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ssing You
(上)

作者﹕賀蘭

    透過時光的雨幕,瞥見那個陌生的國度,在那個荒蕪的時代
,命運的車輪又一次無情地碾過純真的幻想。

    相愛的人注定遭到上蒼的詛咒,他讓美麗的公主于第一縷溫
暖的晨曦扑向大地之時變成一只寂寞的鷹,讓勇敢的騎士于第一
抹冰冷的月華吻上樹梢之時變成一只孤獨的狼。

    兩個人就像太陽和月亮,夜以繼日地相互追逐,風雨兼程地
不斷尋覓,直到軀體和靈魂都疲憊不堪,仍然不能擺脫這糾纏不
休的輪回。



    時至傍晚,風雨更加肆虐,天色空寂,煙雨蒼茫,整個世界
過早地沉睡在冰冷的風絲雨片中,忘記了日落月出。

    空蕩蕩的機場,不曾有飛機起落,遠方隱約的昏黃燈光穿不
透厚厚的雨霧,幽靈般忽閃著。地上的積水匯成一股股清澈的溪
流,反射著黯淡的天光色,被急速滴落的雨水攪得不得安寧。

    黑暗搶在雨水之前吞沒了這座城市,機場邊一輛漂亮的梅塞
德斯不甘寂寞地打開了車燈。車窗敞開著,藤真健司靜靜地靠在
后排座位上漫無目的地望著窗外,任冷風卷著撩人的涼意在車中
游蕩,清凜的雨水扑上他秀美的臉頰。

    駕駛位上的花形透從反光鏡中幽幽地看了藤真一眼,心里早
把某個叫仙道彰的家伙翻來覆去地罵了几百遍:回不回來你倒是
說一聲啊!從澳洲到東京,走也走到了嘛。

   “已經晚了三個小時了,少爺,先回去吧。”花形很體貼地
問。
   “不,他能等,我也能。” 藤真極為任性地一口回絕,孩子
似的。

    他的目光停在不遠處佇立在雨中的少年身上,清俊、挺拔,
几分單薄。那件長長的純白色風衣,剛才還隨著風飄飄搖搖,現
在也因浸透了雨水而安靜地垂著了。

    夜深了,盛夏的雨仿佛無窮無盡,大地沉默著,像是等待著
晨曦的降臨,好讓陽光利劍把雨的陰冷孤寂掃得干干淨淨。雨水
順著發梢不斷滴瀝著,流川楓几乎忘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
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覺得冷,不覺得累,只是茫然的佇立著,
雕像一般。

    雨聲靜謐,濃黑的夜幕漠然地俯視著美麗倔強的少年,仿佛
再也不會有黎明,再也不會有晴朗的夜空,只讓寒風變得更加刺
骨,讓雨幕變得更加細密。

    東方泛起一絲灰白,藤真的手表顯示著五點整。一架龐大飛
機沖出灰暗的云端,向地面俯沖,喧囂聲划破了雨的沉寂。白色
的機翼上,湍急的瀑布飛流直下﹔穩穩地著陸,濺起無數晶瑩剔
透的水花。

    站在高高的機艙門口,仙道第一眼就看到了空曠廣場上那點
分外奪目的純白,愣了愣,繼而飛奔著沖進雨幕。路,變得很崎
嶇,很冗長﹔心,被深深刺痛了。

    愛人,一如既往地沉靜、含蓄,對于他的歸來并沒有特殊的
表示﹔愛人的眼睛依然清澄、深邃,對于他整整十小時的遲到并
沒有一絲一毫的責難。雨水把他浸得透明了,每一處肌膚都是那
么清澈、晶瑩。

    仙道輕輕托起他滴水的臉頰,憐愛地抹去他額上的雨滴,“
傻瓜,你就這么一直等,我要是不回來呢?”
    流川疲憊不堪地閉上眼睛,倒進戀人懷中,“好冷。”

    那份委曲,那份無助,瞬間把仙道瓦解,瓢潑的大雨中,擁
著愛人,仿佛整個世界就在他手中。

    藤真望著不遠處那對纏纏綿綿的璧人,眼底閃過一縷苦澀的
笑意,叫醒駕駛位上的花形,“他回來了,我們回去吧。”



