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
(上部--Part 16-17)

作者﹕阿碟

(16)

   “楓:

    一切都好嗎?

    坐在火車上給你寫信,才發現原來你我之間一直都不曾直呼其
名,雖然和三井、仙道他們也是如此,但那緣于在學校時同學間的
稱呼,而你我作為兄弟,總是這樣不免奇怪,下次見面,你不妨試
試叫我健司。

    在站台上看見你追逐火車,想必是聽見了我的叫聲,可惜還是
沒有見到,而我終于失去與你當面告別的機會。沒有想到我們四個
中我是最先去前線的那一個,下午你離開后我便接到緊急調往前線
醫療隊的通知,給你打了几次電話都沒人接,三井和仙道的電話也
不通,我想你們或許在一起,但已沒有時間確認。

    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到達前線,如果有機會,隨后會打
電話回來,但到了前面一切便不由已,所以這封信一定要寫,因為
我不希望我們之間有誰死去后,另一個人站在他的墓前最后的回憶
卻是那一記耳光。這句話聽起來可能很不近情理,可是所有親身經
歷過戰爭的人都知道,有些話當說時不說,可能就永遠沒有機會說
了。

    在我們這四個人中,你是最小的,不管你是否服氣,事實上我
們在年齡和經歷上都有相當大的差距,即使現在我們也都當你是孩
子,但你遲早會成熟起來,當你生氣地對我說出那么尖銳的話時,
我發現這種時刻正在到來。

    你的直覺一向敏銳,我不知道那否是你的天賦,你沒說錯,是
我在逃避過去,并通過和你在一起平靜地生活來自欺欺人地安慰自
己。一直以來,我在你身上尋找爸爸的影子,也許潛意識中,把你
當成了爸爸的替身,維持那樣的生活只為了騙自己一切不好的事從
來都不曾發生。當我請求爸爸不要離開家時他曾對我說,爸爸離開
了不要緊,還有媽媽會留下來陪健司,但他犯了一個錯誤,這世上
每一條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的,沒有誰可以代替誰。當你說你不是我
用來安慰自己的工具時,我才發現,我竟犯了和他同樣的錯誤。

    我該承認的,他是他,你是你,一直以來,是我錯了,對不起
,我不該打你。

    我還要承認我是羨慕并妒嫉著你的,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那
時你剛出生,擁有我失去的父親,還將因此擁有一雙有力的手臂扶
著你度過童年和少年,為此我憤怒地撕碎了爸爸寄給我的你的第一
張照片,雖然他希望我認識你這個弟弟,但我認定該恨你,現在想
來有點好笑,當時我連這個仇人的面目都沒有仔細看清。

    一年后爸爸突然去世,我和你之間的紐帶從此斷裂,慢慢的,
我把這弟弟的存在忘記掉,直到你家鄉的律師給我寫來那封信。開
始我以為自己還在恨你,但看信的時候心情出奇地平靜,才發現其
實更同情你,因為你比我更早失去父親,可能甚至沒有他的記憶。
要說我是出于兄弟之情支持你讀書那是騙人的鬼話,試想我連你是
尖臉還是圓臉都不清楚,又從何愛你?

    那天是真希的生日,她是你在照片上看見的那個女孩,我剛失
去她不滿一年,媽媽也剛去世一個月,我的心情很不好,并不打算
對你的事做出任何承諾,可是當我把律師信放回信封的時候看到了
掉在里面的一張照片。從后來和你的交談中我發現你并不知道照片
的事,看上去那是一張從什么文件上撕下來的登記照片,我不知道
律師為什么會瞞著你給我寄來你的照片,我想他是希望能用照片提
醒我這樣一個活生生的弟弟的存在,并借此打動我,而他的目的達
到了。

    下午你看到爸爸的照片,我想你注意到了,除了發色和笑容,
你和他几乎面目一致。

    突然間我就作了資助你的決定,帶著某種優越的自上而下的憐
憫。

    天知道我有多驕傲!原來我并不是失去一切的失敗者,繼承了
那個人面目的家伙卻不得不投靠我這個被他放棄的孩子,這是多大
的諷刺!上天也在嘲笑那個人的選擇,它給我一個機會証明它的錯
誤。

    現在向你承認這一切并不讓我覺得特別難堪,因為你也許從一
開始就洞穿了一切,所以才會賣掉自己的家來到店里,用那么冷漠
的態度試圖還錢。開始我以為那是你的本性,和你一起生活久了,
我發現你并不是個不懂禮貌的孩子,會那么做也許是因為你早就知
道藤真健司并不偉大,他資助你是有私心的,你深深感覺到了那種
居高臨下的驕傲,它刺傷你了對嗎?

