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樓系列之二:碧海青天夜夜心。
作者﹕明月

    他的長發衣訣,在那崖邊飛舞,若乘風之仙。

    我有剎那的恍惚。

    他身受重傷,已是手無寸鐵。

    他身中奇毒“碧海青天”,已是無藥可解。

    他面前是黑衣蒙面的六大派高手,已是無路可逃。

    他身后是云霧藹藹的萬丈深淵,已是無路可退。

    事實上,他根本就活不過今晚。

    他的“目光”掃過眾人,雖然我們都知道他其實根本什么
看不見──他是瞎子,可仍然能感受到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几
乎連空氣都凍結了。

    他“望”著我們的姿態,如同神佛俯瞰世間眾生,悲天而
憫人。

    他冷冷地問:“名利權勢,就這么重要嗎?滅門不夠,還
要斬草除根﹔斬草除根也就罷了,甚至連無辜的不會武功的老
幼婦儒也不放過!”

    沒有人回答。一是懾于他的氣勢,二是源于自己的問心有
愧,三也是不愿因為聲音而暴露自己的身份。

    因為我們雖然都知道彼此是六大門派中人,但除了負責聯
絡的帶頭大哥以外,并不知道彼此到底是誰(南烈除外)。帶
頭大哥一個手勢后,我們便開始了這場大屠殺。而所有的人在
整個屠殺行動悄無聲息,均隱藏了自己真正的武功。

   “哼,我明白了。”他低下頭去,似是在自言自語:“我
曾對一個人說不要逃避,要堅強地面對現實,其實我自己又何
嘗不是在逃避現實呢?”
    他抬起頭,清澈而無神的眼睛“注視”著我們:“我的確
應該為我的錯誤付出代價。可是你們呢?是不是有一天也會為
你們的錯誤付出代價?”語聲里分明帶著一絲嘲諷。

    他的唇邊綻開一縷淡淡的微笑,那是一種淒涼的微笑,美
得似乎有些不真實,只是一瞬間,如同花開般轉瞬即謝,好比
流星一樣稍縱即逝。然而卻在眾人心中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

    然后,那崖邊的人兒就這么,就這么后退一步,一步而已
,便墜入萬丈深淵......



   “不,不要啊──”南烈翻身坐起,不停地喘著粗氣,額
頭上滿是冷汗。三年來,已經不知道是第多少回從這樣的噩夢
中驚醒。他痛苦地雙手捂住面頰:是我,是我對不起你!淚水
無聲地滑過他雙手的指縫,滴落在被上。

    三年前,南烈還只是武林六大門派之一的丰玉門的一名普
通弟子。雖然掌門北野很喜歡他,他自己的天分也不錯,人又
很努力,可以說是丰玉門中最出色的弟子。但是他無權無勢又
無財,再加上有一個曾作過青樓女子的母親,又不知父親是誰
,故而被人瞧不起,私底下是丰玉門中最受欺辱的對象(說是
私底下,是因為掌門北野對他不錯,故而眾弟子也不敢公開過
分欺辱他),只有師弟岸本對他不錯。

    那日,他和丰玉門的另外几名弟子途經一個小鎮時遇到了
海南派的人。雙方同為武林六大派之一,平日就免不了爭斗,
再加言語不合,雙方在街上就展開了激戰。丰玉的弟子雖精通
毒物,卻也不敢隨便毒殺海南弟子(爭斗是一回事,得罪海南
派又是一回事),況且人少,單論武功又比不上海南派,而且
這個小鎮又臨近海南派。因此一看占不了上風,眾人一使眼色
,便有人將南烈推向格斗的中心,同時扔出几包藥粉,借著煙
霧便跑了個無影無蹤。

    海南的弟子見有人扑過來,初以為是攻擊。待發現丰玉弟
子居然借機逃跑,心中惱恨,遂將氣都出在南烈身上,將他痛
毆辱罵一番至奄奄一息后,便揚長而去。

    几個好心人將昏迷的南烈送到了鎮上的醫館,據說是因為
醫館的神醫楓公子雖然冷漠,不愛說笑,但他醫朮高明,而且
心地很好,替人看病要的診金很少,甚至常常都不收診金。

    南烈醒來時已是黃昏。活動了一下筋骨,感覺好多了,至
少疼痛減輕了不少,受傷的地方也已清洗干淨包扎好了,只是
身體很是虛弱,想是打斗消耗太多體力又昏睡太久未曾進食的
緣故。

    門開了,青衣的侍女端著湯碗進來了,說是楓公子叮囑過
的:傷雖重,好在沒有性命之憂,只是傷了肺腑和筋骨,須得
好生調養。

    醫毒本是一家,丰玉是毒門,屬下弟子自然也精通醫理。
故而南烈心中對那所謂的神醫楓公子實是不以為然。但對方好
歹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因此也就硬著頭皮喝下了那碗據說是
有奇效的湯汁。哪知南烈只喝了一口,便品出此湯為六味中藥
熬成。

    當下便脫口而出:“姑娘,此湯中可是由山萸肉、雞血藤
、透骨草、伸筋草、骨碎補、味牛膝熬成?”