    古老的楓樹參天挺拔,枝杈舒展得很遠,一直延伸到旁邊青
翠的湖面上,一片蔥蘢。玲瓏的楓葉相互交疊錯落,傾盆大雨也
無法干擾樹下的清寧。

    仙道靠著潮濕的樹干悠然地坐在樹下的草坪上,抱著愛人,
聽樹冠之外,大雨滂沱,樹冠之下,溫馨漫溢。一個冰綠色的夢
飛速蔓延開來,所有的思緒都纏繞在懷中人的身上,心,從未像
此時此刻這般寧靜。

    流川在生平最信賴的人懷中沉沉地睡著。已經很久沒有過這
樣的安全感,很久沒有依偎過這樣溫暖的臂膀,很久沒有沉浸在
這樣寬廣博大的懷抱。身上蓋著他的外衣,感受著他的體溫,盡
管全身濕透,心中卻沒有一絲涼意。

    多么希望這一刻能永久地延續下去……

    終于,云開雨霽。清透澄淨的夜晚,如鉤的新月似水中冰塊
鋪洒銀色的粼波。流川靠著陽台的圍欄仰望星空,玉宇無塵,星
光白蒙蒙地連成一片,莫名的憂傷擴散開來。晚風襲上衣襟,身
后一件天鵝絨睡衣披上肩頭,“不冷嗎?”溫柔幽雅的聲音,仙
道輕柔地攬住流川的腰。

    流川轉身,目光深深地射入對方海藍色的雙眸,“我明天,
要動身去美國。”
    仙道眼中閃過一抹驚訝,沉默片刻,回答他,“起風了,回
去吧。”他擁著愛人回到臥室。
   “我們……”流川本想補充說明一下,但是他的話被封住了
,仙道的吻印上他的唇,然后纏綿地滑向他的耳邊,“一會再說
好嗎。”