    其實,和你在一起生活的這四年里我常常會感到迷茫,特別是
每每看到你帶著和爸爸一樣的神態說著一樣的話時。你痴迷著他一
輩子追求的東西,一樣的倔  和任性,這讓我感覺到爸爸的影子隨
時隨地都在我的旁邊,就象他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你可以嘲笑我內
心的幼稚,我無法反駁我是在荒唐地用現在彌補沒有父親的過去,
証明對錯對于我早已沒有什么意義,我開始習慣并享受這種生活,
雖然它有時會讓我窒息。

    我一直想要忘記一些東西卻做不到,可是你帶著爸爸的影子住
進來后,我開始忘記很多事情,很多事情也可以不去想了,就這么
平平靜靜地過日子。我從不與你深談,雖然一次又一次,我們明明
有交談的機會,但我選擇逃避,你選擇視而不見,就算是打算直面
這一切的現在,我也不想否認這段日子是我生命中最寧靜最快樂的
時光,現在想起來,不知道這是一種幸運還是一種悲哀。

    你是個不喜歡也不習慣與人正面交往的孤僻家伙,不與人多說
話,也几乎不交什么朋友,生活簡單到讓我們其它三個人羨慕。是
的,不單是我,三井和仙道也是羨慕你的,你只想不惹麻煩地追求
自己想要的東西,單純地向往天空,那些簡單純真的東西我們三個
都已經沒有了。那兩個家伙是十分精明的,大概也看出了我們之間
的問題,不然三井這個爛好人不會去和你說真希的事,不過自己不
能面對的話,別人做再多的事也沒用。

    托你的福,讓我打出那一耳光,斷了自己的退路,現在,夢醒
了。

    我知道你很想知道六年前發生的事,是時候告訴你了。

    六年前的波西米亞戰役改變了我們所有人的生活,在那之前,
三井不是現在這樣痞氣,仙道也不是這樣玩世不恭(不能確定他參
加的那次實戰是不是波西米亞戰役,但從服役年限來看應該是沒錯
),而我除了每天以實習生的身份在主戰艦上治療為數不多的傷兵
外,并沒有特別感覺到戰爭的殘酷。大決戰的那天剛開始一切都是
順利的,直到我們的無人機群突然掉轉槍口攻擊自己的隊伍。我和
真希的醫療隊一直在主戰艦上工作,作為指揮戰艦,它從來沒有直
接參予戰斗,所以當它被擊中時那種地獄般的景象給我們的沖擊極
大。真希是我害死的,那時她已經准備上撤離的救生艙,是我太天
真,那時我對于醫生這個職業有著幼稚的狂熱,并在這一狂熱驅使
下不顧現實決定回去救幸存者──事實上几乎所有的通道都已經被
摧毀,根本無法再救人。真希決定和我一起回去,就在尋找進入通
道的時候,我們所在地方被擊中。

    我不能清楚的回憶起后來發生了什么,但真希血液溫熱的感覺
至今還能清晰的在手上感覺到……

    剛才,我離開去車廂接頭處轉了轉,現在可以繼續和你談下去
,可能會和上面有些不連貫,你湊和著看吧。

    不知道三井和你怎么描敘那時的情景,在我是一片空白,清醒
過來后發現和三井擠在一個狹窄的飛行器里,那個伴了我多年并答
應成為我妻子的人永遠找不到了。三井當時也在哭,他一邊開著戰
機一邊號啕大哭,由于指揮艦的墜落,整個指揮系統崩潰,宇宙成
了地球軍艦隊的墳場,大量誤傷誤撞的情況出現,三井所在的突擊
隊原本是沖去救人的,可是在慌亂的指揮官的錯誤指揮下,竟有七
成被自己人所殺,做為小隊長,他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眼睜睜地看
著他的朋友一個個被擊落,最終是怎么奇跡般降落的我也不記得,
只是麻木地看到三井沖向了指揮室。我被送到后方作精神治療,很
快就離開軍隊回來接下了家里的酒吧,一個月后解除監禁的三井酌
情被免于處罰,但因為毆打上級被開除出現役,從那以后,他便是
你看到的那個很痞的三井了。

