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燦爛
(六)

作者﹕阿蝶

    風里有一股淡淡的咸味,是海的味道。

    悠原從陽台上看下去,看得見山腳城市的燈光或明或暗的撒
了遠遠近近一片,風冷冷地灌進衣袖,身體也因此冰冷起來,空
氣是清新的,呼出的熱氣消散在夜色中,吸進肺里的寒氣則把涼
味兒透進骨子里去。

   “狐狸……還沒站夠嗎?”

    他回過頭,看見紅發的同伴站在陽台的玻璃門后邊,眼神閃
爍。

    他沒動,再次去看那山腳的燈。

    櫻木遲疑了片刻,下定了決心,走出玻璃門。

   “仙道去了衛生間,”他喃喃地解釋,“他也不能走嗎?”

    悠原搖搖頭,仍然沒有說話。

   “你現在知道真相了,要報仇隨便你。”櫻木向前踏了一步
,在剛剛被悠原下去槍械呆在客廳等待的幾分鐘里,他似乎是做
出了某種決定。

    悠原在夜風中微微瞇起了眼睛,他的右手仍搭在陽台的扶手
上,壓著黑亮的槍。

    一串清晰的手機鈴聲打破了他們之間的沉寂。

    悠原舉起左手,把手機放到了耳邊,他只是聽,沒有說話,
在聽的時候一直面無表情地看著櫻木,這讓櫻木有一點手腳發冷
的感覺。

    今夜的風的確是太涼了。

    對方很快說完了,悠原沉默著收了線,把手機放回口袋。

   “怎麼樣?有決定了嗎?”櫻木咧嘴笑了笑,但即使是他自
己也知道那笑必然是十分難看的。
   “白癡!”狐狸對這張笑臉十分不滿,看也不看他一眼,一
邊把右手里槍的保險關上,塞回后腰。
   “放過我?”櫻木仍然盡力的維持著微笑。

    狐狸往后腰塞槍的動作停下來,抬起低垂的眼睛,櫻木感覺
到那雙眼里銳利的目光割得他身上發疼。

   “是九井要你殺我的?”他問。
    櫻木楞了楞,幹笑了一聲:“死狐狸,九井不叫,我也會殺
你!”

    突然,悠原以極迅猛的動作撲過來,在櫻木下意識的伸手去
擋之前,那只塞向后腰的槍已抵在櫻木的前額上。

   “我問的是誰叫你殺我的?九井?還是你自己?” 悠原的語
氣里沒有一絲開玩笑的意思。
   “九井不想讓第三個人知道他一直信任一個臥底警察……你
讓他把面子丟光了。”櫻木似乎無視于額上的冰冷,眼里流露出
的憐憫也不知是給誰的,“臭狐狸,槍的保險沒打開。”
   “白癡,我當然知道。”悠原放開掐住櫻木脖子的左手,右
手隨隨便便把槍塞向背后。

    這次,是真正塞回去了。

   “除了九井、你和仙道,還有誰知道這件事?” 悠原拉了拉
領口,在涼風中打了個哆嗦,心不在焉地問。
   “沒人。”櫻木回答。

    悠原點點頭,走過櫻木的身邊,准備進房間里去。

   “狐狸!” 櫻木一把拉住悠原的手臂把他拖住了,“你真的
放過我?”

    悠原站住了,背著光櫻木看不太清他的臉。

   “九井下的命令應該是直接殺我吧?”悠原的聲音從黑暗中
淡淡傳過來,“為什麼要借仙道的手?你明知道他很可能不會下
手。”

    櫻木拉住悠原的手顫了顫,這動作很輕,但悠原卻感覺到了
。

   “白癡……” 悠原低低罵了一聲,夜的黑暗傳過來的這聲輕
罵恍恍惚惚象是飄在另一個空間,櫻木感覺到狐狸把肘子從他的
手掌中抽出去了,然后空氣中又傳來另一聲低語:“還說是天才
,再犯這種低級錯誤,連殺手都不用當了……”

    狐狸的影子向房間的那片光明走過去,慢慢地從他身邊離開
,櫻木覺得眼睛有些發花,不知怎地想起三年前的那時候,趕到
海邊的自己在耀眼的陽光中看見一身是血的臥底從礁石上掉下來
,似乎也是這樣的場景,一種恐怖的感覺忽然從心底泛起,櫻木
在那影子將完全溶入光明的瞬間,伸出雙臂從后面把它抱住了。

   “狐狸……對不起……”櫻木驚愕于自己聲音里的哽咽,“
那種事……本天才不會再做第二次了……”
    悠原的身子殭一殭,半晌,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死猴子,
我還沒挂呢!”

