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這一夜月朗星稀,正值八月十五中秋佳節,四海五州張燈結彩
,漂泊在外的浪子也紛紛折返與家人相聚,人人享受著團圓之夜。
然而,所謂萬事到頭終須個了斷。阿牧知道他應該做出最后的
決定了。
一個人離開,沒叫任何人隨行,連諸星也沒告訴。看著挂滿整
條街巷的紅燈被秋風瑟瑟吹動,心頭不由一陣瀟索。想起了去年這
個時候,在京城總局里,大家圍著桌子喝酒賞月,清田喝醉了,舞
了一套八仙劍,還被高砂取笑像只醉猴子跳舞,阿神彈了一曲《長
相隨》,博得滿座喝彩,誰料到,時隔一年,已物是人非…今夜,
曾與他生死與共的兄弟竟都已不在人世,空留一輪明月照故人。
更鼓敲響,街上行人極少,拐過兩條小巷,牧停了下來。
“你還要跟到什么時候?”
“你早就知道我跟著?”陰影處,一人現身,正是諸星。
阿牧不語。
諸星也沒有要回去的意思,“我陪你去。”
“你不該來。”
“沒有什么該不該。”
看著他,牧知道勸不動的。“你可知我要去哪里?”
“不知道。”
“那你還要跟來?”
“要跟。無論你去哪里,我都要跟。”諸星無比堅定。
“你確實不該跟來。”夜幕中,另一條身影出現在街角處。背
著月光看不清面容,但手中一柄長刀卻耀著慘白的殺氣。
“你太沉不住氣了。”阿牧并不驚訝,反而異常平靜,“我若
是你就不會現身。如今以一敵二,你認為有勝算嗎?福田──”
福田吉照冷笑著,“牧,你特意引我出來,我又怎能負了你的
好意。更何況若當真以一敵二,我決無生路,但如果是我與諸星一
對一,相信諸星并非我的對手,而你──牧紳一,你還能動手嗎?
”
“什么?”諸星一愣,驚愕地望向阿牧。
牧的臉色一沉,眼中閃出一股殺氣。
嘲笑地,福田看著諸星。
“你以為憑牧紳一的功力為何受傷后直到現在還未恢復?那是
因為他身上先后被下了兩味藥──景陽花與千蕨草。兩種藥性相融
,阿牧已形同廢人。”
“不可能!”諸星聞言大驚,甚至連手中的劍都開始發抖。
他不能想象,阿牧的武功會被廢──號稱天下第一人的牧紳一
怎會功力盡失!
“為何不會?相信牧總鏢頭自己也已很清楚這事。”
“可是那千蕨草不是被盜了嗎?”諸星不懂。
“你還不明白嗎,他便是那夜的刺客之一。”阿牧的語氣冷的
可怕。
“不過問題并不在那千蕨草上,就知道你決不會用它,但是,
你用不用它都沒有意義,因為之前在你昏迷之時便早已在你身上下
了此藥,之后那張藥方里出現的一味,是景陽花,那株千蕨草本身
只不過是特意要引人注意的誘餌罷了。”福田補充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是湘北的人?”諸星早聽得一身冷汗,他
不明白為什么阿牧還能鎮定自若,從容不變。
福田冷笑,“湘北或是海南都沒什么意義了。你不知道嗎?其
實兩下里原來是一家子。只不過是一黑一白、一光一影的兩面而已
。”說著,他的刀尖已對准諸星,“那么,就先從你開始吧。原本
若你乖乖留在京城便不用死,可現在,怨不得別人。”
“他由我來殺!”蓄勢待發之季,突然一人介入其間,將原本
要開戰的兩人隔了開來。
“洋平?”看清來人,諸星不由驚呼出聲。
“你下的了手?”福田冷笑。
“他殺了櫻木。”望向諸星,水戶自腰間撤出長劍。
“為什么?” 諸星的表情說不出的痛苦,這么多年,做夢也想
不到洋平竟會是他的敵人。
為什么?──水戶思索著──為什么?櫻木死前也問過同樣的
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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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很遠,終于還是來了。這座院落他以前受傷時住過,聽說
這里原是一大戶人家的別院,而那家的小姐愛上了一個江湖浪子便
苦苦在這里等候,希望有昭一日那人再回到她身邊,可是直到她死
,那人也沒有再回來。
院內,一人倚花而坐,金色的菊瓣在他腳邊搖曳生姿,耀的月
色如光、人影如幻。一時竟讓人不知道眼見的是那亡死小姐的魂魄
還是偷下凡塵的嫦娥。
“你來了…”美人盈盈一笑,風姿楚楚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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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腳步聲音,仙道并不驚訝,笑笑──沖著門口笑。
“不進來嗎?”
