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燦爛
(十二)

作者﹕阿蝶

    仙道接到藤真電話后兩分鐘內穿衣提槍下樓,正好看到藤真
的車從黎明前黑暗的街頭疾馳而來,車嘎的一聲在樓前停下,順
路載上他,繼續向北區前進。

    藤真的車開得快而穩,即使這樣,轉彎的時候由于離心力過
大還是讓座上的人倒向一邊,仙道趕出門時沒來得及往肩上背槍
套,這時剛剛帶好,正穿外衣時一頭撞上車窗,很惱火地拉下安
全帶扣上,咬牙切齒罵道:“那個笨女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
幹什麼?”
    由于睡眠不足而有些眼窩下陷的藤真回答得更沒好氣:“但
願這次她知道。”
    仙道揉著被撞疼的額角,多少有些迷惑,“話說回來,相田
怎麼會突然打電話找你而不是直接報警?”
   “也許是因為我給了她名片。”

    仙道無可奈何,揉額角的手放下來,在面前扇了一下,表示
他的無話可說。

   “我們應該慶幸她不是直接報警。”
   “為什麼?讓我們有機會凌晨四點在街上開飛車嗎?”
   “把相田從摩托車上扔下來的是流川。”
    仙道楞一楞,不知道是沒聽清還是怎麼的,“啊?”
    藤真撇撇嘴,加重語氣重複一遍:“流川。”
    仙道聽明白了,沮喪地低頭用手撓撓因為沒來得及梳理而耷
拉下來的頭發,“這樣的話,希望楓沒有把她扔得太慘。”



    他們在北區近郊電話亭附近見到正瑟瑟發抖的相田彌生,她
看上去十分狼狽但完好無損,這使來接她的兩個警察認識到扔她
的那個殺手已經相當手下留情。相田的腳上沒有鞋,絲襪破了,
看上去曾光著腳跑過很長一段路,她的衣服從背上到牛仔褲的褲
腳都是塵土,顯示出當她被人從摩托車上粗魯地推下時是滾落在
地的。

    相田的臉上滿是驚恐的淚水,“他們要殺我,他們在追我!
”

    她跌跌撞撞地從躲藏的黑暗角落跑出來,撲向從車中鑽出接
她的警察懷中。

    藤真有些尷尬,抬手欲隔開些距離卻感覺彌生在懷中瑟瑟如
受驚的小動物,那個刁蠻的女強人影子全然不見。藤真本也不真
是那麼鐵石心腸,這一來惻隱之心慢慢生起,只好扶相田進了車
后座。仙道見到,知道彌生驚訝過度不可能馬上盤問,雖然黑暗
中沒有發現有追殺者的跡象,但三個人總不能就這麼放心地呆在
這里,于是自覺移到駕駛座上,開車駛向城中警局。



    進藤真辦公室后仙道給彌生端來杯熱咖啡,藤真則給看上去
頗為可憐的記者小姐遞了把毛巾,相田在擦了臉又喝了熱水之后
情緒慢慢穩定下來,也隨之找回她的自持力。

   “那個叫流川楓的混蛋,老天保佑他別在某天被我推下車!
”雖然是有一定自控能力了,相田小姐嗓子眼里壓出來的低低咆
哮還是氣勢很足。

    仙道揉揉鼻子,他想也許把相田小姐帶回舒適的環境是一個
錯誤,他更喜歡看這個女人茫然無助的樣子。藤真或許也有同樣
的后悔,不過長期負責掃黑組對外接洽事務的他相較仙道而言在
應付各式人等方面要有經驗得多,也就更不容易從表面上看出他
的情緒。

   “我認為這種可能出現的機率很小。” 藤真不太客氣卻仍態
度溫和地告訴相田,“事實上不是自己從流川楓車上走下來卻還
活著人您是第一個,相田小姐。這次您跟蹤的是個危險的殺手,
您該做的是感謝上帝讓您還活著而不是考慮哪天去報複他。”
   “報複?不,不是報複!雖然我認為他很混蛋,可不會昧了
記者的良心說話,”相田恨恨地哼一聲,“就算不想承認也不知
道他放過我的原因,但至少這次確實是他救了我。”
   “那麼請您把全部的事實向我們敘述一遍,也許我們可以幫
您找出原因。”仙道攤開記錄本,向相田搖搖手中的筆,示意她
可以開始說了。