    仙道几乎是和三井一塊回來的,由于不是同屆生,我們和他已
經很久沒有聯系,只知道他之前在牧將軍手下實習,回來的第一個
月里他天天泡在海邊不言不笑地釣魚,現在想想那時也許是和他交
談的最好機會,但我和三井都有自己的心事,誰也沒有去注意他,
當他收起釣杆出現在我面前尋求工作時,就已經是你看到的那個永
遠微笑的家伙了。

    這便是我能告訴你的關于六年前的全部記憶,因為一直記不起
真希死的樣子,我并不覺得她真的死了。

    這個人是我唯一喜歡過的女生,她因我而死,出于懷念也好,
出于內疚也好,几年來,無論我怎么嘗試,也無法在面對別的對我
有好感的女子時不想起她的樣子,也許,今生我已無法再愛上除她
之外的女人。

    經過那場戰爭的三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療傷,而三井是我們
中真正的強者,他沉淪過,甚至一度墮落過,但最后還是向前看,
當他重返藍天后來找我,給我看手中長長的生命線,告訴我他會活
得很久時我知道他挺過來了,而我和仙道,至今還在掙扎。該是直
面這一切的時候了,聽到去前線醫療隊的調令時我并沒有太多的猶
豫,甚至還有一點欣喜──若許,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重新開始人
生。回頭看看,在命運面前,我似乎一直都是失敗者,這些都不重
要了,現在我只知道自己還活著,那么就得拼命活下去,而你,楓
,我希望你也如此。

    生命之寶貴,不要在看到它失去的時候才想起去體會,我的路
,你不要再走。

    火車拉笛了,馬上要到站,為了趕在轉車之前投出這封信,就
只能寫到這里,戰事到了全軍調動的節骨眼上,我想你們三個遲早
也會被波及,下次見面,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在此之前,
你要把爸爸的照片保存好,回來的時候,我要查的。過去的事,讓
它過去吧,若你對下午那一耳光仍心有不服的話,到時候見面打回
來也可以,但我是空手道高手,你若想贏,就必得保護好自己的胳
膊腿,少了任何一件在我這里也是沒有勝算的。

    以上,是我必須要告訴你的一些話,其他不重要的事情,將來
有機會在電話里或見面再聊吧。

    祝平安。

    兄健司字”



(17)

    從天空向下看,大地是一塊花色斑駁的緞,在溫暖陽光的照射
下,折射出柔和清新的光澤。向前看,森林在平原的盡頭安靜的佇
立,幽深的墨綠給這緞的邊緣染上沉穩恬靜的氣息。而再遠一些,
群山是一條模糊的青色曲線,邊緣融進天色里去,在那里與飄動的
絲片似的云相吻相接。悠揚的蘇格蘭風笛聲在空中回蕩,因為擴音
器的緣故,傳得很遠很高,每每架機從機場上方掠過,便能聽見風
聲中夾雜的不間斷的高揚調子以及這調子中整齊的鼓點。從五年前
開始,每年的這一天,每天清晨七時到晚七時,逢整點,蘇格蘭風
笛吹奏的《美麗的家園》便在大地上回響,它曾是波西米亞將士出
征的送行曲,而逢半點的時候,《通向花開之路》便嗚咽響起,那
曾是波西米亞陣亡者集體葬禮時的安魂曲。

