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少年在枯樹尖上的網中已被吊了三天。
他無法看到白日的情景，他只知道月華初升的夜中，少
年開裂的嘴唇和沒有光華的眼。
開始不是這樣的，第一天時，少年還有倔強的眼睛，那
份倔強讓他想起很久很久的從前。在還沒能獲得生命與詛咒
之前。
今天，也許是到了生命最後的關頭，那少年神情恍惚的
眼看向了這一邊，看到月光下冷峻的臉。
“死神？還是天使？”少年吃力地吐著字句，在遙遠的
地方。
他為此而迷惑了一會兒，終於向樹的方向靠近。
陷井，他當然知道。在愚昧的人群中傳說著那樣的故事
，說吸血鬼會被人類美麗的少年所迷惑。而那少年，無疑是
相當俊美的那一類。
他對這一類的傳說一向不屑一顧，這一次本來也一樣。
他是無情的吸血鬼，應該看著那少年在網中掙扎直到死去。
他幾乎可以看到白日陽光無情的炙烤著少年的肌膚，把他推
向死亡。是啊，陽光，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啊。還記得陽光
，這真不是一個吸血鬼應用的行為。
可是，有一點讓人說不清的事物讓他靠近那個少年。
他在離枯樹還差一百多米的地方停下來，硫磺的氣味讓
人極不舒服。
硫磺麼？村民們想用這種東西至自己於死地？應該冷笑
嗎？但那毫無表情的臉上早就忘記了什麼叫冷笑。他祇是揮
了揮手，無數的暗影向這個地方襲來。
“蝙蝠？”
“啊！”
在倉皇的叫聲中，躲藏在樹木周圍的村民們四散逃逸。
他冷冷地看著，就像看著岩石和泥土。本來在這個世界上，
就沒有什麼東西能打動他。
等到蝙蝠們把那網拖到自己面前，他發現少年已經昏了
過去。
俯身把少年抱起的那一剎那有一點點詫異，少年居然有
與自己相似的身高。
這時候才想起那一年，在成為吸血鬼的那段日子，自己
也有相似的年紀。而後，時間之鍾停擺了，就永遠地保持著
舊時的面孔。
為什麼這幾日老是想起從前呢？這是個不好的兆頭，對
吸血鬼來說，回憶從前往往是生命快要結束的象徵。吸血鬼
與人不同，死亡就相當與神形俱滅，不過，也不是太可怕的
事。
祇是，對於到目前為止相當強壯的自己，怎麼可能走近
死亡呢？
走到石窟之前時，他有一點猶豫，但終於把那少年帶進
去。
已經有多長時間沒有和另一個生物如此接近了呢？他記
不起，好像在上一個吸血鬼死去之後已經過了太漫長的時間
。
但少年是人類，也許會厭惡這個世界。
可是，他為什麼要考慮少年是否厭惡這樣的問題呢？
少年對於自己，是獵物還是同伴？
他有一點點手足無措。
平時，平時什麼都不會想的，這個頭腦已經不太適應於
用作思維，今天實在想得太多了。
……
仙道彰醒來的時候，發現面前擺著食物、水、與乾淨衣
服。幾近瘋狂地吃完所有的東西，覺得實在是太少了，還想
多要一點。
這才抬起頭來，發現自己的對面有人。
“你的名字？”黑衣的人吐著冰冷的話語。
“仙道彰。”仙道看著眼前的人，看起來是一個與自己
年紀差不多的少年。他因為飢餓而盯著少年的臉，渴望有更
多的食物。
“不能再多了。”那少年看透了他的想法，“如果你不
想撐死的話。”
冰冷的話語，冰冷的容顏，讓仙道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
顫。
“我要去睡了。你自便。”
“喂，現在是白天吧？”仙道看到幾經轉折從洞外折射
出的一點點光亮。
“白癡。”
那黑色的影子不理他，不知怎樣轉了個身，竟沒入石壁
之間。
仙道先是呆呆地張大了嘴，然後轉向光明的方向。
一個難以察覺的微笑漸漸由唇角逸出。
他是被一陣喧鬧聲吵醒的。喧鬧？又是一個太久沒有使
用的詞彙。怎麼回事，從見到那個少年開始，有太多不復記
憶的詞藻映入腦海。
雖然知道現在是白天，他還是從棺材中爬出來。
