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燦爛
(九)

作者﹕阿蝶

   “你還好嗎?”

    藤真一只手拿著紙杯一只手拿著疊資料走到仙道身邊,在越
野的座位上坐下,他沒穿西裝外套,脅下的槍套便亮在明處,使
他少了幾分見慣的儒雅,多了幾分殺氣。藤真的語氣還是一貫的
溫和,自前天越野出事后,他對仙道的態度較以往明顯親切許多
。

   “越野說過不是本地的黑幫下的手……”仙道半坐半躺在座
椅上,伸手捏了捏眉心,望著面前的電腦屏幕疲憊地喃喃。
   “也許和你們正在調查的三浦台黑幫有關系?”藤真把用紙
杯裝的咖啡遞過去。

    仙道推開面前的鍵盤,目光從屏幕上的資料移過來,接過咖
啡,喝了一口,他猜藤真已經看完他發現越野的現場報告,“沒
有証據,但我想是他們。”仙道的眼里有仇恨。
    藤真看明白仙道的眼神,在心里暗暗嘆了一口氣,“我明白
你想為越野報仇,不過,在有確鑿証據之前不要蠻幹。”
   “我知道,”仙道冷笑一聲,“反正遲早他們會落在我手上
。”

    藤真看見仙道眼里的隱忍,他知道這個人已經下定了某種可
怕的決心。

    一種從未見過的堅忍表情使仙道的形象在藤真眼里變得陌生
。

   “你的報告上說前天晚上越野去第八街見眼線,后來眼線卻
說沒有見過他?”藤真隨手翻開報告,“可以確定這個眼線說的
是真話?”
   “槍頂在太陽穴上時人不可能不說真話。”仙道回答。
   “調查中使用一定暴力不是不可以,只是我希望你沒有做得
太過分。”藤真皺眉提醒。

    仙道不置可否。

   “這麼說越野是在去見眼線的路上被陌生的黑幫持劫?按理
說你們共同調查,他知道的你也該知道,那麼有什麼理由他被劫
持而你沒有被襲擊?”藤真問,“你最后見到他是什麼時候?”
   “中午一點。”
   “有可能是中午以后他掌握了什麼情況。”藤真合上報告,
“那個時候你在哪里?”
   “醫院。”
   “醫院?”
   “櫻木進了醫院。”仙道小聲回答。
    藤真楞了楞,“是嗎?”他深深地看了仙道一眼,“這個黑
道上已經傳開,只是沒聽說你一直在場。”
   “在手術室外等可能會遇見別的黑幫人員,不想惹麻煩,所
以送他進手術室后我就去了停車場等。”仙道心不在焉地回答。
    藤真站起來,拍拍仙道的肩膀,“到我辦公室來,我有話問
你。”


    藤真的辦公室並不大,但至少是單人房間,仙道進來后,藤
真把門關上,然后走到桌邊拿起另一疊報告遞給仙道。

    仙道接過來,在看到報告的標題后,手指顫抖起來。

    這是越野的彈道解剖報告。

   “這只槍在槍支檔案庫里沒有任何相同的彈痕記錄,不過很
明顯是專業人士用的槍型,記錄里的三浦台的黑幫從未用過。實
話告訴我,你知不知道那一槍是誰開的?”藤真示意仙道在辦公
桌對面坐下,嚴肅地問。

    仙道看著報告書上致命一槍的分析,嘴角微顫。

   “是他嗎?”藤真問,“為什麼?”

    仙道無語。

   “我知道他這麼做一定有理由,可是……”
   “越野已經不行。”仙道打斷了藤真的話。

    許久,藤真站起來,走到辦公室的窗外,看向窗外藍色的天
。

   “越野求我,但我做不到……”仙道一動不動地坐在原位上
,低聲補充。

    藤真覺得外面的陽光很刺眼,他低下頭,看到窗台上盆栽的
葉子上有只蟲在爬來爬去,“你肯定他的判斷沒有錯誤?”