    教練機的機艙沒有艙蓋,風很大,不過這種老得不能再老的機
型一向飛不高也飛不快,因而風再大也不會讓人冷到哪里去。流川
很慶幸自己找到這么一架沒人用的老式飛機,自打找到它,轉場后
中斷的飛行練習便繼續起來。流川在機場做了几年機械活,一般的
機件保養維修自己動手便夠,不用麻煩到他人,而這老式機的飛行
高度不會對機場的其它飛行器路線造成阻礙,耗油也不至于令得地
勤組的人頭疼,加上有安西的支持,流川得以順利地借它出來工余
上天練習。而這老式飛機又有另一樣好處,就是無人看得上它,有
興趣與你分享,這使流川得以獨享了駕它飛天的種種好處,比之以
前與人排隊練習又不知好了多少。

    原本白天是要工作的,不過今天是陣亡將士五周年紀念日,軍
方有隆重的紀念儀式,包括安西在內的很多人一大早便驅車前往會
場,各方工作也因此停頓,便多出一個早上的時間休整。參加過早
上通過機場擴音器主持的集體默唁儀式后,軍官們大多要去當地的
墓地憑吊,這個機場所在的小鎮也曾有過大批子弟陣亡于那場戰爭
,故而也有類似全球各地的軍人墓地,認識也好不認識也好,活著
的軍人們每年這一天往所駐地的當地軍人墓前憑吊一番,早已成了
軍中不成文的規矩。

    流川沒有隨其他人一起去墓地,如果僅僅只是出于一個慣例,
他認為這并不是很必要的事。其實真想去墓地看看的話,什么時候
都是可以的,成千上百的人在某一個日子里蜂擁而去,雖然氣勢上
轟轟烈烈,卻更象一場熱鬧的集會而無其他意義。流川對于太過熱
鬧的集會,向來是無甚興趣的,所以在參加過早唁后,直接上了天
。

    清亮的河水從機場邊緣流過,似橫穿大地的一條銀鏈,河岸的
青草地如綠色絨毯,想必躺上去很舒服,那上面確也點綴著一個躺
著的小黑點,飛得低些,可以看清那是穿著空軍服色的一個懶漢,
再飛得低些,連臉都可以看得清楚了。躺著的人聽見老式發動機的
聲音從很低的上空傳來,睜開惺忪的眼,向上看去,看不清上面人
的模樣,卻還是好奇的伸出手來,向天上那人搖搖手打個招呼。天
上的人從遮住半個臉的風鏡后面斜睨了地上人一眼,并未有任何回
應,拉起機頭往另一邊飛去了,地上的人也不惱,打個呵欠,坐起
來看看面前的釣杆,然后依然躺回到那綠絨毯上去。

    降落后流川遇見一個叫相田彥一的人,彥一搖了搖手里裝著紅
豆糕的紙盒,這個動作提醒流川想起好象先前自己拿去送給藤真的
紅豆糕原是他送給仙道的,但他與他不熟,應該沒有什么話好說,
于是彥一說聲“嗨”,流川也就點點頭,接下來仍是做自己的事,
沒有繼續理會。

    彥一有些尷尬,但他生來是極善于與人打交道的,并不把尷尬
很當回事,還是很熱情地湊過來說:“我還以為仙道學長和流川君
在一起,沒想到不在呢!”

    流川有些詫異地停下對飛機的檢查,看了彥一一眼,他想,仙
道不在跟我有什么關系?他干嘛要和我在一起?

    然后流川發現彥一對于自己這種人來說是個很好的談話對象,
因為什么事都不用開口,彥一會自動連問題帶答案都告訴你。

   “因為三井中尉走了以后,仙道學長似乎就只和流川君談得來
,所以到處找不到他就以為他會上你這里來。”彥一把手里的紅豆
糕盒子遞過來,“是這樣,我從老家又給學長帶了些紅豆糕,可是
我要去報道中午的吊唁活動,可不可請你轉交給他呢?”

    流川盯著那紅豆糕盒子好奇地想:我和仙道很談得來嗎?

