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仙道利落地換上睡衣，囁手囁腳爬上床鋪，已經是凌晨的事。
還是忍不住回來，從前的洒脫怎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仙道無奈地
嘆了一口氣。
流川早已熟睡。他整個人倒向一側，身體蜷縮著，頭緊緊地靠著枕
頭，白��的手還握著枕頭的一角，好看的俊臉上有著少見的柔和安詳。
一股暖流在體內漫延，仙道心里漾起異樣的感覺，想要把眼前的天
使寶寶呵護一輩子。
真美。
流川長得很好看，天生就是那種吸引眾人視線的上帝寵兒，仙道戚
戚地想。其實當初，仙道最喜歡的，是流川一雙凌厲無比的眼睛，傳統
的勾線形單鳳眼，墨黑色的眸子，深不見底，眼神的灼熱几近瓦解了仙
道內心深處的一層寒冰。
仙道喜歡刺激，所以喜歡流川唯我獨尊的氣勢。
然而，日子久了，在無數次的爭吵 冷戰之后，仙道漸漸懂得欣賞
流川孩子的一面，比如流川剛剛睡醒時的迷糊臉蛋，流川茫然地在家里
四處埋頭找東西，還有就是在摔破碗碟的時候，流川會皺起眉頭，咬著
嘴唇，一種既悔恨既厭煩的神情，無措的動作，活脫脫就是小孩子做錯
事的表情。
沒了清醒時的強悍，沒了吵架時的任性，仙道現在發覺沉睡中的流
川是蠻可愛的。
是的，在交往了近兩年后的今天，仙道覺得自己快要受不了流川平
日里的硬度。流川不愿服輸，極少妥協，仙道盡量寵著他，到后來磨擦
多了，爭拗多了，仙道便討厭流川生氣時的目光，怒意加上坦率，射得
他無地自容，明明二人都有錯，為什么我會覺得愧疚？仙道覺得這樣不
公平。
于是，仙道開始討厭流川的凌厲，包括他的眼睛。
所以，仙道更加珍惜流川難得的柔和。不知道多久沒能這樣平靜地
看流川，仙道認真地看，甚至不愿意眨眼，他要把這幅圖畫深深印入腦
海里，不愿忘記任何一種顏色，任何一種感覺。
后來，仙道在回想流川的睡容時，明白了那天他感受到的，是一種
可以稱為“家”的感覺，就算他在紅塵兜兜轉轉 浮浮沉沉，所有感受
都淡薄了 飄渺了﹔那時候的溫暖依然沁入心肺。
“你回來了。”低沉而沙啞的聲音。
流川沒有張開雙眼，只是動了動唇。
仙道卻被流川的聲音觸動了，話里頭的無助讓仙道心痛，仙道突然
覺得很不舒服，心悶得難受。
“是的。”仙道躺在流川身邊。
“仙道，明天我走了。”流川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的讀。
還沒躺穩，仙道驀然坐起來，看向流川。流川此時的眼睛是張開的
，發亮的黑眸直直注視著仙道。
“去哪？”
“奧地利維也納。”
“為什么不預先知會我？”接近陳述句的問題。仙道冷淡地問。他
理不清滿腔的怒火從何而來，他只懂得告訴自己要壓抑下來。
“我找不到你。”流川依然看著仙道，可是仙道感覺不到他的焦點
。“這是前兩天的決定，很難得的機會。”
仙道的面色不好看，他努力地松弛臉部的肌肉，他想這段感情完了
，那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人生總是如此的，仙道安慰自己。
“我明天不去送你了。”仙道不著形跡地逃避流川的眼神。
流川猜測到仙道會這樣說。不是嗎？他根本沒有問飛機的班次 時
間。
仙道是一個難以捉摸的人，至少流川是這樣認為。你永遠難以看清
仙道會在乎些什么，不在意些什么。
別人說，藝朮家的脾氣是很古怪的，身為政務官的仙道深信不疑﹔
別人說，搞政治的人很難理解，酷愛音樂的流川從不否認。
“晚安。”流川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側向另一邊，背對著仙道。
仙道無法入眠。
終于要放手了嗎？仙道覺得有點舍不得。
想起來，這是仙道最狼狽的一次戀愛經驗，仙道在流川面前常常忘
記了一貫的風度。以往仙道甚少和情人吵架，而且到最后分手的時候，
哪一個不是笑著說再見的？仙道想，流川是男生，當然不能和以前的情
況同日而語。
可是，仙道忘記了，他和流川之間的愛情，同樣需要忍讓和遷就。
仙道前几天搬去牧的家，光明正大地打擾牧和藤真，毫不介意惹來
牧的怨言和藤真的白眼。
“仙道，我不明白你還有什么好不滿意的？”牧一面陪仙道灌酒，
一面問。
