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道﹒雪﹒北海道
(下)

作者﹕之之

(五)

    第二天清晨,流川還是被凍醒的。

    睜開眼,看見房間里朝著內屋和院子的兩扇門都大開著
,冰涼清新的空氣在室內四處流竄。

    從屋內望出去的內院的景,木階上,黑石上,矮松上,
厚厚的雪,陽光下晶瑩剔透的白。圍牆上面一塊湛藍新鮮的
天空,一兩只麻雀的輕鳴。像畫一樣寧靜的雪過初晴。

    房間內走動的人,修長的身影,來回在這邊的書柜和那
邊的衣櫥之間,整理行李。深色的襪子踩在木地板上,安靜
平穩的腳步。

    頭發自然柔軟地垂在額前,少了少年時候的張狂,卻多
了成年男子的穩重。黑色的長褲,米色的毛衣和米黃的羽絨
服,很休閑也很精神。這個家伙,還是運動員的打扮,讓人
看了感覺最舒服。

    仙道拿著衣物走過床邊,看到床上的人已經醒了,停住
,微笑,走上前,俯身一個輕吻。

   “早啊。”
   “早。”

    習慣的回應,握住伸過來的雙手,懶懶地被拖著,坐起
了身。腦子還帶著點初醒時的呆滯,慢半拍地拿起床頭准備
好的衣服,套上毛衣的時候,覺得房間里少了什么。

   “今天天很好,等一會兒我們先去拜祭媽媽。” 那一邊
,仙道繼續著他的忙碌。
   “……嗯。”

    還是不想動地坐在床上,看著他把《日本商事法案例》
閣在自己的《國際法學概論》旁邊,看著他的栗褐色毛衣依
著自己的黑色套衫疊放……

   “內衣放在上面那個抽屜。”
   “哦。”

    ……

    突然很想嘆氣,因為意識到這樣的自己,竟然只是看著
這場景,就會覺得很滿足很幸福,心中象被什么東西溢滿了
一樣。呆看,再呆看,讓室外的陽光照得瞇起了眼。

   “楓。”
   “恩?”
   “生日禮物。”

    仙道從行李里拿出了一個狹長的盒子,淡粉黃的顏色,
沒有其他修飾,看起來簡單而別致。

   “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送你一件只能暫時使用的東西,
以后肯定是要放在櫥柜里當紀念品觀看的。”

    雙手接過來,打開盒蓋,白色的襯墊紙上,躺著一把嶄
新的黑色手杖,簡潔的風格,精致的做工。

   “你的右腿,應該已經可以走了吧。”

    取出來,手指輕輕撫過漆黑堅韌的質地,手柄那里一個
金色的鑲環。

   “自己走吧,流川。”

    抬起眼,室外一片陽光,竟然如此眩目。

    原來剛才房間里少掉的,是那架輪椅。

   “還是,你一直都希望由我,仙道彰,來推著你走過下
半輩子?告訴你,我不介意哦。”

    微笑,深情的注視,是挑舋。


    彩子本來是習慣性地擔心流川的起居,來到流川的房間
,經過房門時,聽到的看到的,就是眼前這樣一個場景。那
個昨晚從天而降的仙道,囂張的,溫柔的挑舋。

    一瞬間澎湃的心緒竟不知道怎樣去梳理。

    籃球,之于流川,失去了,到底會怎樣?別人不知所措
,但是仙道知道﹔經過車禍的傷害,別人會給流川一架輪椅
,仙道則送了一根拐杖﹔面對行走的艱辛,別人對流川說“
我來幫你……”,仙道卻對流川說“自己走吧,流川”。

    仙道!

    一直都覺得,這樣兩個人,一路行來十年的感情,沒有
海誓山盟,沒有如漆似膠,甚至人前人后都不見他們有什么
過分親密的舉動,分隔兩地,各自堅強,仙道彰,之于流川
楓,到底是怎樣的存在?!