    他覺得彥一的想法很奇怪。

    宣傳部門的人,想法常常都很奇怪。

    流川伸出手,接過紙盒,他認為彥一可以走了,但這個看上去
很熱情的小個子并沒有走的意思,倒象是有攀談的意思。

   “聽說你上次和仙道學長一起上了天?”彥一眼里閃爍著興奮
的光。
   “不記得。”流川托著紙盒,冷淡地回答。

    就算是負責機要報道的,有問題應該是問“天照”計划的對外
報道負責人吧?流川仔細地回想了一下,印象中沒有人說過他不可
以接受宣傳組的詢問,可也沒有人說過他可以接受詢問。

    所以應該還是什么都不說吧。

    彥一一點都不介意流川的冷淡,他從口袋里掏出個小本子來翻
了翻,嘴里碎碎念叨:“怎么會不記得?我記得那是不久以前的事
啊?”

    流川把紙盒從右手換到左手,一言不發。

   “找到了!”彥一翻本子的手停在某一頁上,“是兩個月前嘛
!”

    流川把空出來的右手伸過去,將彥一手中的小本子迅速抽過來
,掃一眼。

    滿頁都是古怪的符號,是用密碼編制的信息。

   “啊?這是我的絕密信息本,別人看不懂的。” 彥一伸手去接
本子,但流川似乎沒有還給他的意思,這讓他有點著急,用力地擺
了擺手,“絕對沒有重要情報!不會泄密的。”
    流川把小本子放進了飛行服的口袋,“我會交給新聞審查組。
”他說。
   “還真是嚴格呢!”彥一心疼地看著流川的口袋,有些悻悻,
但也知道眼下沒有辦法拿回自己的寶貝,交到新聞審查組去的話,
層層檢查,不知道要多麻煩才能拿回來。“其實,我只是想問問坐
在仙道學長后面的感覺而已。”他很沮喪地解釋。
    流川盯著彥一,好久,他說:“你是白痴嗎?”
   “別……別誤會!”彥一不好意思地咧嘴笑起來,“我是想証
明一點事情,不是因為無聊才問這個問題的。”

    流川的眼里是狐疑的顏色。

    彥一的臉色鄭重起來:“聽說流川君以前沒有上過天,有沒有
覺得對于第一次上天的來說,學長開飛機的方式很危險?”

    流川的眉毛挑了挑。

   “我是說……”彥一頓了頓,“有沒有覺得學長開飛機的方式
會危及到后艙乘員的性命?”

    流川緘口不言。

    彥一等了片刻,無奈地撓撓頭,“好吧,是這么回事,我只是
想知道我姐姐真正的死因。”

    流川眼里有什么閃了閃。

   “波西米亞戰役的時候我姐姐是戰地記者,她叫相田彌生,很
有名的,你聽說過她嗎?”

    彥一從口袋里掏出另一個小本子,打開,從里面拿出張夾著的
照片遞過來,流川看見上面有一個戴著一對很大耳環的女子,很職
業化的打扮,看上去很艷麗的感覺。由隨戰艦出行的戰地記者打扮
上看得出來,波西米亞戰役之前,前線的氣氛并不是很緊張的。

    流川搖搖頭,他沒見過這個女子,也沒聽說過這個名字,這使
彥一有點失望。

   “她很有名的,”彥一喃喃,“撤退的時候軍方聲明一定要接
她到安全的地方,由仙道學長駕機接她回來,可是她卻死在機上了
。”

    流川把照片遞回去。

   “軍方的解釋是她心臟承受不了激烈的飛行動作,但我不相信
。”彥一把照片放回到小本子中夾著,依然放回到口袋中去。“姐
姐那個人啊,生前很會得罪人,但她身體一向很好,怎么會受不了
呢?”
   “為什么告訴我?”
   “我想你會告訴我答案吧。”

    紅豆糕的紙盒被油浸了一點,散發出一陣陣清香。

   “很危險,但不會危及性命,”流川肯定地回答,“仙道很注
意后艙的情況。”
   “是嗎?我想也是,我一直很相信學長的。” 彥一笑了,伸出
手來,“謝謝你,流川君。”