    侍女大驚,一言不發,便走了出去。

    少頃門外走進一少年,進來便毫不客氣地坐了主位,道:
“你精通醫理?可否賜教。”
    南烈見此人清秀俊雅,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種高貴氣質。便
猜測是醫館主人楓公子,遂道:“略知一二。”

    當下便擺開架勢,開始比試。

    兩人其實是伯仲之間,只是各有長短,南烈偏于毒,少年
重于醫,偏南烈自恃出身于天下第一毒門丰玉,那少年又年輕
氣盛,二人連晚飯也不曾吃,當真是廢寢忘食,秉燭夜戰,斗
了一整夜,也不曾分出個勝負。遂相約明晚繼續。

    ..........


    隨后的那半個月可以說是南烈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他
與醫館的人相處得甚為融洽:白天在醫館他也幫著看看病,雖
說因傷勢得好生靜養,但南烈執意不肯白吃白住,眾人也拿他
沒辦法,只得由他去。夜晚他便與少年繼續比試醫理,只是棋
逢對手,仍是斗來斗去也分不出個高低,后來比試便成了切磋
。

    雖然眾人話里行間均未提及,南烈卻憑著自己的觀察發現
這少年居然是個瞎子。當下是吃驚不已:以他年紀輕輕,且雙
目失明,醫朮竟如此高明,心中除了佩服外,實是還夾雜著一
絲愛憐。

    漸漸地他發現這少年還有一個奇怪之處:明明心地很善良
、容易相處,給人的感覺卻是很冷漠、難以接近。例如他不愛
說笑,喜歡睡覺,從不上街,甚至出門散步也很少,而且往往
是鎮外的樹林、溪邊等等。

    直到那天鎮西的李嬸突發疾病,剛送進醫館,人就已經斷
氣了。那時他看到少年神醫臉色鐵青,貝齒緊咬著薄唇,不發
一言。那一刻南烈才明白:他的冷漠并不代表無情,作為醫者
,他只是見多了生死罷了!

    原以為會這樣過一生,可是......


    半個月后的一天中午,南烈趁醫館沒病人時獨自上了趟街
,此是他重傷后第一次上街。冷不防當街一人沖了過來,抱住
自己便大哭。一看,竟是師弟岸本。原來那日得知南烈落入海
南派弟子手中后,岸本大怒,與那几名丰玉弟子惡斗了一場,
便下了山來找他。后來輾轉得知南烈并不在海南派,于是又風
塵仆仆地趕來小鎮。已在小鎮上轉悠了大半天了,正失望時竟
發現了南烈,當下岸本自然是又驚又喜。

    岸本拉著南烈便要回丰玉,南烈卻有了猶豫。岸本無法,
只好向空中發出聯絡的信號通知師父北野。自己則陪著南烈到
小鎮外的樹林中等著。

    一個時辰不到,北野便來了。

    就在那小樹林里,南烈知道了自己的生世:他的生父便是
北野。原來當年北野與南烈之母傾心相愛,卻因貧富門第懸殊
不能在一起。后來北野為了逃脫家族安排的婚事,離開家鄉入
了丰玉。十年后成了掌門,再回鄉尋找昔日戀人時,方知戀人
因家貧已于三年前被逼賣入青樓。北野雖為她贖了身,兩人還
有了孩子(就是南烈),卻還是不能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于是
母子二人便受盡世人的屈辱,南烈的母親更在十年前郁郁而終
。

    北野還告訴他:昔年滅日月教的六大派中人已經發現小鎮
醫館主人楓公子便是當年日月教的少主流川楓。此次北野便是
接到帶頭大哥的通知,前來小鎮匯合以斬草除根,正好岸本傳
來消息南烈也在。于是北野向帶頭大哥要求若是南烈能成功對
流川楓下毒,則五大派聯手扶植南烈為下任丰玉掌門,而且帶
頭大哥業已答應。

    北野認為造成南烈母親一生悲劇的原因便是沒有權勢地位
,而今機會就在眼前,南烈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況且一南烈
不肯下毒,流川楓也逃不過六大派的聯手追殺﹔二流川楓若是
得知南烈為丰玉門人,是自己的仇人,肯定也不會放過他。

    南烈在樹林中徘徊了一個下午,終于作出了令他后來痛悔
一生的決定:下毒。

    以他現在在醫館中的身份,在流川楓的飲食中下毒自然很
容易就成功了。然而出乎南烈意料的是,流川楓在發現自己中
毒后只是很平靜地告訴他第一次比試醫理時,就已經知道他是
丰玉門人了,只是不知他的真名罷了(南烈當初報了個假名)
。

    南烈呆了:怎么會是這樣的?