    衛生間的門響了一聲,仙道走了出來,倒坐回客廳的沙發上
。

    櫻木松開手,低頭從悠原身邊走過,走向大門口:“你們聊
聊,我出去透透氣。”

    悠原沒有出聲反對,于是櫻木走到門口,換了鞋,出去了。

    櫻木關門的聲音讓沙發上的仙道顫了顫,他抬起頭,看到悠
原的眼光正從門口收回,落到自己身上。

   “楓……” 仙道無力地叫了一聲,短短的十幾分鐘里,他好
象蒼老了十歲,一種落魄的氣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無論是誰站
到他的面前,都可以明顯地感覺到這個人正在崩潰。

   “到街角去,他在那里等你。”悠原抱著雙臂在對面的沙發
坐下來,沒有表情的說道。
   “知道嗎,這三年來支撐我的唯一理由已經完全失去了。”
仙道苦笑,似乎並沒有聽到悠原說的話,“我一直以為我那麼做
是正確的,現在……怎麼辦呢?”
   “你不知道。”悠原淡淡地說,好象在說別人的事,“所以
你沒錯。”
   “我不傻,剛才我仔細想了想當時的事,你那時來找我已經
察覺到可能會出事對不對?可你還是來找我,你是相信我的……
你曾經那麼相信我。”仙道盯著悠原的臉看,似乎想從上面証明
什麼。
   “我是白癡。”悠原的面部表情始終是木然的。
   “楓……”
   “我是悠原。”悠原抬起眼睛,冷冷地望過來,“警察向殺
手開槍,你沒錯,不必再糾纏這個問題。”
   “是嗎?那時你是殺手,如果工作需要,安排你殺我,你會
開槍嗎?”
   “會。”
   “會猶豫嗎?”
   “不會。”
   “你撒謊!” 仙道突然咆哮一聲,撲過去揪住悠原的領子把
他捺倒在沙發上,“你什麼都忘了所以你才這麼說!你根本不會
那麼做!如果你是那種人就不會放了越野!”揪住領口的手顫抖
起來,一大顆眼淚從上而下落在悠原臉上,“我卻開槍了……還
以為是正義地開了槍,五槍!開了五槍!”
    悠原伸出手臂,把木然的仙道從身上推開,整整領口,依然
是那麼平淡的看了過來,“開槍很了不起嗎?你能做的我也能做
。”
   “這是懲罰嗎?讓你忘掉一切,變成這麼一個冷酷的人?”
仙道看走向自己房間的悠原背影苦澀地問。
    悠原停下腳步,沉默了幾秒鐘,“我是不記得你和那個流川
之間有過什麼,但我是悠原,不關心你們的事。”轉過身來,指
指大門,“他在等你,出去的時候把門鎖上。”

    他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只留下仙道獨自站在客廳中
央。




    海上過來的風從山腳吹上來,越過陽台的玻璃門,掃在仙道
的身上,令他的手腳都冰涼。

    街角悄無聲息滑過來的是一輛熟悉的黑色小車,仙道坐到副
駕駛座上,開車的人沒有說話,他們一路沉默著,一直把車開到
城市的盡頭,那里有一處無人的公園,他們把車停在噴泉旁樹的
陰影下面,停下發動機,關上車燈。

    車里也沒有開燈,仙道感覺到藤真搖下車窗,點燃了一支煙
。

   “你知道多少?” 黑暗中仙道看不清藤真的臉,只是傳過來
的聲音里透著一些疲憊。
   “你以為我會知道多少?”仙道反問,帶著幾絲諷刺,“你
應該很清楚才是。”
   “那麼你也該知道規矩,什麼該問,什麼該說。”
   “你以為我會讓流川暴露身份嗎?”
   “流川已經死了,他是悠原。”藤真在黑暗中一字一頓的提
醒,“不要糾纏那些事情,那會讓他陷入危險。”
   “被我殺死了……對嗎?”

    藤真沒有回答,黑暗中只有煙頭一閃一閃的火光。

    他們之間很少有這種沉默,他們甚至從來沒有這麼安靜地坐
在一起過……

    有什麼東西從仙道腦海中一閃而過,他不希望去確認它,但
他卻不受控制地問了出來。

   “那件被我破壞的案子,讓你討厭我的那件案子,你的線人
真的被我誤殺了嗎?”
   “整整一年,我以為他死了,因為他當時就被櫻木帶走。”
藤真幽幽地回答,“可一年之后當他來見我的時候,我才知道他
還活著,但那不是我討厭你的理由。”藤真的聲音突然變得憤怒
,“如果擊中的不是一槍而是五槍,我怎麼能相信那是誤殺?仙
道彰!那是故意的!”

