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朝代更替,從前赴伊勢修行的齋宮理應返京。這位齋宮乃 前代親王之女,地位特別尊貴,世間聲望甚高。此次返京,世人對 她均十分重視。他們紛紛猜想:也許此人會入宮呢。 然這位齋宮身邊并沒有身份特別高貴的后援人,倘貿然入宮, 定多痛苦,因此她獨居在京中六條一帶,生涯倒十分安樂。原來這 位前齋宮容貌艷麗,性情優越,太政大臣年輕之時,亦曾同她有過 一段露水姻緣。后這位大臣覓得那枝紅葉,就同這前齋宮斷絕了關 系。前齋宮心懷怨恨,終于獨赴伊勢十余年。蜇居伊勢期間,前齋 宮潛心修行,它事一概不問。而今重返京都,似覺萬事皆在夢中。 太政大臣仙道聞聽此人返京消息,回想年來往事,頗覺感慨。 他便對流川言道:“昔年未結識你時,我便已識得此人。此時 我倘前去探望,你不會怪罪吧?” 流川一向不知他尚有此等往事,心中頗覺無聊。 他并不甚重視此事。然仙道恐他心中不快,故此多方開導:“ 請你放心,我現在豈肯同那時一般任性行事?此次乃是一般訪問, 決不會耽擱……” 如此用心,流川反覺奇怪。原來流川其人沉默寡言,每逢意外 之事,總在心中反復推量,決不行諸于色。因此外人不能分明察知 他的心情。他心中雖有不滿,卻不肯表示出來。 仙道便放了心,他想:“如此小事,此人一向不曾芥懷……” 他便放心地微服訪問前齋宮了。 前齋宮所居六條宮邸乃其父親王所遺留,原本十分華美。然而 多年不曾有人居住,未免稍嫌荒涼。庭院中古木陰森,光景甚是淒 涼。 仙道不由得回想起十余年前此處情景,隨口吟道:“嘉木亭亭 已如蓋,故地重游人非昔。”吟時態度優雅大方,那種若有所思的 神情異常令人感動。 十余年不見,前齋宮似覺此人比昔年更增添無限高貴風度,加 之新任太政大臣,平添一分氣勢與威嚴氣度。反比青年時代更加俊 美可愛了。前齋宮回想當年舊事,深覺可恥。 她想:“從前自己與此人結下惡緣,世人尚會以兩人少年輕狂 為由,加以諒解。而今兩人到了這個年紀,又何必如此呢?”她就 命人在屏風外設置一個座位招待仙道,她自己則躲在帘內。 仙道不免抱怨:“為何如此疏遠呢?把我當作陌生人招待…… ” 前齋宮于是命侍女傳言:“豈不聞‘戀情倘染色,雖濃亦可觀 。’乎?”(注1) 仙道聞之,心中暗想:昔年過分荒唐。已惹世人評議。何況到 了今日這把年紀,豈可再行此無聊之事? 他便不再強求,斯文一脈地端坐于帘外談話。 然而他心中終不滿足:“多年不見,不知此人變成何等模樣… …”他心中很好奇。 熟知當年舊事的侍女都為太政大臣抱不平,她們說:“啊呀, 這不成樣子。這位大臣身份如此高貴,小姐這樣簡慢,實在是太失 禮了……” 小姐心中亦覺十分惋惜,然而她終于不肯出來會面。仙道深恐 在此久留不便,又恐流川心中別有誤解,匆匆座談片刻,就此告辭 。 此后他時常派人前來慰問。他想起宅邸中種種荒涼可怕情狀, 便派干練家臣前往相幫整理,暗中照拂前齋宮的生活。前齋宮受他 如此優待,閑暇無事之時,偶爾寄書以示感謝。這前齋宮原是個風 雅女子,為人極富才情。仙道將同她通信視作一件樂事。因此兩人 之間書信來往漸漸頻繁。 時值三月。今年京中特別寒冷,仙道身為太政大臣,政務清閑 ,況其身份尊貴,不便四處走動。因此他終日閑居家中。流川身為 近衛大將,常需赴宮中值務。今上對他十分器重,時常召喚他到御 前,竟難得有片刻空閑。因此兩人之間相處時間日少,不免稍嫌冷 淡。仙道甚感不滿。 這日流川便以避諱為由,留在三條院。恰在此時收到前齋宮來 書。信呈倒時,仙道正在西殿同流川閑談,他心中頗感狼狽。若拆 信呢,恐前齋宮信中所言令流川不快。不拆信呢,又恐流川心存芥 蒂,這倒是對他不起的。便對流川道:“你來拆閱此信吧。此種事 情同我的年紀太不相稱,自己也覺討厭。” 流川見此信用檜木色高麗紙寫成,系在一段枯樹枝上。隨手拆 開,但見內中寫道: “近日屢屢蒙君惠賜,我心實甚感激。