    接著黑衣蒙面的六派高手趕到,在夜色中開始了那場大屠
殺。小鎮血流成河,尸橫遍野......

    而流川楓墜崖前的情景,則成為南烈在此后一千多個夜晚
的夢魘。



    南烈起身下床,打開暗格,取出一柄長劍。那是流川楓當
年所用的劍,是南烈趁其他人不注意悄悄拾回來的。長劍勝雪
,劍上的“碧海青天夜夜心”七個字在月色下更是閃耀著逼人
的寒光。

    是啊,碧海青天夜夜心,那是南烈親手刻上的。

    假若一切能重新來過,假如時光可以倒流......

   “抓刺客!”“抓刺客!”喊叫聲此起彼伏。
   “報掌門,有刺客闖入百草園!”
   “什么?百草園?”南烈大吃一驚,要知百草園乃丰玉重
地。園中小屋內存丰玉各種奇毒及解藥,屋外有上千種毒草、
毒虫,別說是外人,就是丰玉弟子也不敢入內,世代都只有掌
門可以入內。

    而刺客能闖入百草園,必已是避開了丰玉的三十六處明哨
、七十二處暗哨(為防備聽雨樓攻擊所設)以及百草園外的毒
霧陣。顯然,來人不僅武功高超,似也精通醫理。

    南烈帶著那柄長劍剛到達百草園外,岸本也帶著部分弟子
匆忙趕到,說是發現埋伏的明哨、暗哨俱已被人殺死,均是一
劍致命,尸體上只有咽喉處有少許的血跡。

    南烈皺皺眉頭,吩咐岸本帶領眾弟子守在園外,自己一個
人便進了百草園。


    南烈穿過毒花毒草向小屋走去,越走越心驚:刺客竟似已
進入園中小屋。看來,此人竟是歧黃聖手。他遲疑了一下,還
是推門進去了。果然,黑暗中白光一閃,一柄長劍已是架在了
脖子上。

    南烈努力調整了一下呼吸,道:“你既然到這里來了,必
定是有所求。殺了我,對你沒有好處。你到底要什么,說不定
我可以幫你。”

    話音剛落,脖子上一痛,南烈知是出血了,看來這人并不
容易信任任何人。

   “解藥,“碧海青天”的解藥。“冷冷的、沒有任何溫度
的聲音。

    南烈腦中轟地一聲響:碧海青天?碧海青天是丰玉門中第
一奇毒,煉制甚為不易,近十年來只使用過一次。此人為求解
藥而來,定是有人身中“碧海青天”之毒,莫非那人還在世上
?

    南烈心中激動:“你是誰?為誰求解藥而來?若是不說,
我死也不會給你解藥。“
   “我從不受人要挾。”
    南烈不顧脖子上鮮血淋漓,上前一步,注視著來人那晶亮
的眸子:“是為流川楓,對不對?這十年來只有他一人中過‘
碧海青天‘的毒。”
   “哼,原來當初給我下毒的那人就是你!“

    南烈驚呆了,這人竟是流川楓!他不僅活著,而且雙眼還
復明了!

   “你沒死,你還活著!~太好了!你的眼睛是怎么好的?”
南烈鼻頭一酸,眼淚都要出來了,“當初是我對不起你,我,
我-──“
   “解藥。”
   “碧海青天本無藥可解......”

