仙道當了自家兄弟看待
,仙道也作勢隨宮城學些拳腳,眼見時機成熟,閑談之中,仙
道提及佛骨之事,但說來此已有些時日,又是聖上欽點,卻未
得見真身佛骨,深以為憾。宮城嗤他淺見。

   “莫說是你,你去問問那些監院執事,哪個不是侍奉了几
十年的,他們見過沒!”
    仙道詫道:“卻是都不曾見?”
    宮城道:“佛骨何等寶物,這寺中只有歷代方丈有資格以
肉眼凡胎相對,其余教眾能對著佛塔拜拜就不錯了。”

    說到此處,宮城又把話題岔開了,仙道心知不能操之過急
,只循序探其口風,一來二去,但知佛骨存于一七寶玲瓏塔中
,而安藏之所大致得從方丈禪室下手。



    正當仙道預備夜探禪室之時,卻一道旨意下來,皇上召他
進宮。這一面聖便是三日,是以流川住進來時,仙道正巧不在
寺中。



    俗語說,一年之計在于春,趕一年的好兆頭,四方百姓多
到廟里開光結緣。相國寺本著普濟眾生,大辦善會,邀俗眾于
寺中吃齋。

    這一日大清早的,但見一色青衣小轎,魚貫入了山門,下
得轎來,卻是富貴子弟一個,嬌花侍妾一群,另有有仆從若干
。眾目睽睽之下進了齋堂中門,即刻有知客僧迎上來。須知善
會之時廟里雖不憚接待女客,但如這般放肆談笑,勝似嬌鶯乳
燕,卻大大壞了佛門風氣。

    知客僧沉下臉道:“女菩薩自重。”
    只見一女迎上來,道:“我相公想當和尚,你們收不收啊
?”
    知客僧瞥見那少爺神情冷傲,哪是個向佛的樣子,忍住怒
氣道:“這位施主塵緣未了,女菩薩休要取笑。”
    這時另有一女上前道:“塵緣未了才來出家啊,如果四大
皆空,當不當和尚又有什么分別,師父休要取笑才是。”

    言罷眾女皆笑。

    只把個知客僧急得面目通紅,回內堂去稟報了執事,執事
也是為難,但讓他請了這一干人進內堂,免得帶壞了善眾為上
。


    但說有魚就難免有偷惺的貓,相國寺守著至寶,難免引來
諸方是非。這群找事兒的正是接管了金家大宅的流川和彩子一
行。此次進京,為的竟也是盜取相國寺之佛骨舍利。只是不知
所圖何事──流川只管行動,其余非其所慮,彩子但覺流川烈
頗重此事,卻也未得要領。


   “和尚果不難對付。無怪舅舅只安排我倆來此。說得鄭重
其事,只怕也就為了歷練小楓。”彩子本生于江湖,對佛骨珍
貴無更多理解,這便先存了個輕視的念頭,而后生出了種種變
故卻令她始料未及。這是后話。


    一行人進了內堂,眾女經彩子指示不再喧嘩,只都往流川
身邊靠。流川雖大不耐煩,卻又想著任務在身,但強打起精神
,卻聽彩子對著那執事僧道:“師父有禮,這位是我家小弟,
但求在大廟謀個高就。”
    那僧人已介不惑,地位甚高,聽此等妄語,心中大不悅,
卻道:“女施主可知,侍奉我佛少則須需有三世清修,我看這
位施主命犯桃花……”自覺失言,改口道:“已是貴相,無須
屈尊小廟。”
    彩子見狀,忽然靠近那僧,形同耳語一般,道:“師父有
所不知,先母三年前給小弟托夢,說他‘三世姻緣仙鄉問,孝
子賢孫佛門求’,這一干女眷都于各靈山所得,以求為我家開
枝散葉,哪知至今一無所出,我尋思著,怕是后一句未應驗的
緣故。求師父大發慈悲,收了我小弟……但住一年,一年之后
便還俗,絕不叨擾貴寺。”

    那僧人聽得玄乎,心想,這豈非兒戲,卻是萬萬不可,當
即預備正色回絕。

    卻聽彩子道:“我姐弟本是誠心供養。”說罷拍拍手,便
有仆從抬了三口箱子進來,啟而視之,一口小箱裝的是硨磲、
金、銀、瑪瑙、珊瑚、琉璃、琥珀七寶,兩口大的一個裝了褐
、黃、黑、灰四色僧衣數套,一個裝了華瓶、香爐、燭台三具
足若干。

    那僧心念南無藥師佛,卻是個好施的女菩薩。須知這廟里
辦善會,名為吃齋,實則為寺廟廣納功德維持日常用度。

    彩子見其已有所動,便欠身道:“望師父開個方便之門。
”
    那執事僧還有些躊躇,彩子使個眼色,眾女齊道:“望師
父成全!”

    那僧人何曾見過這等陣勢,心想若不答應,只怕這些女菩
薩一個個地來求,卻把佛門變了閨閣。

    心下計議已定,便道:“剃度之事須由監寺定奪,這位施
主可先行住進檀越廂房,待我稟報了監寺,再作打算。”

    他心中盤算著,此事必不能給監寺知道,可知寺規森嚴,
如此子弟必是通不過的,只等他受不住寺中清規戒律,自行離
去,也免了許多麻煩。

    這正中彩子下懷,便攜了流川來謝。流川事不關己,本已
昏然欲睡,此刻見彩子來挽,便將練了數次的話脫口而出:“
多謝師父成全。”彩子看在眼里,只是好笑,卻又隱隱擔心此
君往后行動只怕露出馬腳,又想幸而以他武功自保卻是不難,
如此略寬慰。

   “只是……” 那執事僧又道,“廂房里盡是些貴人,一則
不可喧嘩鬧事,二則……也要家世清白。”
    彩子忙道:“我這小弟最是不喜言,卻真是與大廟有緣。
我家祖上本是翰林,久居京城東郊,師父可前去查証。”

    執事僧料想無甚問題,便囑咐流川焚香沐浴,明日再來。

    這便見,姻緣子孫求無益,偏坐佛門會仙鄉。



∼待續∼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