“你不懂，流川太嗆。”仙道摸著被打腫的下巴。
“是嗎？”牧意味深長地笑。
“為什么他的語氣總是那么沖呢？”
“嗯。”
“他就不可以站在我的立場上替我想想嗎？”仙道越說越覺憤慨。
“是啊。”
“我也會累的。”最后作出總結。
牧突然一拳打落仙道的肚子，力度不小。
“你怎么了？”仙道忍著痛，吃驚地問。
“若果是流川打你，你會怎樣呢？”牧說完后打了個呵欠，走回房
間，留下獨自呆坐的仙道。
流川打我的話，我會怎樣呢？仙道覺得很煩躁，翻來覆去。
仙道想要叫醒流川，本來有些不忍心，不過明天流川就要走了，這
個事實讓仙道狠下心，把流川的身體扳過來面向自己。
“干什么？”流川冰冷地問。
仙道以為流川熟睡了，卻意外地沒有見到流川睡眼蒙 的模樣。他
沒有回答流川的問題，只是怔怔地看著對方。
一腳踢向仙道的腿。
仙道沉思一陣子，笑開了。他明白了牧的意思。剛才，仙道的第一
個感覺是惱怒，愛我的話，為什么要傷害我？
仙道不會計較流川踢他的原因。而面對牧的時候，仙道首先是訝異
，急著弄明白。
原來，愛久了，就會苛求更多。
原來，愛久了，就會把一切的苛求當成是理所當然。
仙道更著力地笑。
流川輕皺好看的眉，不解地看著仙道，他不知道仙道的葫蘆里賣什
么藥。
“楓。”仙道一手掀開被子，從后面在流川睡衣的下擺處探進去，
撫上滑溜的背部。
流川一吃驚，反應不過來。
“楓，最后一天，免費奉送浪費的一夜。”仙道調笑。
“白痴！我明天要早……”
准確無誤地封上流川的唇瓣，仙道淺淺地吻著。
“楓，你到了維也納后，要想我啊。”仙道靠近流川的耳邊說。
“嗯。”流川對仙道突如其來的溫柔有點不適應，這樣溫柔的仙道
，確實是很久違了。流川甚至忘記了上一次仙道抱著自己告訴自己要想
他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十年后的楓在哪呢？”
“在維也納金色大廳預演。”流川眼睛里散發出耀眼的神采。
“楓知道我十年后在哪嗎？”
流川想了想，搖搖頭。
“在維也納金色大廳求婚。”仙道笑嘻嘻地說。
“別開玩笑。”流川扳起臉，有點不快地說。
“喔。”
“仙道，我從來沒有騙你。”所以，請你也別騙我，就算你明明擺
著開玩笑的模樣。
“我知道。”
仙道摟著流川的腰，覺得安心了。“睡吧。”
其實流川明白自己有些地方是很難讓人接受的。彩子曾經對流川說
，不要對所有事都太認真，太嚴謹，太清的水容不下魚。
然而，流川認為，這樣才是自己，他不想刻意改變自己的認真去遷
就仙道的隨意，他想用真正的自己來面對仙道，只有這一點是他不愿意
妥協的。
可是，流川也忘記了，他和仙道之間的愛情，需要溝通和體諒。
流川當初接到通知的時候，也有猶豫過。
若果他和仙道就這樣錯過了一輩子，將來會否后悔呢？
然而，流川還是答應了。他依然不想為了仙道而改變自己，否定自
己本身應該作出的決定，他更不可能像小媳婦般依偎著仙道，乞求仙道
的同意。
流川也想到，若果仙道要求自己留下呢？
他把一切可能性都想好，然后就等仙道的響應。仙道的答案也是預
料中的，失望嗎？是當然的了。
終于要放手了嗎？流川覺得有點舍不得。
這是流川第一次愛人，也是無比認真的一次。每一次的吵架，大概
都是因為自己太過執著某些事，流川想。每當仙道搖頭不語的時候，不
能自抑的心痛和愧疚就會冒出來，無論當時流川覺得理虧的是誰。
到底還是愛著的。
流川摸索仙道的手，緊緊地抓著它，覺得安心了。
正午的陽光沒能把仙道從床上拉起來。仙道盯著天花板，心亂如麻
。
流川離開日本了嗎？
到底還是分開了。
心像是裂開成一片一片。
原來，愛久了，就會忘了有多愛。
仙道閉起雙目，腦中浮現的是一幅又一幅的流川，包括倔強的流川
，生氣的流川，迷糊的流川，太多的流川。
原來，愛久了，就會愛上對方的所有。
嗶嗶！手機傳來一個短訊。
“彰，想你。”
仙道�x地跳起來，往機場趕去。
楓，我也想你。
楓，其實我也從來沒有騙過你。
“仙道，很久不見。”
“我最近在寫書。”
“當初知道你辭職了，你知道我有多驚訝嗎？”
“因為我想寫一本書，送給一個人。”
“牧，仙道在和誰交往？”
“他沒有。”
“那他寫書給誰？流川？流川不是在五年前的飛機意外中身亡嗎？
”
“小聲點，仙道并不知道。”
“你還沒放下？”
“藤真，這不是放不放得下的問題。”