    彌生小姐皺起她漂亮修長的細眉,她並不是很情願說出一切
。相田是很聰明的,她很清楚面前的兩位警察雖然看上去溫和可
親,也沒有對她今晨的莽撞行為提出什麼真正意義上的指責,但
她知道他們對此相當不以為然,在某種程度上也許還認為她是自
作自受。

    ……是的,自作自受,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讓她參與其間
的不是嗎?一切也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罷了……

    相田彌生的眼光黯淡下來,帶著些許的悲哀。

   “您為什麼會去北區?難道您跟蹤的人去了北閘倉庫?” 仙
道問。

    北區接近港口,那里最接近彌生報道專題的目標物恐怕只有
北閘倉庫了。

   “我只是想知道越野刑警看到了什麼。” 相田不情願地低聲
回答,“我不傻,就算你們從來不說,可我知道他是替我死的,
是我的一句話令他去死,我不想不明不白被這件事譴責良心一輩
子!”
    黑色的鋼筆在紙上劃過深深的痕跡,仙道從記錄本上抬起頭
,“如果您因為這個原因白白送命,越野就白替您死了。”

    從辦公室屋頂,蒼白的燈光傾瀉下來,灑在相田彌生臉上,
在那里,有著優美弧線的鼻翼陰影遮住微顫的嘴角,令她的臉從
某個角度看過去有些扭曲。

   “你居然說得如此輕松,他不是你的搭檔嗎?” 相田的聲音
里有種抑制不住的憤怒,甚至忘記了尊稱一個“您”字:“我承
認我在蠻幹,可至少是在行動,你呢?到現在為止你又為他的死
做過些什麼?”
   “您希望看到仙道警官怎麼樣呢?痛哭流涕還是借酒澆愁,
很遺憾,那與事無補,也是我們其他人不想看到的。”藤真禮貌
地打斷相田的指責,“您似乎很善于轉移話題,相田小姐,還是
讓我們回到您今天去北閘的經歷上來。”

    相田彌生開始冷靜,她畢竟是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女性,片刻
之后某種職業性的微笑已經顯現出來,“你們想知道什麼?”
   “全部。”

    女記者在心深處某個地方悄悄嘆了口氣,全部?全部也不過
如此,只是你們不信罷了。她想,其實自己也並不信任他們吧?
所以才會一個人去了北閘。



    昨夜和在北閘當保管員的弟弟彥一的電話聊天時知道了傍晚
北閘倉庫有些陌生的人員出入,彌生並沒有往心里去,那時她的
心還沒有從下午葬禮的悲傷氛圍中解脫出來,恍惚眼前還不時晃
出最后見到越野時,那個年輕的探員在街頭微風中皺起清秀雙眉
揮手趕她回家的樣子。然后便是午夜夢回,忽然見到越野血淋淋
的向她走來,一向睡眠質量極好的彌生竟從夢中驚醒,睜眼見忘
了關上床頭燈,昏光中照見黑色的葬服搭在屋角的椅背上,孤零
零冷清清。

    彌生在把黑色的襯衣重新穿好,換上牛仔褲並站在樓梯口時
才忽然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想幹什麼,她站在樓前吹著冷風,確認
自己是否只是一時頭腦發熱。相田小姐最后確認不是,自己很清
醒,一切都安排得很有條理,沒有帶要閃光的相機,沒有帶會礙
事的大首飾,甚至沒有拿車鑰匙──開車去目標太大也許無法接
近?