    仙道只是木然靠在座椅上,眼望著窗外寂靜的公園。

   “你以為自己是什麼?判官嗎?”藤真的聲音慢慢平靜下來
,“流川說過,你不希望他墮落,那麼你是在替他決定人生了?
可是仙道,我們每一個人,都沒有權利替他人選擇人生。我討厭
你的,是在這件事上你表現出來的自以為是的自私。”

    煙的霧氣在車里散開,模糊了本來就曖昧不清的一切景物,
這讓藤真看不到仙道的緊攥的掌心被指尖掐出來的血。

   “牧也知道流川是臥底嗎?”仙道聲音聽上去也是飄飄渺渺
。
   “是的。”

    仙道終于明白為什麼牧總是以一種了然的態度周旋于他和藤
真之間。
 
   “櫻木知道,你知道,牧也知道,呵呵……你們就是不讓我
知道,讓我去動手,這樣的你們,有什麼資格指責我自私……”
仙道突然笑了起來。

    藤真聽著他笑,一聲不吭地聽著直到他笑完,笑得到最后變
成一聲悲嘆。

   “牧知道是為了防止我有不測,”藤真平靜地說,“不然,
我死了,流川就永遠無法証明他的真正身份。即使這樣,到今天
為止,包括你我,警界知道他身份的人也不超過五個。所以,從
現在開始,你也要學習保護他,知道嗎?”
   “你為什麼要選他做你的線人?警校里的學生那麼多,為什
麼偏偏要是他?”仙道粗魯的一拳砸在駕駛台上,發出砰的一響
,他憤怒是顯而易見的,“你毀了他也毀了我!他原本可以堂堂
正正的做一名優秀警察。”
   “我沒有毀掉任何人,仙道,他現在也非常優秀,甚至比你
還優秀。”藤真掐滅了燃到底的煙頭,“是的,在警校我一眼就
看中了他,因為他身上那種韌性是別人沒有的,那能夠讓他在危
險的地方堅持活下來,如果我要讓同事去危險的地方,那麼首先
要考慮的就是保障他的生命安全。仙道,在警界這麼多年你應該
知道,很多事情並不都解決在台前,有些事,為了大局著想,再
黑再壞也得有人去做。”
   “那麼讓他歸隊!這麼多年了,他做得還不夠嗎?”
   “現在還不行。”藤真嘆了口氣,“白龍會雖然瓦解了,可
它的勢力尚存,以你的經驗來看,那些急于為九井報仇的白龍會
員會因為換了一身警服就放過擊潰他們的臥底嗎?”
   “如果僅僅是為了保護他不被報複,那為什麼讓流川回來?
”
   “你也知道現在的情況,我們需要臥底,而他是最合適的。
”
   “因為他被我射殺過?”仙道神經質地笑起來,“這個經歷
更加有助于他在黑道立足吧?”
    藤真被仙道反常的態度驚了一驚,並沒有否認。“回去休息
吧,”他搖上車窗,准備開車。
   “楓……真的忘記一切了?”仙道的聲音從他耳邊傳來。
    藤真楞了楞,“是的,洗腦是我安排的。”他在發動車以前
回答,“兩年前他來找我,我安排他忘記一切。”
   “你很殘忍。”
   “是的,但不比讓他記住一切更殘忍。”藤真回答,“你知
道一個有良心的警察在以殺手身份臥底后最難面對的是什麼嗎?
是那些他不得不殺掉的人。每一條生命都是可貴的,不管它是否
惡貫滿盈。流川最大的悲哀在于他是善良的,在工作中殺掉的人
會讓他的良心無法安穩,那時他來找我還沒決定好是選擇生還是
死,如果需要選擇努力活下去就必須忘掉一切,包括你,仙道。
”藤真發動了車,“我很高興他足夠堅強,選擇了繼續活下去。
”

    車燈亮了,照亮了前面的一叢樹。

    藤真看見那樹上開出的花,是早春的桃花。

   “居然不是粉色的。”藤真把車滑近些,有些詫異地看那花
。

    仙道看向路邊,看到桃花居然開出如血一般的顏色。他一向
不喜歡桃花,他知道那是代表愛情的花,那種粉粉的顏色有一種
他不喜歡的嬌柔弱氣。

    然而藤真卻對著這夜間血色的桃花笑了起來:“但這個顏色
卻是極佳的呢!知道嗎,紅花,是赤誠的花,深紅,是堅強的顏
色。”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