    他感覺到一點點窘息。

   “是的。”仙道肯定地回答,可以聽得出這兩個字比他生平
說過的任何一句話都吐得艱難。

    藤真不再追問下去,他慢慢走過來,輕輕拍了拍仙道殭硬的
肩膀。

    盆栽葉上的蟲從葉片上掉下來,落在土上,並不氣餒,複又
向花莖攀爬上去。

   “在查明越野被襲的原因之前,不排除你也有被襲擊的危險
,所以從現在起你最好不要擅自行動。”藤真坐回到自己的座位
上,“青田雖然被殺死,他的勢力並沒有徹底垮掉,三浦台借助
與焰門的聯合把勢力侵入本地的念頭不一定完全打消,如果黑道
的形勢不能馬上穩定下來,還有發生流血事件的可能。”
   “赤木的勢力已成氣候,應該沒有能向他挑戰的對手。”仙
道面上慢慢恢複了平靜,已經可以順著藤真的思路分析案情,“
櫻木明顯倒向赤木一邊,焰門幫眾中現在可以說話的幾個人物與
原白龍會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只要櫻木願意,一出院這些事情基
本上沒有什麼擔心的。”
   “那麼櫻木出院的機率有多少?”藤真曲起指頭敲敲桌面的
玻璃,看上去有些漫不經心的問。
    仙道沉默了兩秒鐘,然后,有些艱澀地開了口:“他有一半
的希望從手術台上活著下來。”
   “問題就在這里,”藤真搖搖頭,“他能活下來當然是最好
,可是如果出現萬一呢?相信你也注意到,在這個一切未定的敏
感期,僅僅是他入院的消息,這兩天已經在黑道引起些動蕩。如
果我是黑道人,要反對赤木就不能不抓住眼下這個千載難逢的機
會,這很可能是赤木取得決定性勝利之前的最后一次機會了。”
   “還有一個人可以穩定局勢,悠原。”仙道在念出這個名字
的時候相當平靜,“你忘了他和櫻木有相等的地位。”
   “我怎麼會忘?可是,悠原不是流川,至少他本人從來沒有
確認自己是那個流川。”藤真無奈地笑笑,“這兩天黑道人雖然
蠢蠢欲動卻遲遲不動手,或許也是不能確定是否真能忽略他的存
在吧,但這種忍耐能到什麼程度是誰也不能保証的。”
   “既然讓他回來,你不可能沒有考慮過讓他恢複身份的問題
。”
   “我當然可以這樣安排,可是,除非形勢所逼,我希望這是
出于他自己的意願而不是命令,”藤真神情肅穆,“你也清楚,
那個位置,一舉一動被人注視,除非是出乎自然的全心投入,稍
有不慎就會出危險。”
   “究竟是什麼讓他遲遲不能決定?”仙道自嘲地笑笑,“我
很想知道,可是,已經不了解他了。……也許,我從沒了解過。
”
   “是害怕吧。”
   “害怕?”
   “仙道,沒有人是完人,他也不是,所以也會怕的。”
   “怕什麼?”
   “這個我並不清楚,這孩子不讓人看到心呢。也許,你可以
試著了解一下。”藤真搖了搖手,示意談話的結束,“在你的新
搭檔選定之前,我會加入直接調查,牧已經同意,從現在起,在
這個案子上你我不再是上下級而是搭檔關系了。”

    仙道正從椅子上站起來准備告辭離開,聽到這番話頓了一頓
。

   “為了方便保護他?”他問。
   “是的。”藤真回答,“也為了保護你,”他的眉眼淡淡,
卻有一種迫人的壓力,“仙道,你也是我的同事,我必須保護你
。”

    仙道的嘴唇張了張,終于沒有說出話來。


    藤真在仙道離開辦公室后再次站起來走到窗邊去看盆栽,看
到那只小蟲終于爬回枝頂,這次,牢牢附在葉莖之間的縫隙里,
躲開了刺眼的陽光。

   “呵,還真是頑強呢!”藤真微笑起來,從窗台邊拿過花灑
,往盆里澆了些水。

    晶瑩的水滴並沒有影響到舒服躺在葉間的蟲兒,它們一顆顆
挂在葉的邊緣,折射著某種漾滿了生命力的綠光。

    手機在口袋里發出幾聲鈴響,藤真把花灑放下來,從褲袋中
掏出它來。

    對方只說了六個字:“明天關鍵手術。”

    電話挂了。

    藤真按到手機的通話記錄檔,消去剛剛的接收號碼記錄。

    抬起頭看看天,天色仍然艷晴,于是藤真微笑,他有些好奇
──那個人,現在在幹什麼呢?




    藤真看不到,打電話過來的那個人這時正剛剛消去通話記錄
,坐在停車場的摩托車上抬頭看向醫院的大門,從那里,一個鐵
塔般的男子正在幾個護衛的簇擁下向他走來。

   “悠原,我們也許該坐下來談談。”這個叫赤木的男人臉上
並沒有本地區目前最大黑勢力老大的霸氣,相反倒透著幾分善意
。

    悠原沒有從坐騎上直起身來,但也沒有發動摩托車揚長而去
。

   “明天櫻木很危險。”

    赤木看上去並不介意悠原的缺少禮數,這樣的認同在注重幫
規的赤木來說是很罕見的,然而他的部下們也並沒有對此表現出
太多的詫異。

   “他不會有事。”悠原淡淡的回答,看不出這句話對他有什
麼觸動。
   “我想你明白,這個時候,我們需要你。” 示意手下們稍稍
避開后,赤木低聲對悠原說。
    悠原瞇著的眼睛終于從長長的劉海下抬了起來,“你需要的
是流川。”