四處是叫罵聲和石頭丟擊的聲音，他發現少年不在洞穴
中。
居然跑出去了？笨蛋！
在心頭暗罵著，但是又不敢面對洞外的陽光。祇是獨自
站在離陽光只差一步之遙的洞口。不明白為什麼，一直站著
，直到少年跌跌撞撞地跑進來。
少年渾身上下都是被毆打的痕跡，後面還有喧嘩的人聲
響動著，似乎是要追過來。
一把把少年拉到自己身後，輕輕一揮手，四處是石頭滾
落的聲音，夾雜著人群的叫喊聲。
不多久，外面便沒有了動靜。
這才把少年的手放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本來想轉回
睡覺的地方，卻發現已是太陽下山的時候。
“我，祇是想出去看看。”少年的臉色蒼白，低聲說。
他想起來，因為怕飢餓的人不知控制而吃得太多，他只
給了少年一點點食物。他可能是餓壞了才出去尋找吃的。
說到餓，他想起來，自己也有一天一夜沒有進食了。
血，對血的渴望是吸血鬼永遠也掙不脫的命運。
他回頭看了看少年，皺了皺眉。
不管怎麼說，他是一個吸血鬼。因此少年看到那雙冰冷
的眼睛中忽然間充斥著深沉的渴望，不由得嚇得向后退了幾
步。
天色已經漸漸黑下來。
他在考慮著。
是不是要吸少年的血呢？
當然，一個人類在偶然的情況下被吸血鬼吸去一點點血
液不會造成太大的傷害（原理和獻血差不多，笑）。但是少
年的身體狀態很不好，吸他的血的話？
要不他就會死去，要不可能變成像自己一樣的怪物。
他繼續想著，最後決定出門尋找獵物，順便可以給少年
弄點吃的。
當他的步伐邁向洞外時，聽到少年的聲音，“你去哪裡
？”那聲音有一絲不安。
他又回頭看了少年一眼，決定保持沉默，因為語言這樣
東西，已經變得太過生疏而無法自由操縱。
仙道看到那個孤單的身影走遠，有一點點猶豫。
剛剛抓著自己手腕的觸感還留在手上，那個面色蒼白的
傢伙力量可真不少，手臂上出現了一圈烏青。
他有些頹然地坐下。
太久沒進食讓身體自然而然地虛弱下來。他也需要想一
想。
那個人，不，不能稱之為人吧，他應該就是村民中傳說
的吸血鬼。
完全看不透。
幽黑而冰冷的雙眼中什麼也沒有。看不到慾望，也看不
到脆弱。是個相當危險的對手。
受過道術訓練的自己有鬼瞳之稱，可以透視人心的願望
。鬼瞳可以讓人不敢對視，在有人與之相望時也可以吸引人
的目光，控制對方的思想。
但是，那個吸血鬼的眼中什麼都沒有，一片虛空之中差
一點讓他也墜下去。
墮落，對一個修道者來說，是太可怕的故事。
他搖了搖頭，想扔掉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這才發現夜
間的山洞有透骨的寒冷。
面前的那堆火已經小下去。
仙道一驚，自己居然忘了保持火種，在這樣的天氣中這
可是大錯。
他站起來想在火中添一點柴，但一站起才發現全身的骨
骼都不聽使喚，接著便直挺挺地倒下去。
徹骨之寒一點點侵襲著他的身體，而火種卻變得越來越
黯淡。
居然會死在這種地方？仙道笑起來。
太滑稽了。
其實也不是很滑稽的行為，仙道在再次睜開眼睛時再次
看到那雙冰冷的眼睛。
為什麼他的眼神那樣冷漠呢？
仙道發現自己在思考這樣無聊的問題。這個時候，雖然
就睡在火堆旁邊，身上裹著一層又一層的衣服，可是，還是
冷，冷得簡直無法思考。
“修行者？”那眼中有一抹厲寒。
仙道嘆了口氣，還是被發現了。
修行者的作用不就是除妖除魔嗎？原本就是鬼怪的天敵
啊。
仙道掙扎著想坐起來，反正都是要死了，不是嗎？祇是
，他何必把自己救醒呢？讓自己那樣死去不是很好嗎？
“這個地方是修行者的禁地。”那聲音還是冰冷的。
仙道打了個寒顫。
修行者的禁地不是沒聽說過，但那是最上等的妖魔才有
本領行使的法術，而且需要大量的妖力，一般都出現在妖魔
群居的地方，這裡，祇有一隻吸血鬼而已。