    沒有過多的抵抗,愛人被順利地抱上了床……



    ……呼吸漸漸趨于平穩,靜謐的月光撒在光滑的地板上,時
間仿佛停滯了。

   “你剛才,想跟我說什么?”仙道吻著愛人的額頭,流川蜷
縮在他懷中,皮膚的觸感有如精致細膩的綢緞。
   “我忘了。”很簡單的回答。
    仙道寬慰地笑了,他默默勸著自己不要去想明天,只要這一
刻是真實的,一切都不重要。窗外,一只風鈴蕩起清脆悅耳的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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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你几點的飛機?”仙道洗漱完畢,吻醒熟睡的流川。 “九點半。”朦朧中 “我的天,乖乖,起來了!” 床頭的鬧鐘指著九點五分,仙 道找了一套干淨的制服塞到流川手中。 “你就那么想讓我走?”流川坐在床上,哀怨地望著戀人。 仙道坐上床沿,吻了吻他,“你現在才后悔啊。” 他深深記得六個月前登上飛往澳洲的航班時故意沒有帶介紹 信,不料那個細心的男孩竟飛奔著將信送到機場。 楓,我不能阻斷你的夢想,就像你不愿我為你放棄澳洲之行 一樣,明白嗎?仙道的清澈目光毫無保留地表達著他復雜的心情 ,流川安靜地下床、穿衣,若有所思。 距登機只差三分鐘,仙道把即將離開的愛人拉回身邊,將一 枚水晶雕成的戒指緩緩戴在他纖細修長的右手無名指上,對他承 諾:“我等你回來。” 流川去美國后,仙道就把自己的手表調成了紐約區時。冬去 春來,八個月轉瞬即逝,而對于他來說,這八個月卻比他生活過 的十几年還要長。好在過不了几天,他就要回來了。 手表指示的時間是紐約上午十一點二十,電話中的寂靜已經 持續了一個世紀,期盼已久的應答聲終于響起。 “楓,想我了嗎?”仙道如釋重負般靠上床頭,几個月來的 惆悵與迷惑一掃而空。 “都几點了,還不睡。” 盡管身邊所有的鐘表都顯示著紐約 時間,流川的手表卻仍然是東京區時,此時的東京已是凌晨一點 二十。 “我已經失眠八個月,緊急求援。” 仙道暗暗微笑著,“你 什么時候回來?” “最晚下周。”聲音中并無一絲期待。 “真想親親你,今年終于可以一起看楓葉變紅。”仙道憧憬 著,仿佛看到火紅的楓葉飄飄洒洒地掠過愛人如玉勝雪的秀美臉 頰。 電話另一端沉默著。 “到時候我去機場接你。”仙道換了種很體貼的語氣。 “晚安。”流川回答,然后輕輕挂斷電話。 仙道的電話中一切又歸于平靜,他的心湖卻蕩起揮之不去的 鱗波。 四月初的櫻花轟轟烈烈地爛漫著,花瓣被含香的暖風吹得漫 天飛舞,落得一地胭脂,色彩也出奇地濃重,好像生命中所有的 精華都沉澱在那粉紅的色素中。 災難,本不該于這一刻降臨。 陽光毫無保留地炫耀著自己,期盼已久的重逢并不似上一次 那般煙雨蒼茫,幸福不再游移不定,似乎就要從此蔓延擴展開去 。 久別的戀人情不自禁地向對方狂奔而去,熾烈的情思感動了 寰宇,大地開始劇烈地震顫、搖撼,沒經歷過的人很難聯想到地 震這個名詞,但咆哮的崩塌和陷落都在無情地証實著一觸即碎的 幸福已經在可怕的災難面前一路潰退。 兩人都沒有停止前進,因為在這飛速搖擺碎裂的世界里,唯 一穩定的就只剩下對方的懷抱,不會突然毀滅的也只有彼此的感 情,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了。 美好的事物竟是如此脆弱,些微的幸福總是被災禍無情地吞 沒,實現一個微不足道的愿望要承受無數次命運的折磨,天倫之 樂與地獄般的痛苦之間往往只差一步。 流川身后,一盞高高的路燈正倒下來,仙道反應極快,閃電 一樣沖到他身邊,將他扑倒,路燈在兩人身邊轟然落地,塵埃四 起。震動沒有減弱分毫,仙道緊緊抱著愛人順著傾斜的地勢翻滾 下去,破碎的石礫從身邊掠過。 天旋地轉,仙道小心地保護著懷中的生靈,頭部撞上鋒利的 石塊。