    赤木楞了楞,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白癡還沒死,你急什麼。”悠原的眼神冷而銳利。
    赤木的臉瞬時漲得黑紅,“混帳,他是我妹夫!你以為我要
放棄他?”狠狠揪住悠原的領子,一字一頓大聲道,“沒有白龍
會,我一樣不許他死!”
    悠原的眼睛又隱進了劉海里,“放手。”他冷冷地命令。

    赤木放開了手,做為一個黑幫的老大,即使會有一時因激動
而失態,不過這種事很少發生,發生了也不會持續很長時間,再
開口時,他已然又是一個威嚴而又不失莊重的人物。

   “悠原,我只是希望櫻木倒下的時候,還有一個人可以撐住
局面,不過我也知道不管是你還是他,都不是隨便聽從別人意見
的人,當然,九井除外,但他死了,所以我也沒有辦法要求你做
什麼。”赤木失望地攥了攥拳,“不過你真的以為可以就此隱居
嗎?不可能的,染黑了一次,永遠都是黑的。”

    悠原鼻子里哼了一聲,沒有接口。

   “現在道上的情況,我相信櫻木一定告訴過你,多的我不說
了,但我要提醒你,即使你和櫻木原來的敵人不找你們,即使你
不承認自己是誰,但誰都知道你和他在這里意味著什麼,最終你
們還是會成為靶子。”赤木用他寬大的手掌在摩托車的車頭上拍
了拍,“櫻木現在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北門會盡全力保護他,
至于你,我想我們還沒有資格談到保護,但至少可以提醒你要自
己注意一點。”

    悠原點了點頭,按下了摩托車的電啟動,排氣管開始冒出青
煙。

    赤木還想說點什麼,悠原似乎也明白他的意思,並沒有馬上
放開手剎衝出去,只是靜靜地等候他的下文。

    那個時候突然發生的變故打斷了他們的交談,一切都發生得
如此倉促,以至于在場的大多數人都沒有反應過來。

    悠原猛然從車上跳起來撲向赤木,把他壓倒在地的時候赤木
的保鏢們聽到一聲槍響,當他們把槍撥出來尋找開槍者時,悠原
已經從赤木身上敏捷地翻滾起來,拔槍瞄准了停車場西北角的殺
手。然而他沒有開槍,在看清楚對手后收槍閃到旁邊的一輛車后
席地坐下來。在他旁邊,以這輛車為掩體的赤木也已掏出槍來,
他驚異于悠原臉上明顯打算放手不管的神情,但當他也看清楚狙
擊者時,只得在部下們動手前大喝了一聲“住手”。

    現在每個人都看清那個槍手了,他並沒有隱藏自己的意圖,
而是一步步從西北角走了過來,走向人群。他們幾乎都認識他,
這個叫小野的焰門人曾經因為某件爆炸意外非常出名,當年白龍
會瓦解時他曾經試圖爆炸警局為九井報仇結果炸藥提前爆炸炸掉
了他自己的幾根手指,由于當場物証無法証明他是被害人還是自
己失手結果並沒有被關進牢里,只是傷好后不願與警方正面為敵
的黑道各幫都不敢收留他這個激進分子。一度小野混得很慘,幾
乎到了凍斃街頭的地步,最后青田龍彥收留了他,也就成了焰門
里地位低下的一個打雜人物。

    小野的目標相當明確,他顯然已經發現了赤木的藏身之地,
並向前進發要繞過射擊的死角。完全暴露在保鏢們射程之內的小
野隨時都可能喪命,然而沒有人敢動手,因為小野的槍口目前並
不指向赤木的藏身之所或是他手下的任一個保鏢,他的槍口正緊
緊抵在身前一個女人的太陽穴上。

    在場的每一個人也都認識這個叫作細川的女人,她的丈夫三
年前在白龍會崩潰后短暫的黑道大火拼時期曾擔任過赤木的保鏢
,並在一次刺殺未遂中以命相護救得了赤木的生命。三年來赤木
對于細川的照顧在黑道是人人皆知的,即使是在細川改嫁並生下
幼子的今天,赤木仍然會定期派人送上撫恤金。

    最令人不安的,細川手中竟還抱著她三個月大的嬰兒,很顯
然小野是有意識的策劃了這次刺殺,他把北門承諾了永遠保護的
功臣之眷做為了攔箭牌。

   “赤木,你這個卑鄙小人!給我出來!” 小野大聲地喊著,
一步步推著驚恐的人質向前走,“我要為青田老大報仇,是男人
你就站出來。”