門開,福田走了進來,還是一副無波面孔正對仙道的笑容。
“牧紳一未死。”
“我知道。是水戶洋平對不對。”
“上一次你交待我先殺水戶再除諸星,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我也并非什么都知道。”
“那么告訴我──”
“什么?”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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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我,藤真──”阿牧對著花下美人,卻是笑不出來。
“你想知道什么?”藤真笑的很甜,像秋風里的菊花一樣甜。
“告訴我真相。”
“真相嗎?就如你所看到的。若真要講,怕是件很遙遠的事情
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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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你我都還沒出生的時候,然而這一出戲的序幕就
早已上演了。”仙道不慌不忙地開口講述,福田靜靜聽著。“那時
候江湖上有個厲害人物叫做安西,相信你也聽說過他的名字,他一
生非善非惡,性情琢磨不定,但他的武功登峰造極、醫朮也已到了
能起死回生的地步,相傳,他有一本秘籍,收錄著他畢生所學。他
收了兩個徒弟,我說過那人脾氣難以琢磨,當他的徒弟自然日子不
好過。安西一直認為那兩個人的姿智并不甚佳,所以,雖收為弟子
卻并不器重,也不許他們出道江湖。本來那二人大可耐心等待,等
他們師父一死就萬事大吉了,可他們偏偏沒耐心,為了揚名立腕,
終有一日,他二人起了殺機。”
“他們殺死了自己的師父?” 福田不由一驚,江湖上,欺師滅
祖最是不容,殺師無異于軾父。
“他們暗算了安西,本以為找到秘籍就可以天下無敵,但就在
他們忙著找東西的時候,重傷的師父卻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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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你信不信因果報應?”隨手折下一朵菊花,藤真將那細
長的花瓣一片片撕下來捏在手里揉弄著。
“其實報應那東西,說來的快也快、說慢有時也到真慢。那兩
人發現師父不見了,知道后患無窮,但偏偏又找不到那所謂的秘籍
,于是只能逃走。他們知道安西一定會找他們報仇,所以,他們也
為自己做了打算,一個興辦了湘北。”說到這兒,藤真不由望向阿
牧,“另一個則入贅當時勢力最大的海南鏢局,他們以為只要有了
強大的勢力就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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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又過了几年,安西一直沒有出現過,以為沒事了,以為
他死了,直到五年后,湘北總壇被毀,損傷高手無數,當家田崗茂
一雙腿被廢,其妻被殺、幼子下落不明,也因此一役,湘北原氣大
傷,由此躲入暗處,成為天下第一暗殺集團。之后又過了三年的中
秋之夜,海南鏢局里也出了事,當時只宣稱是鬧了賊,其實真正丟
的不是東西,而是一個孩子──”
“孩子?”福田疑惑地看著仙道,而仙道則仍是一臉從容的表
情。
“是個孩子。而且是當時已成為海南局主的高頭力的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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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誰會偷兩個不懂事的孩子呢?”藤真笑問。
阿牧開始明白了,而事情原比他想象的還要復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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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兩個孩子的姿智要比上一代強很多,然而他們卻完全不知
道自己的身世,他們從小所受的教育就是要殺死那兩背叛師門的人
。”仙道的語氣開始變得陰冷,他口中的故事也愈來愈令人心寒。
“或許是遺傳也說不定,雖然動機不同,但最終有一天,他們做了
與父輩相同的事情,唯一不同的是,他們成功了。”
“他們殺死了安西?”福田愕然。
“不錯,所以我說他們的姿智比父親們好很多。”仙道嘲弄的
