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隆隆,賀蘭山下軟草新莎。
二十多年前的一天,當安西先生還不是權傾朝野的太傅
時,他在賀蘭山腳下的一條河邊發現了襁褓中的流川楓。
周圍散布著凌亂的尸首,以及沒拿清的珍寶首飾。
蒼白的面頰,凍得泛紫的雙唇緊緊抿著。剛發現他的時
候,安西先生以為沒救了。
細探鼻口處,才感覺到微乎其微的氣息在流動。
冬末初春,河水在慢慢地破冰。隨著湍湍的流水,浮冰
間的碰撞聲和著在安西的急救下,嬰兒的第一聲哭喊,發出
了驚天動地的吼叫。
孩子哭得很響亮,撕心裂肺地用盡全身的力氣,似乎在
向這個世界宣告他還活著的信息。
在春暖乍寒的塞外,一個棄嬰正很努力地活著。
這令安西先生大為感動。
他認定這個孩子與自己有緣分,便抱了回京,准備撫養
長大。
裹他的襁褓是用上好的錦緞織成,繡著蒼鷹圖騰。他的
胸前挂著一串紅珊瑚串成的項鏈,中間的佛頭上刻著一枚楓
葉,項鏈的云背是一整塊綠松石。
賀蘭山是西夏的發源地,而蒼鷹正西夏國黨項族所供奉
的神鳥。
當時正直宋夏兩國戰亂時分,西夏國內群臣內訌。不少
權臣、王爺紛紛帶著家眷出逃。
因為紅珊瑚在西夏已經是三品官員地位的象征了,而綠
松石更是罕見,可能是王府里才能有的。
安西先生猜測流川可能是某個在西夏極為尊貴的貴族之
子。
許是全家想逃離那是非之地,不料半路上慘遭變故,只
有孩子幸存下來。
安西先生以項鏈上的“楓”為名,以“流川”為姓給了
這個棄兒一個名字──流川楓。
一方面是意指他是在河邊上發現的,同時也隱含了一個
典故: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他希望流川能認識到
,不論自己的父母有多嬌貴,自己的身世有多顯赫,一切都
如奔流的河水一去不返了。從今后,這世上只多了一個叫流
川楓的人罷了。
流川從小就寡言,常常一聲不吭地埋頭睡覺。
為了不讓他無所事事,在流川楓五歲半時,安西先生親
自教他讀書、寫字。
流川開始時學得很用心。
他一起床就開始看書,吃飯時眼前放著書,午睡時懷里
抱著書,晚上就寢時以書為枕,甚至睡夢里還是書、書、書
。
可是不到半年,他再不肯學了。
“哼!憑什麼要背這些死人寫的玩意兒?”
“流川,你不肯好好花功夫,還在為偷懶找借口。”
木暮一心以聖賢為師。作為師兄,他認為有必要幫助小
師弟樹立正確觀念。
“可是讀盡這些‘聖賢書’,不能替天行道、主持正義
、除暴安良、又有何益?讀書是解決不了一切事的。”
──這恐怕是流川幼年時講的最長的一句話了。
既然身為師弟,流川難得好心地認為有必要糾正木暮師
兄的錯誤觀點。
對于流川的不合作,安西先生倒是一笑了之。
他甚至開始帶點欣賞的色彩來看流川楓。
六歲的時候,安西先生呵呵呵地給了流川一本劍譜:“
你學學這個試試。”
流川楓的第一把劍是樹枝削成的。
他自己做的一把劍。
“他簡直不象一個人,他御劍的時候更像一頭野獸,一
匹狼!” 這是一個有名的殺手對流川的評價。
當他入夜潛進安西府企圖行刺安西先生時,十一歲半的
流川用這把劍成功阻擊。
那名刺客在招供時指天發誓說,流川那時盯著他的時候
,眼睛里閃著寒綠的光芒,陰森森地恐怖!
流川楓在安西府里一天天地長大。
他長得很高大,不象一般漢族男子應有的身材。很容易
猜出他有外族血統。
幸運的是他長在南宋時期。
雖然時局動蕩,皇權薄弱,但也正因如此,商賈的地位
達到空前的高度。
除了幾個念念不忘前朝的窮酸秀才,普通的百姓更願意
忙著賺錢做生意。
相對而言,較之北宋,南宋倒是並不怎麼排外。
“流川楓,你將來想作什麼?像藤真一樣料理大局,還
是木暮那樣上朝參政?”閒聊時,安西夫人問。
“我要做捕頭!”
“為什麼?”
“真正的惡人決不會自首。與其等著老天給他報應,不
如讓我來收拾他!”
“可是木暮他們的方法也能濟事救民啊,而且看上去更
溫和!”