飛速下墜,兩人因劇烈的震動失去了知覺,仙道腦海中最 后一條訊息匆匆閃過──再也不用分開了,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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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的災難并沒有持續很久,剛剛下飛機的鳳凰衛視亞洲台 記者站在斷壁殘垣中于第一時間向全世界宣告了這場浩劫,“… …地震持續了大約五十秒,震級達到4.9級,我現在所處的位置 是震感最強烈的地區,目前傷亡人數目還不確切,東京市政府已 經臨時征召了大批志愿者,組成震后救援小組對罹難者進行緊急 搜救……”攝像機鏡頭中,一輛白色的救護車飛馳而過。 公路已被破壞,不允許救護車繼續前行,車門被拉開,几名 朝氣蓬勃、訓練有素的少年一躍而下。藤真健司盡管養尊處優, 工作卻十分干練,左臂上戴著紅十字袖標,儼然救死扶傷的天使 ,比起專業人員毫不遜色。 “櫻木花道,你跟我來。”一絲隱約的不安在他清澈的雙眸 中微微閃動,他叫住一名紅發少年,兩人朝廢墟深處走去。 “老大你到底不放心什么嘛,本天才一個人就夠了。”櫻木 故意顯得很輕松,本來也沒什么好緊張的,他不斷安慰自己。 藤真突然站住,或者說是愣住了比較恰當,在他的眼前,是 一片碎石和瓦礫,廢墟中,仙道深深擁著流川熟睡著,嘴角,一 縷動人心魄的微笑。他笑得那么燦爛,那么無牽無挂,周圍的空 氣霎時變得無比神聖。他睡得那么坦然,地上散布著死神的腳印 ,殷紅的鮮血無休無止地擴散著,而他卻仿佛熟睡在一片扑滿玫 瑰花瓣的田野。藤真以及趕來的櫻木都被眼前這淒美的畫面深深 震撼了。 藤真輕輕蹲下,小心翼翼地托起仙道的頭,生怕驚擾了這美 麗的睡眠。暗紅色的液體從仙道鼻腔中涌了出來,純潔寧靜的畫 面瞬間被妖艷的死亡侵染,藤真意識到情況比他預料得還可怕, 用手帕拭著他漣漣不斷的血跡,一語喚醒不知所措的櫻木,“你 先帶他走,叫人抬擔架來。” “明白。”櫻木俯身抱起昏迷中的流川,流川的手還和仙道 緊緊握著,仿佛永遠也不愿分開。 仙道的手此時卻無力地、緩緩地向下滑去,猶如潮水無可挽 回的退卻。 藤真握住那只下墜的手,几乎感覺不到他的體溫,櫻木抱著 流川很快消失在視野中,他第一次感覺到世界末日般的恐懼。原 來,生命竟是如此不堪一擊﹔原來,自己一直是這么脆弱。 隱約聽到心電儀雜亂無章的鳴叫,仙道的意識時有時無,而 且越發模糊不清,覺得自己置身冰窟,冷得連痛也感覺不到。身 體一直在下墜,欲自拔而不能,所有的努力終告失敗,一切掙扎 都是徒勞。 他很想用盡最后的力量睜開眼睛,看看他心愛的人在不在身 旁,卻連呼吸都不能,絕望正如死亡的陰影一點一點地染上他的 指尖,侵入他傷痕累累的肌體。 ──楓,對不起,恐怕不能陪你看深秋的紅葉了。覺得我很 懦弱吧?這么快就放棄。原諒我,看在我第一次失約的份上…… 讓我守護你吧,我把生命轉讓給你了,以后要時刻記得你中 有我,不要委屈了自己…… 一起憧憬過的未來,記得嗎?還有想一起去而來不及去的地 方……代我領略海的博大天的寬廣吧,代我徜徉在月光下平緩的 沙灘,捕捉海面銀色的跳躍鱗波﹔代我對著流星許愿,擁抱春的 和煦夏的熾烈冬的冷寂,還有,代我,收集秋風中零落的那抹楓 紅…… 對了,還有,以后我不在,記得每天按時起床,離家的時候 關窗鎖門,不准總吃泡面……還有……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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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后的天氣,孩子般喜怒無常,白天一直淅淅瀝瀝的雨,到 了夜晚終于滂沱起來,整個城市沉浸在無盡的傷痛中,死一般沉 寂著。一整天的搜救工作讓藤真第一次嘗到體力透支的滋味,好 在他滿腦子都是仙道,已經感覺不出什么是累。 通往醫院急救室的走廊,日光燈不時歇斯底里地顫抖著。急 救室中,一名醫生走出來,同樣的精疲力竭,藤真迎上去,“他 怎么樣?”他已經有心理准備,只等著醫生盼自己死刑。 “很不樂觀,頭部受重創,顱內流血不止。對了,你是A型血 嗎?”醫生用手帕擦著額上的汗水。 “是。”藤真心底稍稍寬慰,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把自己 的生命轉讓給他──如果還來得及的話。 