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生得意需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十五，月下。 

　　我坐在內院中央的石桌旁，喝的不是酒，是茶。上好的碧螺春
還剩半壺，溫在盛著熱水的桶里，喝茶的只有我。 

　　一只灰鴿划過夜空停在我手里，左腳的紙卷上用工整的筆跡寫
著──明日午時到。楓，終于要回來了。 

　　這趟鏢的目的地在京城，整整十萬兩黃金。楓已經去了三個月
零六天，杳無音訊。 

　　楓遠鏢局是我在十年前一手創辦的，如今在中原一帶已是小有
名氣。楓雖是副總鏢頭，但他的武功智慧都不在我之下，所以近年
來總是由他全權負責走鏢。我經常會被夢中他渾身是血的樣子嚇醒
，但我還是讓他獨自走鏢，因為我不想違背他的意思。于是每次他
一出鏢，我就會在半夜起床，然后在院子里喝茶。 

　　楓跟著我有十五年了。 

　　從小被稱作武學奇才的我，十四歲便從武當學成下山。回家路
上經過一個山庄正想借宿，卻發現里頭早已是火光四起，十几條黑
影手起刀落，尸橫遍地。我出手，雖然遲了些，但還是救下了一十
八口。

    看著即將燒盡的院落，我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銀票交到一位老人
手里。一個少年走到面前，用平靜的眼神看定我，一字一頓的說，
從今天起，我這條命是你的。我沒說話，只是任由他跟著我走，跟
著我回家。

    我不要他的命，但我要他。 

　　那時的楓未曾拜師學藝，會的只是些基本功夫，到了關鍵時刻
無法防身更不能救人。我慢慢的教，直到五年前他的武功超過了我
。 



（二） 

　　午時剛過，楓就從門外走了進來，一襲黑衣，襯著比以往更蒼
白的臉色。楓總是偏好黑色系的服飾，總是無言的走在我身后，讓
我覺得他像影子，我的影子。 

　　他的目光掃向我，腳下的步子加快了些，卻意外的有些搖晃。
我一驚，正想沖上去扶，卻看見已經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手臂，穩
住了他的身體。我這才發現他身邊還有一個人，一身白衣，頭發尖
尖豎起兩寸有余，此時儒雅的臉上一片溫柔，憂慮和關切從眼里溢
出，溢在楓的身上。 

　　白衣人和楓一起向我走近，“在下仙道彰，久仰楓遠鏢局三井
總鏢頭大名。” 
 　“原來是仙劍山庄的少庄主，幸會幸會。”我客氣的應承著。
　　流川似乎有些不耐，打斷了我們的客套，“有人劫鏢，他救了
我們。” 
 　“那真是要多謝了。” 
 　“楓……流川副總鏢頭受了傷，剛好些就堅持要趕回來，所以
我送他。” 
 　“那請少庄主到前廳歇息，我送楓回房，去去就來。” 我搭上
楓左手的脈搏，雖有異象但無大礙，總算放下心來。 
　　仙道遲疑一下，“我還是和你們一同去吧。” 
 　“也好。”我順著楓的眼神看向他，說。 


  　我在離他們几步遠的前方引路，身后的腳步聲在我耳中很清晰
，兩人的腳步，聽起來卻分明像是只有一人的。 

　　楓真的回來了嗎？為什么現在的他比今天之前更讓我覺得遙遠
？…… 



（三） 

　　楓的傷勢比我想象中恢復得慢。少了他這個左右手，鏢局的大
小事務只好統統由我親力親為。所幸的是最近并沒什么大買賣，只
需分配給一些普通的鏢師去打點就已足夠。有几天沒去看楓，不僅
因為忙，更因為不想坐在那間充滿尷尬氣氛的屋子里。總覺得一踏
進那里就破壞了點什么，多了點什么，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所以我
寧愿不去，就算因此看不到楓，我也不愿去。 

    從外宅走進內院，累了一個白天，有些乏力。遠遠看見一黑一
白兩條人影站在過道里，避無可避。 

 　“我的傷好得差不多了，”楓主動開口，“我想和仙道一起走
。” 

　　我疲倦的笑笑，雖然怕有這一天，但早已料到會有這一天，他
回來后不久就已料到。 

 　“我累了，吃過晚飯來找我，一個人來。” 我沒有停步，直接
從他身邊走過。我很累，真的很累…… 

　　我向前走，走向我的廂房。我對見到的每一個下人微笑著招呼
，我看見他們用詫異的眼神看我，受寵若驚的回應。 

　　我回房，關上門，砸碎了房里所有能砸的東西…… 



（四） 

　　晚飯后楓來找我。我將兩扇門拉開一段空隙，擠了出去，轉身
關上，遮住一片他沒有看到的狼藉。

 　“他知不知道你的命是我的？”我拉著他走到院中，問。 
 　“知道。”眼里沒有一絲波動。 
 　“那他知不知道我隨時可能要回你的命？” 
   “知道。”還是平靜。 
　　我開始笑，“那他還讓你跟他走？” 
   “是我的意思，雖然我沒有說，但是……” 平靜的眼光柔和下
來，“他懂我。” 
　　他懂你？懂你的只有他嗎？我的心中泛起苦澀，“如果我說我
希望你留下，你會……？”我小心的問。 
　　楓低了低頭，又抬起來，“我還是會跟他走，但我會把命留下
。”