“……白癡!” 費事費時,想出的意見皇帝也未必採納
。
“呵呵呵呵。”安西先生聽到后笑了。
流川楓弱冠那天,安西先生為了好好慶祝一下這個小徒
弟的成人,竟公然率領師兄弟去賭場廝混了一日,接著又大
搖大擺地在京城有名的青樓里住了一宿。
為了此事,北野曾上奏,以有礙風化罪彈劾安西。
哪知安西拋出的理由更是驚人:
一個人,若不知世間的險惡陰暗,他將來怎麼抵擋誘惑
,如何在社會上辦大事?
事實証明,安西先生的教育方式極其成功。
他的所有學生,除了因公踏進賭場、煙花柳巷外,沒有
一個人曾因私事跨過此類店家的門檻。
當年發現流川時,牆報里還裹著一只鷹骨制掐絲銀耳環
。
這只耳環,上半圓成環狀,下面一半被雕成一只展翅蒼
鷹,用銀絲勾勒出細節,做工很是精致,耳環是西夏人常佩
的飾物,但是拆開來用,便有定情的意思在其中。類似于漢
族的玉佩定情。
在西夏,鷹骨制品往往是皇族或者地位極高的大臣家眷
才被允許使用。
安西猜這耳環應該是給流川指腹為婚的信物,可能是某
個西夏國的小公主或是某位西夏權臣的千金。
流川對自己的身世並不感興趣。
但是打死他也不願意戴那個項鏈,更別說佩耳環了。
他個人認為這種東西很娘娘腔。
所以安西先生只好替他收著。
有一年,長江大洪水。流川透了項鏈拿去當了賑災。
剛打算動那個耳環,不巧被大師兄逮個正著。
“你的項鏈捐了沒關系。”藤真俞挪他,“你若把這耳
環當了,將來你那沒過門的媳婦尋上來,你可拿什麼來配她
?”
一席話窘得流川跺腳走人,再不提耳環的事了。
本來師兄弟們常拿此事來逗流川,為的是看看那張沒啥
表情的臉上氣急敗壞的樣子──當然,如果能讓流川窘得臉
紅,可就真賺了!
但隨著流川楓的武功日益精湛,在他殺人般目光的逼視
下,流川的媳婦與流川的容貌成了安西府內兩大禁忌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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媳婦、未過門的、項鏈、綠松石、耳環、蒼鷹、宮城、
彩子、仙道、走私、危險、高頭、安寧侯……
流川覺得他的腦子像炸開了的油鍋,亂七八糟地一團。
走過西山的松柏林,忽地身形一轉,他決定先去后山的
梅林清醒清醒。再回柳鶯。
后山的梅林是他親手栽種的。
這還是他早年執行任務時發生的事情。
那時他已經有了“冰狼”的名號,但是那次他追捕的逃
犯在他還沒學會握劍的時候,已經做了十幾年的老虎了。那
是他的第一次失敗。雖然幾年后,那只老虎還是被自己逮到
了。
回來后,安西先生罰他去后山面壁思過半年,連帶丟來
一本上古劍譜。
流川知道是自己的劍藝不精才讓對方逃脫的,但是他並
不氣餒。
在他看來,只要勤奮練習,總有一天會制服罪犯的。
后來,大師兄藤真跑來慰問他,倒霉的是正巧自己在睡
覺,于是藤真“好心”地甩給流川幾張銀票說,流川楓啊,
既然你很閒,就去買點樹苗種種吧,這后山是該裝扮裝扮了
!
在威逼要挾一番后,流川無奈地走進花鳥市場,將所有
的銀票給了一眼看到的第一個攤子,后來才知道那攤子只買
梅花。
──那已經是第二年冬天的事了。
以后自己就常上那里,特別是每次遇到案子瓶頸的時候
,都會去那里練上一陣子劍,或者幹脆睡上一覺,之后頭腦
便會冷靜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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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我們這些陪他多年的親人,小楓他把所有的感情
都投身到除暴安良的捕快工作中去了。"
默默地聽完木暮陳訴剛才撞見流川的經過,藤真緩緩地
開口。
……沒有評論,木暮在一旁安靜地聽著。他知道大師兄
是有重要的話要講。
每次藤真這樣說話時,案子的關鍵就找到了。
“可是我不知道這樣對他是好還是不好呢?如果,他能
把工作的感情移出一部分給一個人,而不是全天下的百姓。
”
看到木暮吃驚的眼神,藤真苦笑地搖搖頭,輕聲道:“
也許,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呢……”
過來人,是有一種超常直覺的。
不由得惦起阿牧,他現在在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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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的暮色中,細雨迷離。
寒風過,花飛花謝飛漫天。
才踏進后山,在一片梅花的掩映中,流川楓忽地看到了
一個人。
倚著樹,負著手,垂著頭。
──為誰深林黯負手?
──為誰風露立中宵?
流川楓竟在一瞬間,叫不出他的名字。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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