醫生如釋重負,“血庫告急,他不能再這么失血了,你跟我 來吧。” 兩個小時過去了,走廊中的空氣夾著泥土的味道和撩人的一 絲寒意,樹枝不斷的敲打著窗櫺,天河之水不知疲倦地傾瀉著。 急救室的門再一次開啟,四五個醫護人員陸續撤出來,藤真很被 動地看著他們不知發生了什么。 “腦波有異常,要留在觀察室,不能送到病房去護理。”醫 生一面通告藤真一面囑咐身邊的護士。 “我可以看他嗎?”藤真隱隱感到最危險的關頭還沒有過去 。 醫生點點頭,向走廊深處走去。 藤真深吸一口氣,平靜地踏入觀察室。這里比起他想象中的 絕望,更多的是肅穆。心電顯示屏上,一條無力的曲線孱弱地閃 著,仿佛每一秒鐘都可能不再起伏。 床上的人睡得好沉,仿佛再強烈的驚擾也不會影響他的睡眠 。他并不痛苦,也不悲傷,英俊的外表印証他昔日的笑傲。手指 輕輕滑過他蒼白的嘴唇,藤真情愿相信,他不過是太累,想要好 好地休息一下,等休息夠了,一切又會像以前一樣。 藤真跪在床邊,小心地握住那只冰冷的手,自己的血液正順 著靜脈滴注的導管,一滴一滴地流向他的心臟,溶入他的身體, 即將在他未來的生命里與他的血一起流淌,再也分不出彼此。 ──仙道,你絕對想象不到你之于我到底是什么樣的存在, 只是因為你還在微笑,我才得以存活于這個世界,否則…… 你記不記得,第一次牽我手的時候你說:“從來沒有一個人 過馬路嗎,你什么時候長大?”沒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至少 在你面前,一點自我都沒有。而我現在就握著你的手,希望你像 以前那樣,很溫柔地跟我說:“藤真,我們可以做最好最好的朋 友,甚至親人,但不能是戀人。”現在,你不抽回你的手嗎?不 回應我嗎?你不說話,我當作是默許了。 房中安靜得有點神聖了,仙道似乎不打算醒來,藤真感覺不 到他的脈搏,生命的潮水正在緩緩退去,帶走殘存在沙灘上的所 有痕跡,然后去開始新的輪回。 ──外面的雨好大,不知什么時候會停。仙道,我剛才許了 一個愿,如果明天早晨,太陽能升起來,你就會留在我身邊,我 還可以看到你云淡風清的微笑,聽到你溫柔如水的聲音。你放心 ,我會遠遠地看,默默地聽,不會給你帶來任何困擾。如果你聽 到了,就勇敢一點,讓明天的太陽升起來……為了…你的流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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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敲窗,室內幽暗如藍。狂風卷著暴雨從微微敞開的窗口 肆虐進來,雨水潑洒在窗前的地板上。櫻木悄悄走進這間病房, 關好窗戶,又來到床前,摸了摸床上流川的額頭,燒沒有退。 流川睡得很輕,周身的疼痛一直困擾著他,疲憊地睜開眼睛 ,隱約看到一張充滿活力的臉,一頭火紅的短發給這冰冷的雨夜 添上一抹融融的暖意。 “狐狸你總算活過來了。”他毫不掩飾喜悅之情。 流川眼前突然閃過仙道頭部撞傷的情景,腦海中頓時一片空 白,“他呢?” 櫻木一愣,“是本天才救你回來的,你不先謝我,反倒關心 起別人來了?”很氣憤地質問。 “他在哪里?”持續的疼痛已經使流川失去了耐心。 “你保住自己已經是萬幸,若不是本天才千辛萬苦……” 櫻 木故意不讓他如愿,得意洋洋地炫耀。 “你說不說?”心痛已經勝過了傷痛,流川的手無意識地抓 住了雪白的床單。 “你不會好好地問嗎?”櫻木氣急敗壞地發作了。 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流川一躍而起,劇痛立即翻江倒海, 席卷著他,從床上跌了下去。 櫻木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在他落地之前抱住了他,“腿上 有傷!狐狸你瘋了!” 懷中這個脆弱的生靈,像個孩子似的倔強地想要掙脫傷痛的 束縛,櫻木心里莫名地一陣酸痛。 這致命的掙扎几乎耗盡流川全部的體力,他注視著上方那雙 纖塵不染的眼睛,氣若游絲地說:“你不告訴我,我也會找到他 ,只不過會費一點時間而已。” “你看你這副弱不禁風的樣子,跟本天才逞什么能?”