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天使
(5)

作者﹕Setuyuki

    仙道從來不知道,世上竟然有如此熱愛觀覽車的人。

    仙道更是沒有想到,那個人會是流川。

    等我們出去的時候,底下的管理員一定認為這車上坐了兩個
瘋子──觀覽車轉過第三圈的時候,仙道如是想。

    流川一直沒有說話,坐在對面,眼睛隔著玻璃壁,遠遠看出
去。

    小小的車廂慢慢升高,那頭發跟眼睛的漆黑顏色,就一點一
點褪,一點一點淡,升到頂點的時候,變作了柔軟的棕色,整個
人沐浴在陽光里,皮膚白得仿佛透明。

    仙道凝視著流川的側臉,原本清晰無比的輪廓,此刻好似要
在光里化去一般,睫毛上染了淺金色,偶爾眨動一下,就好像看
得到金色光點紛紛散落。

    記得很多年以前,也曾經在夕陽里這樣看他的側臉,那時候
覺得非常美,卻從未跟他說過。后來不再見面了,冷不防想起一
兩次,有一點后悔,便索性對自己說,年少輕狂,忘了吧。就當
作生命中不曾出現過這個人。

    一生何其漫長,總得學會不斷地遺忘,不斷地舍棄,不然,
一輩子都沉浸在悲傷與后悔當中,如何能夠快樂享受生命。

    可是,仙道無奈笑笑,真正想要忘記的,卻往往會銘記終生
。

   “看什么呢,這么專心。”
   “嗯?”

    仙道湊過去一點,左手輕輕壓在流川右邊肩膀上,臉朝著跟
他一樣的方向看出去。仔細端詳半晌,仙道開口──

   “那個,是富士山。”

    抬手指了指不遠處的錐體火山,忍住滿肚子悶笑,一本正經
地說明。

   “總覺得,很不可思議。”
   “什么?”仙道有些驚訝,還當流川會扔句“白痴”之類的
口頭禪過來。
   “明明知道比它美的事物不知有多少,可是看著它的時候,
不自覺就被迷住,會想,世上不會有什么比這座山更美的了。”
流川的聲音極輕,似是喃喃自語。

    這回真的意外。

    以為自己已算是了解這個人,沒想到也不過只認得他許多面
中的一面兩面。印象里流川楓能夠說得出的形容詞不會超過三個
,連罵人的詞匯也貧瘠得除了“混蛋”就是“白痴”,今天居然
說出這么纖細易感的語言,是該說他長大還是成熟呢?仙道這樣
想著,側過頭去看流川──他狹長的眼微微瞇起,陽光照過來,
瞳孔是深的琥珀色。不知不覺地,仙道看得入迷,几乎移不開目
光,想,這么多年,我竟然一直認定他不會有黑白以外的顏色,
簡直不可思議。

    也許,他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流川楓,或者,我從來就不認識
流川楓。

    真是古怪的想法,被他知道,又要罵“白痴”了。

    仙道這樣一想,不禁失笑,偏偏疏忽大意來不及掩飾,笑聲
被旁邊那人聽到,倏地轉過頭來。

   “很好笑?”流川慢慢說出三個字,咬牙切齒。
   “我很高興啊,”仙道急中生智,“看到這么美麗的景致,
心情一好,自然會笑。”
   “切。”

    知道仙道是隨口胡謅,流川也忍住不去計較,總覺得跟這個
人在一起,自己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或者說,變得越來越像,
很多年前,那個只有黑白二色的少年。

    這樣不行,流川對自己說。

    過去就是過去,無法回頭,不能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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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旅館后已是晚上八點,匆匆吃過飯,兩人回到房間時,
仙道的電話響起來。流川看仙道一眼,說:“我去洗澡。”便直
接拐進浴室。