    流川楞了楞,伸出手去握了一下。

    彥一滿意地看看表,要走了。

   “你不怪仙道?”流川猶豫了一下問。
   “雖然學長有一些事沒說出來,但我一直認為他并不是姐姐死
去的真正原因。”彥一說,“就算有些影響,姐姐生前是戰地記者
,隨時都有死亡的心理准備,她說過死在最愛的人身邊并不是件痛
苦的事。姐姐肯定不會怪學長,所以我也不能怪他。”

    彥一眼里有著崇敬的光彩,他想必是極為崇拜自己的姐姐,或
者那是他做為一個戰地記者的追趕目標罷。

    流川若有所思地看著彥一離開,掂了掂手里托著的紙盒。



    做完了檢查工作,流川提著紙盒走向機場邊的河岸,岸邊那個
懶懶的家伙還保持著在天上看見時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已經睡好
了一覺。流川站在旁邊看了几秒鐘,覺得彎腰去叫醒地上那個人未
免麻煩,于是伸腳在那家伙肚皮上輕輕踩了踩。

    睡著的家伙呵呵笑著睜開眼睛:“喂喂!居然拿腳踩中尉,你
還真是藐視上級呢!”
    流川把紙盒遞到仙道腦袋上方:“彥一給你的。”
    仙道坐起來,接過:“你不要么?上次不是從我這里搶走了?
”
   “藤真吃,我不吃。”流川簡要回答。
   “哦。”仙道明白了,笑瞇瞇地打開紙盒子,看一看,再包起
來。
   “剛才在天上的是不是你啊?”仙道邊包紙盒邊問,“我正找
你呢。”

    流川哼了一聲。

    要找的話還在這里睡覺?果然是個睜眼說瞎話的家伙。

   “三井寫信過來,說遇見藤真了,看上去他氣色不錯,讓我告
訴你一聲。”仙道站起來去拉釣杆。

    流川等著。

    但仙道只是拉釣杆,拉起來見沒什么,又放下去。

   “后面呢?”流川只好開口問。
   “沒有了,只是在路上錯車時遇見,連話都沒說上。”仙道回
答。

    流川有點惱火,忽然又記起好象還有什么事沒做,于是很認真
的想一想。

    河水是清亮的,并不光滑,有排了隊的小浪開步走,一排一排
往岸邊過來,每一個小波浪閃著一點小小的銀光,跳躍著,映著滿
眼都是晃悠悠的光圈。

    仙道端著紙盒打趣地看著流川,他覺得晃悠悠的光圈中流川看
上去晃晃悠悠的眼神有點笨笨的,有點孩子氣,也有點好玩。

    這小子,不揍人不損人時其實挺好對付,一眼就能看出他在想
什么。

   “你找我是不是還有別的事啊?” 仙道把手伸出去在流川發呆
的眼前晃一晃,很和氣地問。
   “白痴!不要吵!” 流川瞪了他一眼,似乎被河上的銀光迷了
眼,瞇起眼睛。

    仙道想,難道還沒想起來?那就不是很重要的事了。

   “想起來再告訴我也可以。”仙道很寬容地笑。

    但流川不需要這種寬容,他已經想起來了,在飛行服的口袋里
掏啊掏,掏出一封信遞過來。

   “什么東西?”仙道瞪著粉紅色的信封,沒有伸手接。
   “我怎么知道?”流川沒好氣地回答,抓起仙道空著的手,把
信塞進去,“空勤處的那個紅頭發的女人給你的。”

    仙道無可奈何地看看手里被硬塞進來的粉色信件,放下紙盒,
展開信紙,信寫得很含蓄,但意思很曖昧,很明顯是情書,一付熟
人口吻。

   “那個,我認識她嗎?”仙道有些疑惑。
   “以前在FLYER天天和你說話。”流川的眼刀殺過來,并不是人
人都愿意做免費郵差。
   “那個時候的確很受歡迎,真是懷念啊!”仙道樂,把信紙疊
一疊,很隨便地放到口袋中去,坐下去拿起釣杆,“但是,那時候
談得來現在不一定要談得來,過去就過去了。”