櫻木 把流川放回床上,暗自思忖:這狐狸本來已經被仙道那家伙馴得 服服帖帖的了,怎么一見到我,又像刺 似的鋒利起來? 櫻木壓下自己的不滿,倒了杯熱水,端到流川面前,“他跟 你不在一家醫院,到底怎么樣我也不知道,先吃藥吧。” 他本來粗枝大葉,并不擅長照顧病人,再加上水燙,喂到流 川嘴邊時手一抖,水洒出來。 “白痴啊你,拿杯子都不會!”流川咳了好一會,几乎昏過 去。 “誰讓你連喝水都不會!”櫻木毫不留情地回敬他,不曾顧 及流川目前的心境到底有多么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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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紅落盡,翠葉婷婷,晨曦如期而至,風吹藤動,仙道的病 房中,一室泥土的芬芳。藤真伏在仙道床邊几乎睡著了,几只沾 濕了羽毛的小鳥在窗台上喧鬧著將他喚醒。 初升的紅日在仙道的床單上投下一個燦爛的光斑,刺得藤真 睜不開眼睛。無數次傾慕過噴薄而出的艷陽,卻從未感到這樣如 獲新生般的喜悅。他沖到窗前,將身體探出窗外,深深地陶醉在 雨后甜美清寧的空氣中──仙道,謝謝你這么善解人意,一夜的 拼搏,很辛苦吧。 午后,仙道被送進病房,接踵而來的是無休止的高燒和靜脈 滴注,整整七日七夜,藤真守在他床邊,一刻也不曾遠離。世界 似乎完全遺忘了他們的存在,只是每日清晨的陽光都璀璨的讓人 不敢逼視。 “仙道,都一星期了,還沒睡夠嗎?是不是要等哪個人來吻 你一下,你才肯醒過來?” 藤真將仙道的手貼上自己的臉頰,突然覺得自己的手被輕輕 握住,突如其來的喜悅奪去了藤真的呼吸。 仙道的手,無力的,卻不似几天前那般冰冷﹔他的眼睛,冰 藍的,像大海一樣清澄深邃,波光粼粼。 “我從來都沒有害怕過,因為我知道你不會放棄,你好厲害 !”藤真眼淚快掉下來了。 仙道勉強沖他笑了笑,頭痛得厲害,稍微一動立刻天旋地轉 。他深深地看著床前的人,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久別重逢一般 。藤真本來是個內斂的男孩,根本無法承受這樣雋永而深情地注 視,“你…昏迷了很多天…該餓了吧?” 仙道搖搖頭,致命的暈眩折磨得他只想吐。 “我倒杯水給你。”藤真的臉頰微微泛起紅暈,避開他的目 光。 “對不起,醫生,”仙道很困難地開口,聲音優雅含蓄,一 如往昔,藤真手中的杯子落地,水花四濺。“你能告訴我發生了 什么事嗎?”仙道繼續問。 天哪!不要這樣對他!藤真的心倏地收緊了。重新打量床上 的病人,英俊、高貴,那份瀟洒、桀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可是,他的奪人的美麗雙眸中,為何如此空鰨 “難道,你不認識我嗎?”藤真坐在仙道床邊,絕望地看著 他。 “難道,你不是醫生嗎?”仙道空白的眼中,寫滿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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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型性逆向健忘?” 藤真坐在醫生的辦公桌前,一臉莫 名其妙。 “對,病人不會完全失憶,只是記憶系統中的一部分進入睡 眠狀態,基本不會妨礙他日后的生活。”醫生翻著病歷,對于病 人出現的狀況并不感到驚訝。 “他這樣是不是頭部受傷引起的?” 藤真從來不認為這種只 有在小說中才有的情節會發生在自己身邊。 “病因是復雜的,受傷或許是一個誘發因素,比如病人最珍 愛的記憶被突如其來的災難毀滅,他的潛意識會把這段記憶深深 埋藏起來,而且再也不敢碰觸,就好像一些歌唱家因為緊張而在 演出時失聲一樣。” “那他不再會想起來了嗎?”藤真不敢聽醫生的答案,卻又 不得不問。 “總之,不要強迫他回憶任何事,順其自然地發展下去可能 會有一些幫助。”經驗丰富的外科醫生顯然并不擅長醫治心理范 疇的病症。 藤真的心再一次墜入深深谷底。 流川窗前,几朵零落的海棠花在枝頭淒淒楚楚地笑著。