    園外一片兵刃交擊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掌門師兄,有敵人來犯,似是聽雨樓的人。“是岸本焦
急的聲音。

    難道聽雨樓今日要滅我丰玉?南烈方才想起流川楓入丰玉
時,竟無意間為聽雨樓除去了不少阻力,不由得苦笑。(原本
聽雨樓擬在天明時分進攻丰玉,不料丰玉有變,遂將行動提前
。)

    忽地一個人影叫著“師兄“沖進了小屋,原來是岸本見南
烈半天沒出來,擔心他的安危,不顧一切闖了進來。

   “岸本!“南烈嘆口氣,右手一揮,剎時整個小屋亮如白
晝,原來小屋牆上安有多盞燭台。
   “啊“地一聲驚呼,發現南烈受制于人,岸本想也沒想,
袖中毒砂已擲向面罩輕紗的流川。
   “不,不要──“來不及思索些什么,身形一晃,迎著劍
鋒而上,轉到流川面前,為他擋下了那片毒砂。

    可能是太過于震驚,流川架在他脖子上的長劍根本未及收
回,在南烈脖子上割開一個大口子。瞬時,黑色的血噴涌而出
。

    流川、岸本俱是驚呆了。回過神來后,岸本趕緊點了他几
處大穴,扶他坐在地上,為他止血。

    南烈慘笑一聲:“沒有用的,我已經沒救了。”
    他定定地望著流川:“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
身!‘碧海青天’已是我一生的痛和悔!于是在師傅將丰玉交
給我后,我便偷偷開始遍嘗百毒,以求找出‘碧海青天’的解
藥。老天不付苦心人,我終于成功了,可是卻也身中百毒,命
不久矣!”
    他顫抖著手,自懷中掏出一個小瓶:“這是解藥。當初我
為它取了名字,叫‘夜夜心’。沒想到它居然真派上了用場,
我太高興了,便是為此再死上百次千次,我也心甘情愿。”
   “碧海青天夜夜心?哼,你以為我還能再相信你嗎?”
   “你,你真冷血──”岸本氣得真想揍這人一拳。

    南烈伸手拉住岸本,因用力過猛,又咳出几口黑血。

   “你說得對,我冷血無情,我早就不再是原來的我了。如
今的我不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力量和命運!”
   “咳咳,流川.....流川楓,請一定相信我:這解藥
的確是真的!我不知你用了什么方法保住了性命,我只知道你
的毒一日沒有解,每日午時、子時不但武功盡失,而且全身如
萬蟻噬身,忽冷忽熱,痛苦不堪,生不如死。“
   “廢話!若非如此,今夜我怎么會在子時過后才來這里!
”
   “岸本師弟,你是我最親的人,請你一定答應我一個請求
。”南烈說話已是越來越費力,“請你跟在流川─流川楓身邊
,時時照顧他,保護他。”
   “什么?”
   “你是知道當年的事的,你也知道這三年來我有多后悔!
我知道我很愚蠢,在失去后才知道后悔。岸本,就當是為我贖
罪,好嗎?答應我...岸本,否則我死不暝目。”
   “師兄,我答應你,我發誓。”
    南烈終于支撐不住,倒在岸本懷里:“其實丰玉被滅了也
好,反正他們中有許多人以毒害人,也是該死了。若是師傅回
來了,也請告訴他一聲,你們千萬不要為我和丰玉門報仇。”
    轉向流川,“當年的事,我只知道六大門派俱有參與,至
于到底是哪些人,我并不清楚。”
   “我死后,請你一定要服下夜夜心,還有我身上的這柄劍
,是你當年所用的劍,如果有一天,你能原諒我,就請你收回
它。“眼睛只是痴痴地望著流川,眼淚似乎都要流出來了,那
握著解藥的手卻仍是伸向流川。

    終于流川上前兩步,取下他手中的“夜夜心”。

    南烈似是很欣慰,喃喃道:“你知道嗎?在你墜崖的那一
刻,我才明白其實我早已愛上了你。”

    眼角有淚珠滾落。

    流川拿起長劍“碧海青天夜夜心”(實是冷月劍),岸本
抱起南烈的尸體向外走去。

    此時天色已大亮,百草園外的戰斗早已結束,丰玉門全軍
覆沒。



    晨光中,一個瀟洒的藍衣青年背著手站在眾人面前。他上
下打量著流川,眼睛里閃爍著危險的光芒:“那無意中助我聽
雨樓的就是你吧?劍法雖無情了些,身手到是很不錯!只是為
什么要面罩輕紗呢?難道說,是長得太丑,不敢見人?”

    果然不出他所料,眼前人兒的一雙冰眸蓬地燃起了火焰。

   “聽雨樓主仙道彰?”
   “正是。”
   “哼,一對一。”
   “可以,不過不是今天。”
   “什么時候?”
   “三天后,江南,聽雨樓。恭候大駕。”



   (聽雨樓大事年表:

    相田記事714年,聽雨樓滅丰玉,掌門南烈死,北野、岸本
失蹤。

    同年,聽雨樓迎入原日月教少主流川楓,是為聽雨樓二樓
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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