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花一笑
作者﹕聽雪

    我坐在湖邊,望著水中自己的倒影,輕嘆出聲。明鏡般的水
面清晰地映出我絕美的容顏,以及......那滿頭的白發。

    我在這南海孤島中的湖邊住了有多久,是十年還是十五年,
實在是連我自己也記不清了。因為時間對我而言,早就沒有意義
了。那么,一天與一年又有什么差別呢?

    我每天都只重復著做同一件事,就是坐在這湖邊,看天上云
卷云舒,觀湖邊花開花落。看到水中的云影波光時,偶爾也會想
起他和我們曾經的過往。

    記得那時的我,還是魔教少主,愛穿白衣,冷艷而驕傲。人
都說,白衣流川,風華絕代﹔記得那時的他,猶是正派高足,喜
著藍衫,俊朗且溫和。都道是,藍衫仙道,風流瀟洒。

    仿佛是命運注定的情緣,那一個夏日的夜晚,我和他在江湖
中偶遇,雖只是金風玉露的一相逢,卻已是情根深種。

    我戀上他那靈動飄逸的身影,神采飛揚的姿態,還有那深情
脈脈的淺笑。

    他愛上我這清澈純粹的眼神,舉世無雙的容顏,還有那淡漠
無情的驕傲。

    明知道這樣禁忌的愛情得不到眾人的祝福,因為我們不但同
為男兒身,而且正派和魔教更是水火不容,然而我們始終無法抵
擋對方的氣息。

    所以我們還是愛了,即使愛得是那樣的艱難,我們還是甘之
如飴。 

    面對正派和魔教數百年來的第一次聯手,我們互相凝望彼此
,相視而笑。如虹劍氣圍攻下, 我衣襟飄飄皓腕似雪, 華麗飄逸
宛若飛天﹔他身形飄忽玉樹臨風,瀟洒飄逸尤如天神。

    父親痛惜的長劍刺來,我不能躲避,閉上眼睛,期待死亡的
降臨。

    未曾想身體被推開,中劍的竟是他。他已說不出話,只是朝
著我微笑,卻不知我的心在他中劍的瞬間已經碎成了片片。

    這就是生離死別的痛苦嗎?這就是斷腸的滋味嗎?

    我不要承受。

    若是不能和你一起活著,我寧愿與你一起死去。

    是你說過要執子之手,與子攜老﹔

    是你說過會不離不棄,相伴永遠﹔

    是你說過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亦不愿與君絕。

    這些,你怎可忘記?你怎可說話不算數?你怎可拋下我一人
?

    我不允許!決不允許!

    便是上天入地,我也要揪住你問個明白。

    懷抱著他,眼望著他,給他我最美的微笑,手中長劍卻在剎
那間回刺。鮮血染紅了白衣,如同雪地里燃燒的火焰。雖然四周
寒冷,可是至少我們擁有彼此的溫暖。

    所有在場的人都愕然,只有我們在微笑。

    那一刻,我們生死相許﹔

    那一刻,我們以為便是永遠。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

    然而,情之極至,僅僅生死相許就可以了嗎?

    多年后的我終于明白,那是不夠的,

    只是領悟得太晚,付出的代價已太大。 

    我們都沒有死,救我們的是少林方丈安西大師。不知是震驚
于我們的生死相隨,還是聽從了大師的勸告--既然他們的相愛沒
有傷害到任何人,那么就讓他們走自己選擇的路吧!

    自那以后,整個武林,無論正派,還是魔教,都默認了我們
特殊的存在。只是我不再是魔教的少主,他也不再是名門高足,
因為我們都被逐出了自己的門派。

    可我們不在乎,我們仍高興地擁抱著彼此,以為是否極泰來
,終可做一對神仙眷侶,百年江湖。卻忘了現實是殘酷的,并非
每個故事都會有幸福美麗的結局。 

    時間如流水般逝去,不經意間,距我們最初的相遇相識已近
三年了。

    本以為這樣平淡幸福的日子會是一生一世,然而美好的愿望
卻在再見到他的那一刻被擊得粉碎。 

    六月的時候我微笑著告訴他,我必須離開他一段日子,獨自
到遙遠的北方去辦一件事。

    他先是愕然,繼而流露出一種極其復雜的神情,我有些看不
懂,只覺得那里面似乎夾雜著一些傷感、擔心、釋然,以及另外
一些什么東西。

    我對他說,一定要等我回來。

    他當時一愣,許久后才輕輕地說,我會等你回來。然后在我
的額頭上溫柔一吻,目送我離去。 

    我沒有告訴他,我是要去遙遠的北方尋找一樣能代表我心意
的東西作為禮物送給他。最近一段日子他老是埋怨我面無表情,
不懂浪漫,人太冷漠,對他不夠重視,連他的生日都老是忘記。
其實我一直都是這樣的啊,淡漠、面無表情、不懂浪漫,只會將
對他的情放在心里,不懂得隨時隨地口頭表達出來。這樣子的我
,從前他不是也很喜歡的嗎?我不明白。雖然心中有疑問,不過
為了他高興,這次在七月十一日--我們相識三周年紀念日那天,
我打算給他一個驚喜。

    我要送他一件禮物,一朵由我親手在冰山懸崖頂上采摘的雪
蓮,那是在冰天雪地里盛開的花朵,還夾雜著冰雪的氣息。因為
他曾說過,我的氣質同冰山上的雪蓮酷似,而那樣的我是他的最
愛。所以我想這冰山雪蓮他一定會喜歡的。 

    多么奇妙的人生,多么殘酷的場景!