一棵 回憶的樹,一樹怨恨的花,不知是這夭折的春扼殺了花的妖嬈, 還是窗前人的悲傷抹去了春的生機。 “狐狸,我知道仙道的下落了!”人未到,聲先至,門口出 現了那一頭張揚的紅發,一臉無憂無慮的笑容。 流川的視線從窗口移開,看著風塵仆仆的紅發少年,等著下 文。 “一直聯系不上藤真健司,我就查了那天獲救的人名單,原 來他在……”櫻木說道關鍵處突然停下來,瞥了一眼病床上的人 ,目光是關切的,表情是冷淡的,臉色是蒼白的,“你給我乖乖 地把全身的傷都養好,我就帶你去。”鬼機靈般地一笑。 流川的目光黯淡下去,回敬了一句:“要你管!” 不過從那天開始,那只受傷的小狐狸對于例行的打針吃藥都 出奇地順從起來,表現極為出色地在“醫生”的管束下度過了兩 星期。 和櫻木一起站在仙道的病房門口時,流川脈搏的跳動突然沒 來由地加速了。心底流過與他相處的朝朝暮暮,點點滴滴,一如 清澈山澗涓涓的鳴響,晶瑩溪水潺潺的歌唱,這千回百轉的思念 几時才是盡頭。 ──我等你好起來,等你,一起看楓今年的楓葉變紅。流川 在心中默禱著輕輕開啟那扇神秘的門。 一塵不染的病房中早已空無一人,床單剛剛換過,枕上平平 整整地放著一套新病衣,金色的陽光從窗口斜斜地射入房中,一 地閃爍的斑駁。 流川仔細地環視著這間病房,想要扑捉一絲他的痕跡,每個 角落卻都靜默著,仿佛從未有人住過。身后響起年輕護士甜美的 聲音:“對不起,二位要探視的病人今天早晨已經被接走了。” “這么巧。”流川面無表情地感嘆著,轉身離去。 櫻木極為尷尬地追上他,自己的承諾竟以這種方式被打破, 他心里很死了仙道,更把藤真也視為共犯。 每一次,都只差一步。差一步就可以在遍地飛花的季節里向 重逢的戀人傾訴別離的情思,差一步就可以在殘破不堪的廢墟中 擁著唯一的牽挂永遠地沉睡,差一步就可以回歸情人的寵溺懷抱 去兌現一生一世的諾言。而這一步卻造就了周而復始的追逐尋覓 ,造就了亙古不變的宿命輪回,造就了,遙遙無期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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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淨的湖水依舊泛著翠綠的鱗波,湖邊的楓樹依然舒展著無 邊無際的蔥蘢,層層疊疊的楓葉越發茂盛,無數初生的嫩芽在悄 悄萌動著,絲毫不知每一次新生的降臨都伴隨著巨大的痛苦。對 于失憶的少年來說,他心中那棵不朽的楓樹早已化為零。 “好美!”仙道站在樹下,滿懷敬意地仰視著堅韌挺拔的生 命,由衷地贊嘆。 藤真目不轉睛地看著樹下的高貴少年,希望能從他碧藍的眼 中找到一絲回憶的跡象,然而,他純淨的雙眸卻如新生嬰兒一般 纖塵不染。 “我以前,認識你嗎?”仙道的笑容像湖水一樣明朗清泠, 仿佛并不在乎命運對自己的無情戲弄。 藤真也不禁應和著他綻開溫柔的微笑,點了點頭。 “那,我是一個怎么樣的人?”像孩子期待著老師的夸獎。 藤真走近他,很認真地回答:“你很完美。” “就這樣?”他對這個答案仿佛并不滿意。 “對。”藤真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別的詞語可以用來形容他 。 仙道笑得更燦爛了,不經意地轉身,碰上一束寧靜冰冷的目 光,美麗的笑容霎時凝固。 面前陌生的少年有著天使一般無暇的容貌,潔白如雪的皮膚 ,玫瑰花瓣似的雙唇,如漆如冰的雙眸,仿佛凝聚了銀河中最最 璀璨的星辰。這天地間少有的美貌被眉宇間那股化不開的憂傷渲 染得愈發出神入化,仙道凝視著他,莫名地從眼底痛到心底。 內心積郁多日的情感有了一陣陣難言的震動,流川的目光開 始不由自主地柔軟、溫和,心中的溪流開始流淌、泛濫,兩束目 光交織著,一束哀怨,一束空靈。 “你出院了,為什么不來找我?” 流川幽幽地問,聲音中几 分責怪,几分委曲。 湖邊的風颯颯地吹著,仙道無語,一樹碧綠的楓葉沙沙地回 響。流川在一步一步地接近他,然而仙道被他的淒艷絕美撼動著 ,完全不知所措,只能不斷地后退、后退。 藤真緊張到了極點,實在不忍看他們痛苦地糾纏,他跟流川 說:“他失憶了。” 流川仿佛并沒有聽到,仙道退得不能再退,身后就是楓樹的 古老樹干,流川的眼神變得凌厲了,“不記得我了?這么輕而易 舉?