    保鏢們在車邊圍成了個圈,小野無法靠近,于是他站住,槍
口仍然緊貼著哭泣的人質太陽穴。

    赤木沒有動。

    悠原在他身邊坐著,冷眼旁觀。

   “赤木!出來!”小野幾乎是怒吼了。
   “老大,我聽說他HIV是陽性。”一個保鏢面帶驚恐的對
赤木說。
   “不許開槍!”赤木喝道。
   “哈哈哈!你們知道了?知道就好!” 小野大聲地笑著,“
開槍吧,把我的血濺到這個女人身上啊!開槍啊!開啊!”他激
動得用槍口碾著女人的肌膚,細川尖聲的大叫起來。

    赤木的臉變得煞白,動了一動,被旁邊的悠原拉住。

    赤木的臉色很難看。

    悠原抬起臉,赤木看見他的表情是冷淡的,然后他看見悠原
站起來,面對小野。

   “大哥……” 小野吃了一驚,他在遠遠觀察這邊的時候,顯
然沒有認出背著他和赤木交談的人是誰。
   “放下槍。”悠原命令,他的嗓音沙啞而低沉。

    小野的手顫了一顫,槍口下意識的向下移了移。

    悠原等著。

   “不!”小野突然大叫一聲,槍口又抵在細川頭上“你不是
大哥!他已經死了!你根本不是我們的人!”

    悠原抬起手臂,手臂前端烏黑的槍口對著小野。

    小野顫抖起來,他感覺到對面來的殺氣,那股寒意令他害怕
,然而他最終還是站穩了。

   “大哥……大哥我不能放過赤木!他害死了青田老大!”小
野的眼光重新堅定起來,“道上人不能不講一個義字,就算大哥
殺了我,我也要殺了赤木!那個時候大哥都不在!只有他收留我
!”
   “笨蛋!”悠原的槍指著小野,一步步向他走過去,保鏢自
動讓開了條路,看著他走近那個神情慌張的刺客,“殺了赤木也
沒用。”
    小野的額頭有汗沁出來,“可是,現在收手也不行了吧?我
不殺他們,他們也會殺我。”小野突然狂笑起來,“算了算了,
殺不了赤木!殺死他心愛的女人也可以了!”

    細川驚叫起來,這個已經達到恐怖極限的可憐女人顯然沒有
准確的分辯出小野語氣中的無奈和商榷,也沒有意識到在這一觸
即發的局面中任何動作都可能刺激她背后這個情緒不穩的劫持者
,當細川感覺到小野抓住她的手慢慢開始放松后,竟然毫不猶豫
地用力扭動身子,從小野手中猛地掙出去,向前就跑。

    小野手中的槍本能的就響了,細川后腦噴出血霧,向前摔倒
在地,懷里的嬰兒在那一瞬間大哭起來,而小野的槍也下意識地
向那哭聲移去,在他再次扣動扳機之前,一顆子彈穿過了他的前
額,小野向前撲倒,倒在細川和那嬰兒的身上。

    赤木和他的手下們目瞪口呆地望著這瞬間發生的一切,他們
看到悠原在擊碎小野頭顱之后,迅速地衝上去,帶著某種驚恐的
神情把那個渾身是血的嬰兒從尸體中抱出來,快步跑向停車場邊
一處供洗車的水龍頭。悠原的槍還不及收起來,順手放在了身邊
地上,他半跪在水龍前,用他長滿槍繭的手用力搓洗那個嬰兒的
身體,從嬰兒的身上和他的指間流下不知是母親還是凶手的血,
嬰兒被冰涼的水流衝得大聲哭泣,一個潔淨的白嫩的娃娃身體很
快就重現在施洗者的手中。

    赤木腳步沉重走過去,從悠原手中接過了這個孩子,“你和
這孩子,都去接受一下檢查比較穩妥。”

    他看著被手下們包圍著的兩具尸體,眼里有幾分痛苦。細川
,並不是他心愛的女人,他照顧她,尊重她,但沒想過其他,然
而最終還是被他連累了,這個孩子,仍將是他的責任。

   “你先離開這里,警方我來對付。”

    悠原從半跪的地方站起來,揀起槍衝幹淨,插回到后腰。剛
才那驚恐的樣子早已不見,麻木的臉上沒有半絲表情。

   “小野,我會安排人好好葬他,到底是白龍會的舊部,也算
是個忠臣吧。”赤木低聲說。

    他隨即聽到一聲冷笑,當驚愕地回過頭來時,看見那張木然
的臉上泛起了嘲諷的笑意。

   “如果是白龍會員,為私仇亂大局,不管理由,格殺勿論。
”悠原的語氣也是嘲諷的,“赤木,你還比不上九井。”

    赤木看見悠原眼里的寒光,他熟悉這寒光,當年在一個外號
叫“狐鬼”的殺手眼中常常可以見到。

   “悠原……”

    對面的這個人並沒有回應這個名字。

   “我是流川。”他冷冷地說。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