然遙思往事,正是: 殘柯經冬憔悴損, 乍逢春風分外悲。 我身正如此枝。” 墨色濃淡有致,氣品高超。流川看了心中不快,便將信丟給仙 道,自己橫躺在帷幕旁。仙道看罷來信,不免暗暗叫苦。不料前齋 宮竟于此時寄送如此書信。他推想流川心情,甚是不安。 于是暫不回信,膝行到流川身旁,對他說:“哎,她信中所言 不過一時感慨,事情并非如此……” 但流川舉起袖子掩住雙耳,表示厭倦。仙道見他這般孩子模樣 ,覺得此人深可憐愛。 他便伸手為流川整理額發,著意溫存:“你這種孩子脾氣,真 不知是誰養成的。你倘心中懷恨,就該明白的告訴我,做人應當坦 率才是。” 他說時態度異常誠懇,然流川只管背轉身子,狠狠道:“真無 聊啊!”他心中真正怨恨了。 仙道無法,想到遲遲不答復來書是失禮的,他便草草和詩一首 : “春風亂入梅花里, 無意再拂尋常枝。 難怪你傷心啊!” 寫時故意大聲吟誦,意欲讓流川得知:“無論如何,我心只系 于你一人。” 流川覺得他采取這樣的態度,狀似敷衍,反覺可恨。他暗自揣 測:“近來我常入宮,或許這期間……”于是心情越發郁悶了。盡 管仙道多方勸慰,仍無濟于事。 自彩夫人逝世以來,仙道始終未有續弦之意,亦未曾有過受人 非議的風流行徑。世人均覺奇怪。如今公子位極人臣,倘無一位身 份高貴的正夫人,似覺不相稱。如今前齋宮來了,世人紛紛議論: “原來如此。想來三條院女主人之位,非此人莫屬了。” 流川聞之此事,覺得如真有其事,仙道總不會對自己隱瞞。熟 料他竟毫無表示。流川越覺此事當真,回憶年來仙道對自己種種關 愛照拂之情,覺得兩人之間的關系一旦完全斷絕,自己勢必成為無 足輕重之人。他心中不快,便以方向不利為由,終日閉居宮中,不 回三條院了。 仙道卻想:“他竟為這種無關緊要的事而痛恨我,實在出乎意 料之外啊!”他覺得流川太過敏感,于此事不免過分嫉妒了。因此 頗感不滿:“此人也太倔強了!”于是并不給流川寫信,也不派人 訪問。兩人之間如此任性賭氣,實在不像為人父兄的行徑。 自流川幼年起,兩人便朝夕相處,未嘗稍有分離。如今一旦為 對方所疏遠,彼此心中均感痛苦。仙道閑居在家,更是不堪相思之 苦。 某日傍晚,微雨初晴,云破月來,姍姍可愛。仙道漫步至西殿 ,但見院中數枝紅梅疏影橫斜,半開半調,姿態美麗動人。不由回 想起十一年前某個冬日傍晚,自己同流川新婚初夜,亦是這般景象 。當時流川面影宛然在目,仙道心中奇怪:“我對此人愛情如此深 厚,何以弄成今天這個局面呢?”他已開始后悔了。 西殿內比平時更覺冷清,到處一塵不染,室內暗香浮動,衣架 上挂著几件流川常穿的淡色常禮服,色彩甚是鮮艷。仙道終于忍耐 不住,取過硯台,在一張淡紫色中國紙上寫道: “獨居無事,誠如古歌所云,我心深有‘方知戲不得’之感。 推想君心亦是如此。然君之于我,態度異常冷淡,從不開誠布公。 須知: 宿緣似海深,千秋不變情。 不知君心中,何故意不平? 我心‘如焚’,實甚痛苦。” 此外又絮絮叨叨,寫了許多。(注2) 信送出后,仙道心中反覺焦慮,深恐流川漠然不理。這一晚直 到深夜方睡。 不料次日清早流川的回信送到,信中有云: “口稱宿緣深,心中早忘情。 我是從前我,君非昔時君。” 僅此一詩,別無他語。此詩雖有怨恨之意,然仙道十分欣慰。 他想:“如此坦誠訴恨,倒比從前可愛的多。”于是動身赴宮中迎 接流川。 是夜照例留宿西殿。在這小別期間,仙道覺得流川似乎比從前 更加俊美了。 他便懷著比往常更深厚的愛情對他起誓:“今后決不再作此無 聊之事。” 流川答道:“但愿你心中有主見才好。”說時語調猶有怨恨之 意。 但見他隨便披著几件白綾衫子,透露肌膚,作隨意不拘的家常 打扮,這光景美不可言。 仙道橫躺在他身旁,一手拉住他的衣帶,笑道:“你若常肯如 此待我,我心豈會無主見?” 流川被他說的紅暈滿面,便轉身躺下了。此種言語恐是筆者誤 記,總之是不該公布于眾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