    仙道瞟一眼來電顯示,稍許遲疑,還是出了房間來到走廊上
,才按下接聽鍵。

   “主編,是我。”
   “仙道,你要的資料我已經全部弄好了,你現在過來拿么?
”
   “主編,我現在不在東京……”
   “什么!?你這家伙,在哪兒?”主編似乎已經習慣,連氣
都懶得氣。
   “靜岡……能否麻煩主編給我把資料傳真過來……” 仙道自
覺理虧,小心翼翼陪笑臉,“號碼是……”
   “知道了,馬上傳過去。”電話那邊的聲音笑得不懷好意,
“小子,這件事完了以后,一年別想我准你休假。”
   “哎?”仙道才說出一個字,電話里就只剩下“嘟嘟”忙音
,搖搖頭暗罵一句“老狐狸”,認命地到樓下大廳去取傳真。



    赤木晴子,T大附屬醫院內二科資深護士,學生時代,成績
全優,看護學校第一名畢業,工作五年來從未出過任何差錯,作
為專業護士,可稱得上是完美典范。

    仙道翻看著赤木晴子的個人資料,這樣的人,竟會犯投錯藥
那種低級的失誤,叫人如何相信。看完后拿過細川母女的資料來
,粗略過目,便發現更大疑點。

    父親早亡,單親家庭,母女皆是公司小職員,一個是社會新
人,一個即將退休,兩人每月薪水加起來不超過五十萬,哪里來
的錢支付肝臟移植這樣龐大的手朮費用?借錢是不可能,別說為
數不多的親戚朋友,就是放高利貸的,也決不會肯拿出這樣一筆
巨款去打水漂。

    到底投錯藥的是誰?付手朮費的又是誰?

    專心致志把眼前迷霧一層層撥開,卻在不知不覺中身陷其中
,仙道知道自己已經快要觸到事件核心,但是就在還差一步時,
再也無法前進。

   “在看什么?”

    仙道被嚇了一跳,抬起頭,看到流川穿了白色的浴袍,在自
己對面坐下,黑色頭發濕漉漉的,有几縷貼在面頰上。

   “雜志社發來的一些資料,”仙道把攤了滿床的紙攏了攏,
收作一疊,隨意放在床頭柜上,“我去洗了,你快把頭發吹干,
小心感冒。”
   “嗯。” 流川應了一聲,卻不動,眼睛落在床頭柜上,“你
調查晴子,你懷疑她?”
   “是。” 仙道答道,“她對我說那件醫療事故是她引起,而
我不信。”
   “你還調查了誰?細川小姐?”
   “不只是細川小姐,是細川母女。”
   “細川夫人?” 流川似乎有點驚訝,猛然抬頭,“你見過她
?”
   “對,她也不肯講實話,我想她應該是有什么苦衷,她的態
度實在不合常理。”仙道干脆把資料拿起來,遞給流川,“你要
不要看?”
    流川不接,搖搖頭,說,“還有誰?我?”
   “你?”仙道收回手腕,几乎啞然失笑,“流川,我問你,
自我認識你起,你可曾對我說過一句謊言?”

    流川直直凝視仙道的眼睛,緩緩搖頭。

   “所以,我不需要調查你。” 說著站起身,隨手拿起手邊的
大毛巾扔在流川頭上,“我拿吹風機給你。”
   “仙道。”流川的聲音從毛巾下面傳出來,悶悶的,“如果
真相公開,細川夫人得救的機會,會大上很多,對不對?”
   “對,如果她真的是受害人,那么不只你們醫院,整個日本
醫學會,都要對這件事負責,會有很多人為她找尋可供移植的肝
臟,她也許能夠活下去。”
   “那么,我告訴你。” 流川把毛巾從頭上拿下,濕潤的額發
漆黑而柔軟,襯得那雙眼睛分外明亮,“從來就沒有什么醫療事
故,晴子也沒有犯過錯。”
   “你一直在找的那個人,是我。”

    仙道有片刻覺得自己無法思考,手伸到口袋里去摸煙,但又
猛然想起答應過流川要戒,于是有些茫然,流川一直昂著頭看他
,黑眼睛是濡濕的,仙道想,我要鎮定,他好不容易決定要信我
了,我怎么能這么沒用。