“流川這些年來都沒有聯絡你，你們之間已經……”
“我們依然愛著，愛久了，沒辦法。”
原來，愛久了，就是一輩子的事。
(下)
奧地利維也納的金色大廳──世界首席音樂廳，曾令全世界多少音
樂愛好者神往，也孕育了維也納愛樂之聲。金碧輝煌的建筑風格和華麗
璀燦的音響效果使其無愧于金色的美稱。
仙道慢慢走進這個有著一百几十年歷史的大廳，這就是流川的聖地
了嗎？仙道想。
仙道用盡關系才得以租借大廳一天，他預備了戒指，預備了承諾。
是的，在相約十年后的今天，仙道彰，將要在約定地點維也納的金
色大廳，向流川楓求婚。
楓，其實我也從來沒有騙過你。
你知道么？我那天并沒有開玩笑。
當初，我們都太要強了，就算被對方誤會，也不屑解釋。當初，我
們追求過份完美的愛情，苛求對方明白自己。
當初，我們都太被動了，以為全世界的人都圍著自己轉。
于是，我們太真，真得一點修飾也沒有，真得只懂互相磨損對方的
棱角。
原來，愛久了，就會忘記該如何去愛一個人。
我明白了，在你離開的前一晚明白了。
我沒有留下你，我不能催毀你的夢想﹔我也沒有跟你走，因為我們
需要為彼此留下一些空間 一些時間。
然而，十年，足夠仙道重溫所有的所有。
在仙道出發往維也納之前，藤真向仙道坦言，流川早在十年前的飛
機事故中喪生。
仙道不相信，因為比起藤真，仙道更相信流川，相信流川當初離開
時所說的，他會在十年后的七月十一日，于維也納的金色大廳預演。
所以，仙道來了，來到這兒，准備好一切，他不會再放手，不會再
浪費一個十年。
一分一秒地過去，仙道耐心地等。
寧謐的大廳，孤孤清清，沒有一點生氣。
楓，你千萬別遲到。我寫了一本書，關于我們的書，這是我給你的
禮物，你一定要收下。
楓，想你。
楓，你想我嗎？
楓，你騙我……
指針越過垂直線，新的一天。
楓，你真的離開我了嗎？不！不可能的！
仙道跌跪在地上，掩著臉。錯過了嗎？一次就錯過了嗎？為什么當
初我沒和你乘同一班飛機？那么，至少，我們相處的時間能多一點。
“笨蛋，你在干什么！”流川一把揪起仙道的衣服。
仙道瞪著眼睛，嘴巴張得老大。“楓，是你嗎？”
“你比以前更笨了。”流川隱下心中的笑意，戲謔地說。“人也不
認……”
仙道不等流川說完，就擁緊流川。
“仙道。”
“別說話，就這樣。”
流川微微愕然，隨即回抱仙道。
也好，這樣也好。流川想。
當天，仙道趕去機場的時候，往維也納的班機已經飛走三十分鐘。
仙道灰心地以為流川走了。
其實，流川并沒有上飛機，他甚至在人群中看到了仙道，他覺得心
痛，他不忍心看到這樣的仙道。
流川責怪自己的不干脆，竟然一時間放不下。
那么，該留下嗎？流川問。
結果流川還是決定乘搭下一班機離開，因為他們需要為彼此留下一
些空間 一些時間。
然而，他給彼此留下一個機會。就憑仙道最后傳給他的訊息 “楓
，其實我也從來沒有騙過你。”
于是，流川甚至沒有向仙道報平安，他努力地在維也納發展，他要
在十年后的七月十一日在維也納的金色大廳預演。
流川相信，彼此的承諾，已經能表達愛的一切。
彰，你能感受到嗎？
當初，我們都太吝嗇了，不愿意多點用行為去表達重視。當初，我
們忘記了自己喜歡的，只看到自己討厭的。當初，我們都太自負了，以
為錯失一段真愛沒什么大不了。
于是，我們的距離越來越遙遠。
原來，愛久了，就會在不知不覺中彼此傷害。
我明白了，在機場看到你瘋狂地到處找人的時候。
良久，仙道終于放開流川。
“楓，你騙了我。”仙道的笑容有點不懷好意。
流川用不解的眼神看向仙道。
“已經七月十二日了，還說是七月十一日。”
“是門口的警衛不讓我進來！笨蛋！”
“原來流川楓是不講信用的人。”
流川氣結，深吸一口氣，嘴角揚起笑容。“原來仙道彰是不講信用
的人。”
“我很准時，在七月十一日的零晨來到這。” 仙道發覺，發怒時的
流川沒有微笑中的流川恐怖，那似笑非笑的笑容才把流川的凌厲發揮到
淋漓盡致。
“你當初不是說七月十一日求婚嗎？你有嗎？”流川眨眨眼睛問。
“這……那是因為你不在。”仙道盡量把自己的樣子裝得可憐一點
。
“笨蛋。”
“你又罵……”
流川狠狠地吻了吻仙道，然后拉著對方的手往外跑。
“楓，去哪？”
“荷蘭。”
原來，愛久了，才明白，你的手，有多么暖。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