    原來,是這樣的。


    再看向房內。

    流川坐在床沿,回視,挑眉,是不甘示弱。一點點彎起
的唇角,眼睛里閃爍著愉快的光芒。

    屋外,陽光映照白雪,晶亮晶亮的。



    用完早餐后,彩子在旅館的玄關處又看到了那兩個人。

    一前一后兩個修長的身影。前面的流川,拄著還沒有用
習慣的拐杖,吃力但堅定地邁步,劉海下的額頭已微微滲出
了汗。仙道跟在后面,和著前方的速度,在流川腳步不穩的
時候扶一把,在流川停下稍做喘息的時候,輕輕地拭了鬢角
的汗。

    之前怎么會覺得這兩個人沒什么親密舉動呢?不言不語
之中,溫柔地竟象要沁出蜜來。

   “啊!啊!啊!你這個臭狐狸,明明已經可以自己走了
,還叫本天才服侍你!”
    半路殺出的櫻木的大叫,引來了流川一個頗不以為然的
回視:“我什么時候叫的?”
   “啊~可惡!你這只狡猾的狐狸!”單純猴子的氣急敗壞
,“之前還擺著一副死樣子,說你被仙……讓我們以為你被
仙道甩了,你這個騙子騙子騙子!”
   “哼,這件事我沒找你算帳呢。”
   “來呀,我怕了你嗎?!”
   “那個,我說……挨打的人是我哎,兩位就不要激動了
吧。”仙道快一步地攬住流川的腰,及時阻止了即將開始的
狐猴大戰,摟著流川,笑著對櫻木眨眼:“櫻木君就這么希
望我和流川分手嗎?”
   “哼!誰稀罕了,本天才……”

    櫻木剛准備開始自我陶醉,身后門就被拉開,從外面走
進來流川的爸爸和外公,看到站著的流川,微微怔了怔。

   “爸爸,外公。”仙道微笑地招呼。

    流川爸爸也微笑的回應“仙道君”,外公則是板著臉,
“恩”了一聲。

   “我和楓正准備去看媽媽。”
   “我們剛剛從那里回來,今天天氣很好。”
   “恩,爸爸從昨晚一直在那里待到現在?”微笑。
   “是,和外公一起。”再微笑。

    周圍觀看的一干人等,心中大嘆一口氣,怎么看都覺得
這兩個象是一家人,另外一老一少到象沒事人似的。

   “我說,姓仙道的小子,”老人總算開了金口,“在那
里留了兩個酒瓶和一些火炭,過去收拾一下。”
   “好,那么,我們先走了。”
   “再見。”流川很盡責地說了句結束語,轉身跨出了門
,留仙道一個在原地歉意的笑。隨后也轉了身,快步趕上,
揉了揉流川的頭發,對方別扭的偏了偏頭。


    望著大街上那兩個人又一前一后地走著,一副平靜幸福
的畫面,彩子深深吸了一口外面陽光和冰雪混雜在一起的新
鮮空氣,對著身邊的流川爸爸,緩緩地開口:“感覺,象被
伯父騙了呢。”
   “哎?”
   “讓我們誤會了那么久,也不解釋一下。”
   “哪里……彩子小姐,”急著想要解釋,看到彩子臉上
促狹的表情,又只能無奈地笑,“……小楓車禍那天,我是
第一個通知仙道君的。那個時候仙道君弟弟的公司那場巨額
的合同糾紛,打了一年的官司,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候。學
校里他帶的那班學生明年也都要四年級了,很多事要忙。”
   “雖說是這樣,但流川遭遇如此大的變故……”
   “我本來也是這樣想的,即使沒有生命危險,畢竟是這
樣的打擊……但是,仙道君的話,讓我很放心……”


    那一天,得知流川的情況后,電話那頭的仙道沉默了很
久很久,細細的電話線傳遞著長時間的清晰的呼吸聲,然后
一字一句地開口說:“不,爸爸,我不會過去,讓他自己去
面對,我相信他。” 是仙道一貫的溫柔的堅定的語氣。

    那個下午,陽光下金黃耀眼的白楊樹葉,秋風里層層翻
滾。


   “那個孩子……一向是最了解小楓的啊……”



(六)