    過了一會兒,他長吁一口氣,覺得自己已經冷靜下來,就在
流川對面坐下,說:“從頭說起,流川。”

    流川點點頭,他的表情一直不變,一張臉在燈下白得晶瑩。


   “新藥?”
   “是,細川夫人如果肯用,作為報酬,制藥公司會為她負擔
住院期間的全部費用。”
   “包括細川小姐的手朮費用?”
    流川頓了頓,然后說:“開始時不包括。”
    仙道立刻懂了,“制藥公司沒想到新藥出了紕漏,為了堵住
西川母女的口,答應支付所有費用,對不對?”

    流川不說話,低下頭去,仙道知道答案是“是”。

   “一共多少錢?”
   “加在一起,大概接近三千萬。”
   “難怪,不是個小數目。”仙道嘆口氣,轉頭時不經意看到
那疊資料,一下子明白,“晴子是替罪羊?”

    流川點頭。

   “她的條件是什么?”

    那個女孩,不會讓自己白白吃虧,她肯出來頂罪,一定是有
幕后交易。

   “我娶她。”
    看到仙道臉上驚訝的表情,流川解釋道:“她事后必得辭職
,名譽盡毀,沒有醫院會再雇用她,盡管她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
護士。”
   “你愛她?”仙道問,覺得嘴里有點苦澀。
   “不,可是她為我斷送前途,我該負責。”流川慢慢地說。

    她竟然如此愛他,仙道想,不禁有點后悔之前對晴子的態度
,她是個非常清醒的女孩,懂得如何爭取,該舍棄的時候決不猶
豫,而且不會故作矯情,盡管工于心計,可是她仍擁有難得的品
質,在這個人人戴著面具的社會里,她的勇氣值得讓人尊敬。

    可是我仍然不喜歡她,仙道有些惆悵地想,我沒有她的勇氣
。

    可這件事究其終是雙方達成合意才會發生,你情我愿公平交
易,要說責任,醫院制藥公司細川夫人,人人都有份。流川你只
是個主治醫師,你不該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攬,你怎么那么傻,
替人扛包袱,連點報酬都不曉得要,你看晴子多聰明。

   “流川,其實你不必……”話到嘴邊又猶豫起來,仙道覺得
奇怪,記得流川是個什么都很分明很有條理的人,不會就這樣不
明不白的賠上自己的一輩子。
   “仙道,”流川象是明白仙道的意思,不等他把話說完,就
解答了他的疑惑,“當初向細川夫人推荐新藥的人,是我。”

    原來如此,所以他認為自己是凶手。

   “那時,她們很困窘,我以為,可以幫她們一點忙。” 流川
低著頭,聲音有些斷續,仙道看到他擱在床沿的手握成拳頭,指
節泛白,“我明明知道,用那個藥,有一點冒險,可還是跟細川
夫人推荐了。”
   “雖然推荐的人是你,同意的人是她,對不對?流川,你并
沒有強迫她用那藥。”仙道看不下去,伸過手去蓋在流川手上。
   “起因在我,我輕信了制藥公司的保証,” 流川的聲音哽住
,“作為一個醫生,我失職。”
   “我害死自己的患者,仙道。”聲音很低,疲倦且無力。
   “你沒有!”

    很沖動的,仙道站起身,一下就把流川摟進自己懷里,雙臂
緊緊抱住他的頭。流川嚇了一跳,掙了掙,仙道不放,反而抱得
更緊,流川也就不掙了,放在身側的兩手遲疑著,慢慢環上仙道
的腰。

    閉上眼睛,仙道心痛得快要說不出話,他的身體這么冷,一
直在抖,我竟然沒有察覺,他這么害怕,他是會害怕的,我沒想
過,他一個人,又累又怕,還必須撐下去,不能對任何人訴苦。