難道他居然有這個本領，一人就建成禁地。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自己還來什麼呢，這樣的妖魔，就
是妖也會害怕啊。
黑色的瞳緊盯著他，“你有兩種選擇，一是死亡，一是
和我一樣，永遠被困在黑夜之中。”
仙道看上去，就在突然間，鬼瞳從那虛無的眼中看到了
冰冷之外的東西。
寂寞，無窮無盡的寂寞湧過來，把所有的情感都壓制到
最低。
仙道也明白誤闖禁地的修行者祇有死路一條，他無神地
睜著眼，忽然看到火堆的一旁，整齊地放著食物。
他看著面對火而坐的吸血鬼，有點奇怪。
吸血鬼是不喜歡火的，縱使火並不能傷到他們。因為吸
血鬼的血液沒有溫度，他們討厭火帶來的熱氣。
為什麼？火並不是第一次見到，它們一直燃燒在這個山
洞中，就像是人居住的地方。
人居住的地方？
“曾經有人住在這裡嗎？”仙道脫口問道。
就像是有人在黑暗中迅速地撥劍一般，仙道看到寒芒一
閃，整個洞中的寒氣暴漲。
吸血鬼回過頭。
那如同利刃一樣的寒冷撲面而來。
“時間快到了。”
仙道怔了怔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時間快到了麼？
垂下眼睛，仙道用很低的聲音說：“我希望能看到明天
的陽光。”
黑色的身影僵了一下。
到了明日清晨，他再也沒有能力救這個叫仙道彰的人，
也就是說，他寧願選擇死。
從火邊站起來，他走向洞的深處。
“喂，你去幹什麼？”仙道揚聲問。
“睡覺。”
“可是，現在是夜晚，沒有吸血鬼在夜晚睡覺。”仙道
知道這個吸血鬼不想和自己多做糾纏，但是生命的最後，他
不想一個人待在這裡等死。
“陪我一會兒好不好，祇是一會兒。”雖然是很過份的
要求，但是，這一會兒，真的不想讓那張俊美的臉孔離開。
黑影停住了，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終於，改變了步行
的方向。
靠在洞牆上，兩個人都看著火光，仙道開始說自己的故
事。
講四處滅妖的經歷，講師傅對自己這個不成氣的徒弟又
愛又恨，講蒼老且慈祥的父母，講修行路上客店中那個美麗
的女子。
一路細細碎碎地說下來，笑著，沖著火光，像是躊躇滿
志地準備迎接美好的明日──那已是這個生命的最後一日。
就在忽然間，黑色的眼轉了過來，“明日的陽光很重要
嗎？”
仙道的心中一緊，他明白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可是…
…
“是的，很重要，它能證明我曾經存活過。”仙道閉上
眼睛。
不，不是不想要永恆的生命，但是若是那個生命如此寂
寞，不如不要。
黑色的身影站起來，他已經聞到了黎明的氣息。
這個人是來殺自己的。
從外面帶著食物回來的時候看到少年倒在地上，立刻醒
悟。只要走到自己的房中去，聽之任之就可以了。可是，有
些什麼是自己所不明白的，所以走近去，重新點燃火種，讓
那凍僵的身體漸漸暖起來。
而且居然會問那樣的話，“你有兩種選擇，一是死亡，
一是和我一樣，永遠被困在黑夜之中。”
自己在期待他的選擇嗎？是不是寂寞得太久了，竟會如
此期待有人接近。
那怕，知道那個人本來的目的。
可是，他寧願死呢。他是洞查到自己的慾望了吧。
很想苦笑，但面部的肌肉早已不由自己指揮，連嘴角都
抬不起來。
“明天的陽光很重要嗎？”竟然會問這樣傻的問題，被
拒絕了一次還不夠麼？
他回過頭來，看到少年蜷在一堆衣物之中。
那一堆東西，已經經過了多少歲月呢？原以為永遠都不
會派上用場。自己一直避免去碰它們，直到昨天夜中發現自
己手中沒有任何可以保暖的東西，才不得不把它們弄出來。
這是說，像那樣久遠的記憶也快被自己拋棄嗎？
他閉上了眼睛。
黎明，紫色的黎明就要來了麼？
“喂，你等得到黎明嗎？”
仙道彰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著面前蒼白的面孔。