   “哈哈,彩子!你看本天才搶的最多!”櫻木寶貝似的
捧了兩手的黃豆和五彩糖果跑過來。

    撒豆節,神社門口的撒豆儀式,扮魔鬼的演員,喧鬧的
司儀,向台下黑壓壓的熱鬧人群分撒豆子,里面夾雜的幸運
糖果引得前來驅魔祈福的人都爭相搶奪。本來是小孩子的游
戲,可櫻木、宮城、還有仙道這三個大男人也興致昂然地跑
進去湊熱鬧。

    這一會兒,從人群里擠出來,象打了場比賽似的氣喘吁
吁。

   “我也撿了不少。” 仙道笑著將自己手里的所得分了一
半,遞給流川,流川翻了個白眼,只差一句“白痴”沒說出
口,卻也心甘情愿地伸出空著的右手,接過來,小心翼翼地
放進口袋。

   “哎,為什么晴子要這么早就回去給她那個暴君老板剝
削了呢?都沒有人分享戰利品。”
   “良太呢?”
   “不知道,大概還在里面吧……”

    話到一半,那一邊的人群又是一陣喧鬧,回頭看過去,
遠處大嗓門的司儀大叫著:“……那么!讓我們看看今年的
幸運小子!”

    涌動的人潮中,矮個子的卷毛頭被擁上台,不好意思地
抓了抓頭,紅著臉傻笑。

    這邊四個人一陣哭笑不得的表情,一時間收也收不住。

   “哈哈哈!小宮那個笨蛋!!”
   “呵呵……我去那邊買些飲料,你們要喝些什么?”
   “奶茶。”“隨便。”
   “等等,刺  頭,本天才和你一起去!”

    兩個高個子就這樣有說有笑地大步走進了來來往往的人
潮中,引來了路人的頻繁回頭,女孩們偷偷的注視。讓等在
原地的彩子和流川,只能在心里大嘆:這兩個囂張的家伙。



    自動販售機前,放入硬幣,按鍵,出貨口滾出了熱騰騰
的罐裝飲料,彎身拿起來,暖了手。

   “我說,仙道,”櫻木側靠在販售機上,手里拿著打開
的可樂,即使在大冬天,還是會選冰凍可樂的櫻木啊,表情
嚴肅地看著還在挑選飲料的仙道,“那個時候,為什么連個
電話也不打?”皺眉,認真的困惑。
    仙道的手指輕輕扳開拉蓋,微笑,喝了一口熱紅茶,轉
過頭看向難得一本正經的提問者,緩緩地答:“因為,流川
他不想聽到啊。”



   “那個時候,為什么說不想聽到他名字這樣的話?”

    看著遠處正在買東西的兩個身影,彩子突如其來的提問
,引得流川細細地皺眉。

    長時間的不語,耳邊人聲依舊喧吵。

    ……

    ……

   “……因為,覺得丟臉。”



   “在騎單車的時候睡覺,被汽車撞得不能打籃球……這
樣的事情,即使粗線條如流川,也會覺得無顏面對一個人在
日本獨守空閨的我的吧。”戲謔地眨眼。
   “哈哈,說的也是,那只笨狐狸!” 櫻木象找到知音一
般大拍著仙道的肩,“誒,我和津井隊的那份合同怎么樣?
”
   “哦,看過了,上訴的贏面很大,而且順便可以就你上
次那個律師的職業操守提請質詢。”
   “唉?真的!這場官司你幫我打嗎?!”
   “可能沒時間,但幫你找了個絕對有水平的,下星期三
你來我學校,讓你們見見。”
   “太好了!……你要回學校??!”



   “下個星期,要開學了吧。……仙道會回去嗎?” 這外
面的陽光好亮啊。
   “……當然,他有他的工作。”
   “會寂寞嗎?”



   “你這個家伙!難道就放心讓他一個人留在這里嗎?回
去上什么該死的課!”
   “可是櫻木,” 輕輕抿了一口溫茶,回視,“亦步亦趨
的陪伴……流川他不需要的啊……”



   “學姐,在這個世界上,最不能忍受的,不是寂寞,而
是成為別人的負累。”
   “……”
   “……” 始終靜靜地望著那個背影,長時間拄著拐杖的
手有點酸麻。
   “……別人的負累可以無所謂, 但絕對不可以做仙道的
負累,是嗎?”
   “……是的。”


    這個時候,神社那一邊的祭台上,被潑了一身豆子的幸
運小子,還在憨憨地回答司儀的問題──

   “那么!宮城先生!說出你的新年愿望吧!我們所有的
人都會為你祝福的!”