    怪不得之前他怎么也不肯說,仙道明白,西川夫人得到那三
千萬的條件,一定是要替制藥公司及醫院保守住秘密,而他為了
擔起責任,在這個謊言里,拼命忍耐,他是個那么清澈的人,卻
強迫自己隱瞞真相隨波逐流。

    流川,我要幫你,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我在這里。仙
道想著,彎下身體,把下巴輕輕擱在流川的頭頂上,他的頭發還
帶著濕氣,淡淡地香,是薰衣草的味道。

   “你救了她,包括細川小姐,”仙道輕輕地說:“她們拿不
出那三千萬,欠下這筆錢,她們母女從此都會生活在地獄中。”

    流川在懷里搖頭。

    仙道又說:“我見到細川夫人時,她微笑著對我說,你是她
的天使,她感激你,真心誠意。”
    流川雙肩震動一下,身體漸漸地不再發抖,再過一會,他說
,“放開我,仙道。”

    仙道放開他,卻仍然抓住他的雙手,面對著他蹲下身體,抬
頭仰視他的臉,他的眼睛那么黑那么清澈,多美,仙道想。

   “我把這件事公開后,日本醫學會必須要負責,他們會為細
川夫人安排肝臟移植,以及負責她的后半生,政府機構的力量有
多大你也是明白的。”

    流川不說話,眼睛里露出掙雜的神色,仙道握緊他的手,目
光十分堅定。

    相互凝視片刻,流川笑了笑,很快很倉促的笑,在唇邊一閃
即逝,“還以為能做一輩子醫生。”
   “你當然能做一輩子醫生,做到你厭為止。”仙道悠悠地笑
,几分意味深長地,“你完全沒有辭職的必要,你是受害者之一
,大眾同情你還來不及。”
   “哎?”
   “流川,不要小看新聞記者的力量。” 仙道站起身,拍拍流
川的頭,“被惡勢力壓迫的善良又純潔的白衣天使,若是再登張
照片,不曉得多少人要心疼,如果你辭職,你的醫院恐怕會被大
眾的唾沫星子淹掉。”
   “仙道,”流川張開嘴,卻又仿佛不知應當說些什么,頓了
半晌,才說,“我既不善良也不純潔,更不是什么天使。”
   “誰規定天使一定要純潔善良,你又不是生活在天堂里,”
仙道毫不在意的聳聳肩,轉身去浴室,“只要符合大多數人的理
想,他們便認為你是天使。”
   “可是,”流川還想說什么,仙道回過頭來,打斷他,“流
川,聽我一句勸,凡事太過認真太有原則,只會逼死自己,我不
想你那么累。”

    流川聞言不再說話,看著仙道,眨了眨眼,似乎有點動容,
仙道突然覺得尷尬,不太自然地笑笑,就要打開浴室門進去。

    這時流川突然開口。

   “對不起。”
   “嘎?為什么說對不起?我以為你會說謝謝。”仙道開個小
玩笑。

    流川又靜默。

    房間里的氣氛實在詭異,曖昧得過分,仙道不甚習慣,握在
門把上的手指變得僵硬不安,猶豫著是不是應該裝作毫無知覺地
去洗澡。

    方才的滿腔真情,流露得遂不及防,結果連自己都被嚇到,
仙道很懊悔,這算什么事,平時的冷靜睿智,游刃有余都到哪兒
去了,几十歲的成年人,像個毛頭小子般魯莽沖動,開什么玩笑
,難不成是愛上他。

    愛上他?

    仙道這回真的被嚇住,全身僵硬得像木頭。

   “我先睡了。”

    聽到背后傳來這句話,仙道松口氣,說了聲“晚安”。


    走進浴室,便聞到薰衣草的香氣,立刻想起流川濕濕的黑頭
發,仙道呆了一陣子,又覺得好笑。

    昏頭了吧。仙道想,對自己搖搖頭,嘆口氣,早過了可以隨
心所欲的年紀,還發什么瘋。

    趕緊睡覺是正經。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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