    今夜有云,沒有月光,只有天邊蕭索的兩顆星,彌生在走向
攔下的出租車時看向其中亮些的一顆,她想它是年輕的,也許今
夜才誕生──她清晰地記得某種傳說,相信那必然是某個剛死的
亡靈化成。

    彌生肯定自己必須去,為了夢里那個令她不安的血色靈魂。

    凌晨的出租車把相田彌生帶到北區工業園的碼頭,這里離北
閘的倉庫還有幾公里的路程,彌生在走過很長一段路后有些后悔
穿出來的硬底鞋。彌生一向是懂得養生的,然而最近工作很忙,
離上次去健身房已很有長時間,那跑鞋一時找不到,只好拖了唯
一一雙平跟出來,可到底是皮鞋的樣子,走遠了有些腳疼,最惱
火的是硬底的鞋在水泥的地面上怎樣也無法消去聲音,好在雖說
北區的工業園常常徹夜機器鳴響,這三四點的碼頭卻是人跡最少
的時候,相田在半個小時之后,終于看見北閘巨大的倉庫在暗色
天幕下黑乎乎的影子。

    彌生對自己的行動有相當的自信,從學生時代就一直堅持的
體育鍛煉使她得益匪淺,也使她在報社同仁中以旺盛的精力和超
強的行動力享有良好口碑。出身大報社會新聞版的相田記者並不
屑于狗仔隊那種偷八卦的報道方式,但在耐心等候和潛入目標的
手段方面卻是認真向狗仔記者們學習過的,因此一路摸到倉庫附
近還算是順手。

    倉庫后面黑漆漆的巷子沒人,彌生以前到附近探望工作的弟
弟彥一時曾在白天路過,記得那巷子的盡頭是公路的邊緣,只用
一道窄窄的鐵柵隔開,柵門上的鐵鏈與銅鎖記得已經生鏽,彌生
決定從那里靠近倉庫然后圍著庫房轉一圈。從倉庫高處通風窗里
漏出來的燈光使彌生相信那里面誠然藏著什麼秘密,她並不指望
可以進到里面去探聽什麼,只希望至少可以從外面觀察到什麼值
得注意的東西。

    相田彌生是個聰明的女人,與同齡的女性比起來,由于工作
的關系她要成熟得多,掌握的各種社會經驗也要豐富許多,但這
一切並不能保証她生平第一次與黑道的正面交鋒會安全順利。這
個游離于社會規則之外的世界是並不適用于她的經驗,相田在黑
暗中走進倉庫后的小巷試圖靠近倉庫牆壁后發現事情遠遠比她想
象的困難。

    她原本是想找個什麼地方攀援到透氣窗處,比如說防火梯或
雜物什麼的,但是沒有,倉庫四周清得很幹淨,而防火梯根本就
是沒有,現實不是電影或小說里講的那麼簡單,面對著光光的水
泥牆壁,彌生一時間有些無所適從。倉庫的大門是緊閉著的,窗
戶是極高的,這個鋼筋混凝土的龐然大物城堡一般矗立在她面前
的黑暗里,仿佛在嘲笑她無處下手的窘境。彌生頹喪地背過臉,
貼著在倉庫牆壁坐下來,她考慮著自己是否應該就這樣回去,直
到一條黑影毫無預警的從天垂繩而降,無聲地直落在她面前。

    相田彌生在那雙涼冰的手扳住她的頭和脖子時並沒馬上反應
過來,事后她發現只要願意,那雙手完全可以在她發出“啊”的
一聲驚呼前就輕易把她的脖子擰斷。那雙手沒有那麼做,也許是
因為意識到什麼並沒有毫不猶豫地下手,而是轉而把驚呆的彌生
拖出牆角暴露在微弱的星光下。

    黑夜里相田看不清對方那雙黑色的眼睛,那雙有力的手把她
拎起來又放下,松開手一把推開,然后相田看見一個用針織面具
遮住整個面部的瘦高個子從黑暗中走出來,輕松拉下從倉庫頂端
垂下的細繩繞向肩頭,頭也不回的走開。

    他當她是透明人。

    彌生忽然就明白這個人也許和她是有共同語言的,“喂!”
她追上去輕輕叫了一聲,“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

    他不理她,繼續走向倉庫后的小巷。

    彌生聽見倉庫門口有開門的聲音,有男人輕松地交談著從里
面走出來。

   “不告訴我我就喊了。” 相田覺得也許威脅會管用一些,但
她立刻發覺自己打錯了主意。

    現在,在星光下相田可以模糊的看見那雙黑色的眼睛了,那
眼睛里放出的冷光令她相信聽到這一句威脅的那個人也許倉庫門
口的人更回危險,相田下意識倒退了一步,腳下不知道怎麼就扭
了一下,跌倒在地。