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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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一切不是都應該結束了嗎?”阿牧問藤真。
“結束?怎么會?一切才剛剛開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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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為一切會結束,”仙道終于重新平靜,“可是…或許是
安西那老家伙的陰魂作穢吧,天大的笑話才剛剛開始。”仙道再次
笑了,“高頭和田崗真的是錯了,大錯而特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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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錯了?”阿牧疑道。
“是,他們錯了。他們犯了致命的錯誤。” 藤真笑的很甜,“
就在七年前,兩位父親遇到了兩個孩子,但陰差陽錯,他們所遇見
的并非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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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知道是誤會,但就是懶的解釋,也沒必要解釋,只想讓
一切過去,成為往事。但是想不到,人的貪念一旦變成了執著,真
的是無藥可救了。兩個人都以為當年那本未曾找到的秘籍在兩個孩
子身上,即而,什么父子親情之類的,都無從談起了,一切的陰謀
再次掀起。”不知從何時起,仙道的話語已不帶任何感情,眼中閃
著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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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北、海南本屬一家,但就因為雙方都相信安西的遺物已落
入對方手里,最后終于反目。”藤真頗有興災樂禍之勢。
“也就是那時候湘北將水戶洋平安插進海南,殺死局主的人也
是他。”在明白前因后果之后,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了。不由望向
藤真,“那么,你在這其中又是扮演什么樣的角色呢?”
“我?只是個旁觀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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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戶隱藏的很好。”仙道忍不住贊嘆,“如果他不知道事情
的真相也許會更加輕松。抑或是田崗不該選擇太過聰明的他,或者
換了那個叫櫻木的,會一輩子也查不出來。”
“所以,他不效忠于任何一方。”福田明了。
“效忠?這個詞太古舊了。他也是為自己而活的人,所以他沒
殺諸星。”
“你也是為自己而活的人,所以你要我殺他,就因為你知道他
了解真相。”
仙道輕嘆,“若非是他,那夜牧紳一怕是已變成死人了。”
“那一夜是你夜探客棧與水戶交手,你本可以殺他,為何不動
手?”
“因為那一夜我只是跟蹤藤真而去,被他發現完全是意料之外
的事,所以更沒必要殺人。不過,若我當時殺了他,今天死的就不
會是你。”說話間,仙道淡淡瞟著福田,“你也撐的夠久了。后悔
了嗎?”
“沒什么可后悔的。水戶最終還是選擇救了阿牧,也放過了諸
星。”此刻,福田依舊冷著面孔,嘴角處卻已浸出鮮血,身子晃了
晃,腳下一軟人倒了下去,背后的衣裳早已血紅一片。“當年我受
重傷,是你救我一命,我答應這條命為你所用。如今,我已還清了
你…不再欠你什么……”聲音越來越小,最終的話已沒人聽到。
“知恩圖報嗎?”看著眼前新添的尸體,仙道沒有特別的感嘆
,只淡淡丟下一句“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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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偷襲客棧的人是我。”藤真平淡地講述著。
“不要說了。已經夠了!”
不理阿牧的低吼,藤真自故自地繼續,“盜走千蕨草的也是我
。”
“我叫你住口!”