    底下的人群起哄的喧嘩,善意的掌聲,接過麥克風,深
吸一口氣,卯足了勁的大嗓門:“阿彩!嫁給我吧!!我會
給你幸福的!!!”

    聲音,響徹整條溫泉街。

    這邊,仙道一口茶噴到了販售機,急忙用袖子去擦,櫻
木笑得趴在地上,流川此時無聲勝有聲地靜看著身邊的彩子
,彩子靜靜地說:“白痴!”



(七)

    接近三月的東大校園,樹葉開始抽出一點點新芽。寧靜
的氣氛,讓鳥的輕鳴也顯得喧嘩。

   “這位同學,請問……”
   “啊!!東京隊的櫻木花道!”
   “……真的是!能幫我簽個名嗎?!”
   “哈哈…………當然!當然!對待球迷,我櫻木花道一
向如秋天般的溫暖……哦霍霍……”

    ……

   “那個……兩位同學,問一下,這里是法學院嗎?”
   “是啊。”
   “那么,仙道彰在哪個辦公室?”
   “哎?你是說經濟法系0117班的班主任?”
   “恩……好象是吧。”
   “仙道君這個學年調到北海道大學去了。”
   “啊……”
   “過年之前,就看到他在教務處忙進忙出,申請這次師
資交換的名額。”
   “咦……”
   “仙道君~~ 竟然在我們最后一年拋棄了我們,為什么~~
?”
   “是啊,東大的一道風景就這樣沒有了……”
   “好可惜。”同學七嘴八舌的議論。

    ……



   “仙~道~彰!你這個象狐狸一樣狡猾的刺  頭!!!”
這邊櫻木暴走的聲音。
   “…… 好了好了,櫻木,說了好几遍,我只是忘了告訴
你……我回來了!”

    流川正在做每天例行的行走練習,在屋里隱約聽到熟悉
的聲音,不確定地走出去,門拉開的一瞬間,讓室外的亮光
照的瞇起了眼。

    朦朧間,看到那個昨天下午就應該已經卷了鋪蓋回去上
課的仙道,拎著大包,在玄關處一邊打手機,一邊換鞋子,
看到站在眼前的流川,抬頭,一個輕吻,一個微笑,手機里
清清楚楚的傳來櫻木的大嗓門:“……別以為我會這么放過
你!……”
   “好,好,我知道……那就這樣咯……拜拜。”

    收了線,大呼一口氣。

   “不是回學校了嗎?”至今還有點恍惚。
   “哦,下課了呀……明天的課是下午的,就不想住在宿
舍里了……札幌到北見,還真不比東京和神奈川,好多路啊
……坐車坐得人腰酸背疼……幫我放一下包,剛才被外公逮
住,又要陪他下棋了。”
   “啊。”隱約已經知道這家伙干了什么,腦子里卻空空
白白的,無從去考慮該怎么教訓他。
   “那我先過去了。”說完便朝書房的方向去了,跑開几
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地回過身來,停在走廊上,“楓,”微
笑,讓院子里斜射進來的陽光照得金黃,“我前面說,‘我
回來了’。”
   “……哦,歡迎回來。”
   “恩。”

    點頭,嘴角完美的弧度,滿意地轉身跑開。

    是什么東西,又把自己的心溢得滿滿的……

   “很幸福吧,流川。” 從剛才就一直站在流川身后看著
這一幕的彩子,靜靜地走到身邊:“找到了一個永遠不會讓
你成為負累的人呢。”
   “是啊。” 看著那個人跑去的方向,唇角一點一點彎起
,淺淺的,暖暖的。

    彩子轉頭看向院子里,樹枝上的積雪,陽光下漸漸融化
,滴成一滴晶瑩的水珠。

    春天,來了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