可是我,想忘都忘不了。”泛濫的溪水飛速凍結。 頭痛,萬劫不復,翻江倒海,仙道緊咬著嘴唇,臉色蒼白, 覺得有巨大的力量攪動著腦中滾燙的濁流,就要噴涌而出。藤真 想上前營救,又不便插入兩人之間,進退維谷。 不遠處的花形實在看不過去,拉著流川遠離痛不欲生的仙道 ,“雖然你很幸運,但少爺對他的感情,從不輸你一籌。”如果 說流川的理智已經到達崩潰的底線,真正的崩潰就是從這一刻開 始的,一瞬不瞬地凝視著仙道,任花形驅逐著他,連抗拒都成了 奢望。 櫻木上前,氣憤地推開花形,把流川攬護在自己身邊,流川 倔強地掙脫他的保護,離弦之箭一般沖向遠方。 藤真扶著仙道,感覺到他全身都在顫抖,“我幫你叫醫生。 ” 仙道虛弱地一笑,“沒事了,一會就好……”一陣天旋地轉 ,在藤真懷中深深地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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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荊棘中不動不刺,種種痛苦皆因你有情,你卻情愿 被刺得遍體鱗傷。天地無情,神佛超然,惟有你,在世間痛苦, 無怨無悔── 海浪翻卷,海風盤旋,無論有多少人的心已經碎了,對于奔 騰的浪谷和激蕩的水花來說,根本毫無區別。冰冷的海水怎能撫 慰得了一顆比自己更冰冷的心,無常的風浪如何能阻止比自己更 多變的命運呢? 流川默默坐在海邊的礁石上,渾身濕透,周圍是翻滾的海水 ,遠方是空韉奶旒剩 蘩 帶著席卷一切的力量歡躍地沸騰著 被岩石撞得粉碎,飛沫沖上高空,然后像暴雨一樣潑洒在流川身 上。 抱著雙膝,將頭深深埋于臂間。逃避嗎?一如曾經義無返顧 地走來。放逐自己嗎?這悲喜無常的世界給他太多太多的難以割 舍。忘卻一切嗎?然而仙道的每一個眼神和微笑都像打在傘骨上 的雨,風吹草長間植埋于心,一如鐫刻在指環上的誓言永不磨滅 。 本不用逃避,他向來就是一個不易動情的孩子﹔本不必放逐 自己,沒有了仙道,他的生活又將恢復成一鴻微波不起的泉﹔本 不該忘卻一切,因為相處的每一分鐘都是那么雋永而美麗。 但是,如果冰雪愛上了燃燒的燭,無邊的黑暗愛上了點點光 明,如果生命愛上了死亡,絕望愛上了希望,必然會兩敗俱傷的 。完成這份愛就意味著完完全全地失去自我,然而他們都已經無 路可退。所以,他才打破了原有的生存方式,一心一意要為那個 人改變自己。 ──海天的盡頭,天堂和地獄都可以重合,為何,你我不能 ? 滄海碧沙無語,只讓風浪猛烈地碰撞。潮水漲得很快,沒過 了流川的膝,海水冷得刺骨,小腿尚未痊愈的傷口一陣鑽心的疼 痛。他抬起頭,看到櫻木瘋了一樣向自己跑來。 “死狐狸,除了虐待自己和給我添麻煩你還會干什么?”櫻 木站在水里,氣急敗壞地罵著,聲音很快被風浪淹沒。 “這是命運,無論你接受或是抗拒它都會來,你根本不知到 將要發生什么,又何苦這樣逃避?”櫻木覺得現在最重要的是叫 醒流川,所以拼命地喊著,不管他有沒有聽,“痛苦是會沉澱的 ,你明知道這種懲罰根本于事無補,為什么不讓時間去沖淡它, 卻拼命把它渲染得更加沉重?如果折磨自己可以解決問題的話… …” “閉嘴,你少教訓我!” 流川忍無可忍,跳下岩石向岸邊跑 去,腿傷頓時肆虐,海灘布滿石礫,將流川狠狠絆倒。身心交瘁 ,再也無力掙扎。 一雙有力的手將他輕輕抱起,好像昔日戀人的寵溺,耳邊是 責備的話語,“狐狸,我真后悔把你的腿傷治好!” 櫻木向來是不喜歡養寵物的,然而那天晚上,他竟然讓一只 從海邊撿回來的奄奄一息的小狐狸占據了他的床,自己則心甘情 愿地在沙發上輾轉反側、苦不堪言。 實在難以入眠,覺得天快亮了,櫻木便起身來到臥室。流川 的額頭滾燙,卻冷得渾身發抖,把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才嚇 壞了。坐上床沿,摟著戰栗不止的少年,他真的希望自己的體溫 可以傳到他的心里,去融化那深深冰封的世界,溫暖那破碎的片 片情思。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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