“你，好漂亮。”
說完連仙道自己都吃了一驚。為什麼會說這樣的話，自
己的目的本來是要置他於死地。什麼時候，會開始覺得那蒼
白但高傲的面孔如此美麗？什麼時候，為會那高挑身影的力
量而驚嘆？
不錯，他是強有力的。
仙道看到那美麗得有些炫目的臉孔靠近自己，輕輕的吻
落在頸與肩連接之處。
“你？”
突然而來的刺痛讓他想起什麼。
“不！”仙道大叫。
但是在下一刻。
他驚訝了，沒有，那個人不是在吸血，相反，那是從他
的身體中傳入了一些什麼東西。
不，不是這樣的，要成為吸血鬼，首先是要被吸去相當
量的血液。那麼，他在做些什麼？
仙道看著那只扶著自己的手，本來像寶石一般閃著瑩光
的肌膚，現在已經變成了死人的青白色。
“你在做什麼？”聲音低得幾乎自己都聽不到。
黑色的身影萎頓下來，無力地放開他的身體，倒在地上
。
“去看陽光吧。”
黎明已經來臨。
那個叫仙道的人已經出去了。
吸血鬼的預感果然是無比地靈驗啊，死亡真是近了。
把所有的妖氣傳入對方的身體，卻留下了渴血的慾望，
這樣，對方就不會懼怕陽光。祇是，對於自己，頂多只能度
過十年光陰了吧。十年，相對於過去那段歲月，真是太短。
不過，這樣也好。那個叫仙道的，有許多的人等待著他
，而自己呢？從來沒有任何事為自己等待。
好想睡，他暗暗握緊了手中的一枚事物。
可是，洞外傳來的喧嘩聲讓他吃了一驚。
“他就在裡面。”
吸血鬼的身體不由得顫抖起來，是那個仙道彰的聲音。
原來如此麼？不可以相信任何人？
算了，本來就是自己的錯，許久之前不就知道了嗎，人
類是不可信任的動物。
他閉上眼睛，嘴角終於劃出一個笑容。雖然是冷笑，但
是是漫長歲月中唯一出現的表情。
仙道本來不想進到洞中，他不敢面對那雙寒星一樣的眼
睛。可是身後的人推著他，擁著他，把他“押”到了那個人
面前。
還好，他的眼睛是閉上的，但嘴角的那個冷笑是什麼？
仙道忽然覺得心好痛，像要撕裂開來。
四週的村民歡呼著，看著倒在地上的黑色人影。
“走，走，把他抬出去，吸血鬼是不能見太陽的，哈哈
，讓陽光殺死他。”
每個人都因為參與了這一次滅妖的行動而興奮著。
“沒想到吸血鬼這麼漂亮啊。”有個小孩小聲地說。
“不是，祇是這個剛好長得漂亮而已。”大人們笑著，
一齊搬起那個曾經挺拔的身體。
一步步走近陽光，一步步走近死亡。
仙道只能看著，他的身體像被釘住了一樣，完全無法動
彈。
就在接觸到陽光的那一瞬，那身體立刻變成了塵土，在
眾人的手中飛散開來。
又是一陣歡呼。所有的人中間，祇有仙道看見那一道暗
銀的光芒。
人們抓起塵土，在空中揚起，歡笑著。
仙道走過去。
人們立刻讓出道來，這個人是滅妖的大師啊。
他俯下身子，抓起一把泥土，揚起來，然後離開……
祇有自己明白，手中握著的，是從吸血鬼手中掉下的物
品，是他唯一留下的東西。
現在才相起，自己竟然連他的名字也不曾問過。
本來默默無聞的一個小除妖師是怎麼變成神奈川大陸上
最出名的修行者的，沒有人知道。人們只知道，這個可以永
葆青春的除魔師的脖子上一直吊著一枚銀制的護身符，那是
具有強大靈力的滅妖用具。
聽人說，那枚護身符曾經屬於神奈川大陸上最強有力的
王──流川楓。
那已是非常非常久遠的故事。流川為了從死神手中救回
他的摯友，曾經放棄王位，而向魔鬼出賣自己的靈魂，成為
吸血鬼的帝王。但是，正是他的那位摯友親手把沾有聖水的
護身符剌入他的身體。
後來沒有人再見過那他，也沒有人見過那護身符，他的
失蹤導致了整個吸血界的崩潰與混亂。
那枚護身符怎麼會出現在仙道彰的身上呢？
也許又是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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