    流川沒回聲,看著水面上飄著的釣魚浮子,浮子隨著波浪微微
起伏。

    仙道半天沒聽見聲音,回頭看看,看到的是流川一臉不以為然
的神色。

   “覺得我很無情是么?就意見就直說嘛。”仙道拍拍流川的腿
,示意他也坐下來,“再說,FLYER的生活不是已經結束了嗎?”
    但流川沒有回應他的好意,“就算不結束你也不會認真,”流
川仍然挺拔地站著,有些不屑地說,“對藤真就是這樣。”
    仙道楞了楞,回過頭去繼續望著河面,“不是的啊,”他說,
“對你哥哥還是認真過的,至少有一天晚上是真的想要追求他,不
過他不理我,后來也就不提了。”
    流川皺起眉頭:“為什么不提?”
   “我還沒弄清楚我和你老哥之間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要來打仗,
你不認為這種情況下提了也沒用嗎?”仙道笑起來,“現在這樣多
好,我和你老哥只是朋友,兩邊都不會提心吊膽的。”
   “就是說現在就算藤真有什么事你也不會有感覺,就象對這封
信一樣?”流川冷冷地問。

    仙道沒有回頭,只是看著河面。

    流川也不再說話,看著水面上的波浪和浪上的浮子。

   “至少,在戰事結束以前不再愛了。”很久以后,仙道說。

    雖然看不見仙道的臉,但流川覺得仙道并沒有笑,雖然他一貫
總是陽光燦爛的。

    流川忽然想起彥一離開時握住他的那只手,那只手有點顫抖,
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不安。

   “流川,你知道嗎?沒有重要的東西,你就不會失去它。”仙
道仍然頭也不回,聲音十分平靜。
   “那已經有的呢?”流川問。
   “讓它漸漸變得不重要。”仙道回答。
   “膽小鬼!”流川突然就生起氣來,狠狠地踢了仙道的臀部一
腳,“你就是怕丟掉。”
    仙道揉著被踢疼的臀部坐著回過身,笑起來:“臭小子,這樣
有什么不對?你將來會明白這么做有好處的。”
   “我不想明白,因為我不想象你這么沒用!” 流川的臉色很難
看。
   “你說什么?”仙道的臉上收了笑,顏色也不怎么好看了。
    流川就那么挺拔地站著,自上而下的看著仙道,一字一句的說
:“仙道,你什么都舍得,從來沒有值得珍惜的東西,長這么大除
了自己什么都沒有,白活了。”
   “喂!”仙道怒喝了一聲,他扔了釣杆,站起來,狠狠地盯著
流川。

    站起來的話,仙道是要比流川高上那么一點點的,然而流川的
目光仍然有著自上而下的意味,那其中,竟然還有些憐憫了。

    仙道的臉上很難得的變換了几種顏色,最后還是慢慢平和下來
。

   “你呀……” 仙道嘴角鉤起來,仍然是平時那溫和的笑,“流
川,藤真和三井都走了,現在就是我們兩個相依為命,你對我好一
點不行嗎?”

    流川似乎沒有料到會有這種反應,楞了一楞,張了張口,也沒
有罵出慣常損人的那句“白痴”來。

    最終流川還是一言不發的離開,仙道則繼續懶洋洋地躺在河邊
釣魚。

    那天,蘇格蘭風笛的樂曲在機場上空飄蕩了整整一天。



    傍晚的時候,仙道去了當地的軍人墓地,經過白天的喧嘩,此
時儀式已散,墓地已經安靜下來,只有零星的人在墓碑間走來走去
。仙道站在墓地邊緣,看見一排排白色的墓碑整齊肅穆地立在綠色
的草坪上,

    披著夕陽的金色,如列隊的士兵。

    每一塊墓碑前都有一枝玫瑰,有的碑前花要多一些,那是有親
人或朋友拜奠的死者,但不管碑前有多少花朵,當人群離去之后,
最終只留下孤單的碑的影子相互伴隨。

    走到墓地的盡頭,仙道看見一塊沒有銘刻任何名字的石碑,那
是為所有死于那場戰役不知名陣亡者立的碑,因為沒有固定的紀念
對象,只在潔白的碑面上刻下了一行字以做墓銘:“使生如夏花之
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仙道立正,緩緩舉起右手,鄭重地向那無名陣亡者碑行了個軍
禮。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