“殺死清田的還是我──”
…………
靜──
劍刺穿美麗的身體──血染紅金色的菊花。
牧的眼中燃著悲哀的怒火。警告他不要說出來。不說出來他便
可以裝作不知,但如今藤真親口承認,阿牧已無路可退。
“為何不躲開?” 抱著懷中的人,任他的血浸濕自己的衣衫。
他后悔嗎?已無所謂悔與不悔。他逼他──藤真一步步將阿牧
逼上絕頂。
“你刺的劍…我躲不開……” 藤真倒在牧的懷里笑著。
劍穿過身體,意外的并不感覺到疼,最后,他認為,就這樣死
了也是很好的結局。
“很動聽的故事!”忽然,一人介入其中,阿牧認出那人正是
赤木剛憲。
“你也早就知道這個故事…對不對?” 手中染血的花瓣早經已
揉碎散落一地,藤真注視著赤木。
“我不是阿牧。跟了田崗那么久自然探聽得到真相。不過,連
我也不知道,原來天煞并不是田崗之子。嘿,像他那樣的人,天生
就應該是個殺手啊。”
“你尚不知…不知流川的冷酷比起另一個人,還相差甚遠呢…
…”藤真無力地冷笑著。
“謝謝你這樣夸講我。” 月光下,仙道飄然而至,如踏清風而
來,見著垂死的藤真卻絲毫沒有憐惜之情。
“牧,現在你已知真相,如果我倆聯手并非不敵仙道。殺了他
,得到安西的秘籍,你接掌海南、我繼承湘北,那時候黑白兩路無
不在你我號令之下。”
淡淡看著他,牧紳一冷的可怕,“看來洋平也沒有把消息全部
傳給你吧。我的武功已被仙道廢了。”
赤木聞言一驚,他本料定情勢至此,阿牧只有與自己聯手的份
,憑他兩人之力雖非必勝卻也不至會輸,但他萬沒料到牧的武功已
廢,如此一來自己孤軍奮戰決無勝算。
此刻仙道爽然笑道:“赤木,你知我為何廢了阿牧?就是怕他
與你聯手,牧紳一的武功我們可是不敢小虛的。還有那所謂的秘籍
,你以為真有那種東西嗎?真是一群傻瓜,你說是不是,流川──
”
話音未落,眾人皆驚。赤木只覺身后一陣寒風,急忙閃避,但
為時已晚。一柄雪亮長劍將他人當胸刺透。用盡最后力氣回頭,見
到的是流川楓冷俊的容顏。
“你…你為何幫他?……”
流川不理他最后的掙扎,撤劍,任赤木的尸體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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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烏云遮住月光。
“我殺了田崗。”
“彼此彼此。你以為豕虫草天下能有几人持有。”
“仙道──”
“什么?”
“一對一。”
“唉~師父當年曾經說過,八月十五是你我決戰之日,雖然遲了
七年,還是躲不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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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卷起帶血的花瓣掠過腳邊。
仙道的劍上有一點點血跡,流川的臂上也有一點點血跡。
“我輸了。”流川淡然一笑。
仙道愣住。”輸”對流川而言是絕對憎惡的,但他這一次卻笑
著承認失敗。
“楓!”沖上去時,流川已倒了下去,深紫色的血沿著薄而韌
的唇角流了下來。仙道大驚,現時明白。
“你早已在自己身上下了劇毒!為什么?” 緊緊抱住楓,仙道
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絕望。
“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不是嗎…我們兩人不能生活在同一片天
空下…”流川平靜地笑著。
即使活著,兩人也再無法面對彼此,那么,還是結束吧。
“楓──我不會讓你死!我會醫好你!記得嗎?” 看著流川緩
緩閉上眼睛,仙道的心痛到極處。
“仙道!”忽然,重傷的藤真竟掙扎著從牧的懷中坐起,冷冷
望著仙道。“仙道,你記不記得花形死時你與我做過約定,你許諾
答應我三件事…當三件事你全部做到之后…我…才會離開你!”
仙道全身一震,狠狠盯著藤真,連一直旁觀的牧紳一也愣住了
,而藤真不理,繼續道:“第一件事…是沒有我的允許不許你救任
何人,你做到了……第二件是救阿牧回來,你也辦到了…如今,我
要你完成這第三件……”咯出几口血,藤真用盡最后的力氣,絕狠
地道:“這第三件事…是,不許你救流川楓!”
藤真看著仙道抱著流川,而流川的臉色漸漸暗淡下去,心中不
由一陣快感。算什么呢?仙道,這就是報復吧…或者這樣也是實現
流川的愿望吧……
“我明白了。” 沒人相信,但是事實──仙道竟然再一次地笑
了,“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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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耦香殘玉蕈秋
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云中誰寄錦書來?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
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一曲終了,晴子懷抱琵琶倚身樹下,望著遠處聽曲之人,然后
起身走了過去。那男人站著,聽她彈完,看她走來,沒動。
“牧總鏢頭,我這一曲為他們而彈。”晴子淒然一笑。
阿牧點頭,然后兩人擦身而過。
望她懷中,琴弦盡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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