    曾經不止一次地感謝命運讓我們讓我們相識,然而那一刻的
我卻寧愿自己雙眼全瞎,什么也沒有看到。

    我千里飛騎歸心似箭,終于在那日自北方的冰山趕回了江南
。

    夜色已深,他在干什么呢?是睡了,還是在等我?他對這樣
的日子一向都記得比我清楚。從前的時候,他總愛神秘兮兮地突
然送我一樣禮物,然后興奮地讓我猜那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雖
然那時自己十之八九老是猜錯。只是今天他會送我什么禮物呢?
我一路上都在胡思亂想,夜色中沒有注意到一向面無表情的自己
,居然一直在微笑。

    然而那几乎成了我最后的微笑。 

    清冷月色下,我站在小屋的窗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心也
一點一點地冷了下去。從這里我可以清楚地看見他,我與他之間
不過只隔了一扇半開的窗罷了。然而這咫尺的距離,卻已相隔天
涯。

    他就在床上,卻正在與人激情纏綿。看不清他身下那人的面
孔,我不在乎。我只是站在窗外,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的一舉
一動,聆聽著自己心碎的聲音,腦海里涌現的是往事一幕幕。全
身深入骨髓的寒冷,遠甚過那萬年冰川。我沒有流淚,只是月色
下我的影子顯得異常的寂寞而孤單。 

    從他們呢喃的陣陣碎語中,我方才知道原來他眼中的我驕傲
、冷漠、不溫柔、不體貼、不解楓情等等,總之一無是處,而他
則不甘心于只擁有這樣一個我的平淡生活,他渴望回到眾星捧月
般的從前。

    原來所有的一切只不過是因為他后悔了,眼前的這一幕只是
他的一種發泄而已。在領悟這一點的那一瞬間,我已碎成了片片
的心,頓時成灰。

    原來蝴蝶能飛過千山,能飛過萬水,卻終究飛不過滄海。

    而我們的愛情能超越正邪,能超越性別,能超越生死,卻終
究敵不過時間和平凡的日子。

    那一刻,我才終于明白。只可惜明白得太晚,我已一無所有
。過盡千帆,原來看遍都是浮光掠影﹔千帆過盡,我卻仍是最寂
寞的海洋。 

    遠處傳來几聲雞鳴,天亮了么,怎么這么快?摸一摸衣襟,
卻原來霜重露濃,已然濕透。悄然離去,臨溪一照,竟已是滿頭
白發。回首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愛也罷,恨也罷,統統付之
流水。前程往事,俱成云煙﹔山盟海誓,總是成空﹔紅塵萬丈,
已然看破。

    溪邊百轉千回,終是又去見了他一面。凝視他熟睡的容顏,
輕嘆一聲,將雪蓮置于案頭,將容顏刻于心中。自此飄然而去,
只身獨影,江湖飄零,不復相見。 

    人在江湖中,怎不知江湖事?聞聽得從前溫文爾雅、風度翩
翩的他,現在是形容憔悴、潦倒不堪,發瘋似的滿江湖尋找我,
從柳絮桃花的江南到銀樹寒霜的塞北,處處留下了他的足跡。聽
說他逢人便說著同樣的話--楓,是我錯了,回來吧!我本以為你
只是我的唯一,等到失去后才發現,原來你早已成為我的全部!

    人啊,為什么總要到失去后才知道珍惜呢?

    我的心似乎有了些不忍,也許我還是愛他的。只是破鏡能重
圓,碎了的心,傷過的情還能回到從前嗎?

    為此我特地去求見了安西大師,懇求他為我剃度。安西大師
卻婉拒了我,說我塵事未了,非佛門中人。

    既然江湖入不得,佛門不得入,那么我只有退隱山林,不問
世事,也許只有這樣,我不忍的心才能堅定、平靜。 

    為了躲避他的尋找,我來到了這南海中的孤島,在這湖邊一
住便是多年。只是現在也許我該離開了。因為前些日子島上的漁
民告訴我,他們在遠處的海域捕魚時,于海市蜃樓中曾見到了我
清晰的容顏。這讓我有了一種預感,他一定會據此找到這里來的
。只是我卻不想見他,不僅是不愿讓他見到我滿頭白發的模樣,
更是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

    還在苦苦思索,忽覺背后傳來一股熟悉的氣息。是他!是他
!那是他獨一無二的氣息!是他找到這里來了!

    "楓"一聲溫柔的呼喚,讓我平靜了多年的心湖頓時掀起了滔
天巨浪。原來該面對的始終還是要面對,逃避并不是解決問題的
好辦法。可是現在我該怎么辦呢?

    對于這段感情,我是該重新接受?

    還是該徹底放棄呢?

    我沉默不語,看著湖畔的那一叢小花,忽然想起了多年前我
送給他的那朵冰川雪蓮。

    雪蓮呢?--我問他。

    在這里。--他從我身后遞過一個檀木制的小盒子。他的手在
顫抖,是激動嗎?

    雪蓮還在,卻已不是當初那白色的花瓣、黑色的花蕊。雖然
雪蓮摘下后,只要方法得當就可保存長久,但是歲月畢竟無情,
它曾經美麗無比的冰姿雪態也終于被侵蝕。

    現在在盒中靜靜躺著的,是一朵半枯萎的雪蓮。

    我痴痴地看著那花,想著我和他之間的這段感情,其實又何
嘗不似這雪蓮呢?

    曾經美麗,卻終究為歲月所侵蝕,再也回不到從前。

    原來非要到這一刻,我才能大徹大悟啊!

    該說自己遲鈍嗎?

    抬頭望向那遠處的水天一色,我拈花一笑。

    微笑中,那朵雪蓮化成了無數個細小的粉末,隨風散去,無
影無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