    倔強的眼神，讓我想起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不同的是──他
今天是為了要離開我。

    我身上有個地方痛起來，抬手想觸摸他的臉，卻最終落在了他
的肩上，我笑，“傻瓜，我當然會讓你走，我希望你幸福……” 
　　楓的眼里出現驚訝，突然浮現出一個明確的笑容，“謝謝。”

    ──十五年來我想見而未見的笑容，為了仙道，他居然對我笑
…… 

 　“什么時候走？” 
 　“后天一早。” 
 　“明晚為你們餞行。” 
 　“好。” 

　　我看著楓離開的背影，我期盼著他轉身，但他沒有。 



（五） 

　　一桌精致的小菜，一個木盤里放著一壺酒，三個特制的酒器─
─夜光杯。楓和仙道從門口走進來，我站起身，招呼他們坐下。 

 　“西域的葡萄酒，朋友送的，存了很久，這夜光杯卻是今天才
托人弄到。喝好酒須要有好的酒器和酒伴才不算糟蹋，今兒可真是
趕對了時候。”我一邊從盤里撿出一個杯子斟滿擺在仙道面前，一
邊說，“少庄主難得光臨寒舍，以后楓更是要蒙你多多照顧，這壺
酒就算是在下的一份薄禮吧。” 
 　“總鏢頭太客氣了。” 仙道客套的回話，手還在原處沒動，楓
卻已一把抓過酒杯把酒喝了下去。 
 　“楓怎么那么性急？我又沒說沒你的份。” 我笑著看他，“只
要你愿意，這里的東西都是你的，少庄主你說是不是？”
    我又拿起一個空杯斟滿，放在仙道面前，“真是不好意思，他
有時就是這么任性。請用。” 

　　一種柔和的笑容再次在仙道臉上化開，他看著楓，慢慢的喝。

   “果然是好……” 

　　話音未落，一絲血跡從他的嘴角滲出，聲音停止了，帶著笑意
的臉伏在桌上。楓驚得從原地跳了起來，手足無措的去扶他，一手
探向他的鼻下。 

 　“沒用的，他已經死了。合天下七種至毒的失魂散，無色無味
，也沒有痛苦……”我坐下來，平靜的說。 
 　“你早就知道我會搶給他的酒杯用？”悲痛的聲音。 
 　“看來你很明白我不會下手殺你。”他了解這一點讓我很欣慰
。 
 　“可是他死了……” 
 　“是的，你想怎么樣？殺我嗎？”我笑著問。 
 　“我不會殺你。” 楓終于轉過眼睛看我，“我的命是你的，但
我說過我要跟他走……” 

　　我明白。我覺得自己很傻，傻到去驗証一件自己早已知道的事
。楓說過要跟他走，就算仙道死了他還是要跟他走，他寧愿背棄他
的生命也要跟他走。 

　　我的眼神暗淡下來，從袖中摸出一個小瓷瓶，放到楓面前，“
失魂散，整瓶都是。” 
 　“謝謝。”楓對我說最后一句話，又是一個笑容。

    他兩天里對我笑了兩次，卻都是為了別人…… 

　　人，還是三個。菜，絲毫未動。 

　　我看著楓早已失去血色的臉，往剩下的那個酒杯里倒滿酒，朝
自己嘴里灌了下去。真的是傳說中的美酒嗎？為什么喝在嘴里居然
感到無限的酸澀甚至還帶著一絲苦味？楓的笑容凝在了臉上，已不
能再對我說話，所以我對他說，“再見，楓……” 



（六） 

　　真正淬了毒的酒杯，只有我用的那一個。 

　　所謂的失魂散只是我特制的烈性迷藥，能讓人狀似中毒身亡。

　　楓和仙道一個時辰后都會自動醒來，不會再醒的人，只有我一
個而已。 

　　我愛楓，非常愛，所以我嫉妒。 

　　我嫉妒的不是仙道，而是楓對他的感情。我可以殺死仙道，但
我永遠殺不死這份感情，所以我只有用結束生命的方法來結束我的
嫉妒。 

　　嫉妒也許會傷人，但必定會傷己。傷害所愛的人，結局只會更
加痛苦。我不想給自己增加痛苦，所以我選擇讓我所愛的人幸福。

　　真正令人失魂的并不是失魂散，而是嫉妒，妒人者必傷己。 




∼完∼


后記 

水：楓啊，你回來，不要走…… 
楓：（酷酷的甩頭）雖然你有我們的生殺大權，但是……我流川楓
    生是仙道人，死是仙道鬼。 
水：偶知道，偶嫉妒，但偶還是選擇給你們幸福…… 
楓：哼，算你有覺悟。（轉身離開） 
水：（咬牙，我忍）流川楓，你給我等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