   “什麼人?”倉庫門口的男人們聽見了這微弱的摔倒聲音。

    相田看見那個蒙面男子飛快地轉身就走,倉庫門口的男人們
大聲叫著跑過來,間雜有拉開槍栓的聲音。

    相田在聽見槍栓響的時候完全清醒了過來,迅速把鞋從腳上
拉下,追向循向黑暗中的那個男人,“幫幫我。”她對那條影子
喊到──如果一定要選擇一邊,相田寧可選擇沒有撥槍的對手。

    蒙面人對相田奔跑的速度有些詫異──他並不知道相田彌生
在學生時代曾一度是青少年女子短跑紀錄保持者,在剛剛掐住她
的脖頸時只是感覺到這個女人的肌肉結實度遠比外表上去強勁,
卻沒有想到放過她會給自己帶來這麼大的麻煩。或許是因為對于
脫逃有自信,男人走得並不慌張,這樣無意中給相田提供了趕上
的機會,相田提著鞋追上來,慌張的叫道:“別留下我,他們會
殺死我的!”

    相田是過于缺乏經驗了,她並不知道如果沒有她的喊叫,那
麼他們其實可以不被發現的悄然離開,然而這一聲叫喊卻為尚在
尋找入侵者的倉庫守護者們提供了准確方位,隨即相田聽見有什
麼劃過耳邊的空氣,彈在巷道的水泥牆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再遲鈍的人也不會誤認子彈,即使沒有聽見槍聲。相田尖叫
一聲,幾乎跌倒,她以前不是沒有見過槍,但與子彈如此接近卻
是生平的第一次,她突然想到今天晚上她一直都忽略了一件事─
─死。然后她感覺到身邊的那個男人推在自己背上的大力,“跑
!”她聽見他低沉的聲音。

    于是彌生開始跑,拼命地沿著巷子跑下去,她聽見殺手們追
上來的聲音,子彈從耳邊擦過的聲音,她不明白這是怎麼了?怎
麼會這樣?

    彌生在開始拼命奔跑的時候忘了回頭,所以她沒看見蒙面的
男子並沒有跑,而是手腳伸開,撐在狹窄的巷道牆上。當彌生突
然發現逃跑的腳步聲是如此孤單而回過頭來時,正好看見那黑影
從空中掉下來,掉入追進巷道后不得不前后分開的追殺者中間。

   “天啊!”彌生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以為自己是誰
?蘭博?”她只有更快地往前跑,她無力回去拉他一起走,只好
希望那些人打倒那個莽撞的個人英雄之前不會很快追上來。

    彌生撞到了鐵柵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忘了……居然忘了這道鐵柵……

    彌生絕望地坐倒下來,看向身后……

    一道黑影從她身邊掠過,幾乎沒有停滯地輕松躍上鐵柵。

    彌生驚跳起來,她看到殺手們跌跌撞撞在星光下撲向她,手
里晃著槍。

   “救救我~~~~”她尖叫著猛地回身撲向鐵柵,向上伸出手,
“你不能這樣丟下我不管!”

    鐵柵上沒有聲音,那個人也許已經跳下去了,彌生想他放棄
了她,原本他對于她就沒有任何責任的不是嗎?彌生聽到哭聲從
自己嗓子里衝出來,也看到子彈打在鐵柵上碰出的金屬火花。當
她幾乎要絕望地再次跌倒時,一只手從鐵柵上探下來,把她拎離
了地面。

    彌生幾乎是被人從鐵柵上甩到另一頭的,她從地上翻起來的
時候意外的看見鐵柵這邊的公路邊緣停著一輛黑色的摩托跑車,
這黑色的影子溶在夜色中是如此詭異,宛如一道幽靈的影子。鐵
柵上的黑影跳下來,跑向那車,彌生的鞋在巷道的奔跑中已經丟
失,她于是空著手撲過去,在那跑車發動之前跳上后座,緊緊地
抱住了那男人的腰。

   “滾!”彌生聽見車手憤怒的喝聲,她沒松手,抱得更緊。

    有追殺者開始爬鐵柵,另一些則通過柵間向這邊開槍,男人
遲疑了一下,發動了跑車。

    風象刀一般割疼了彌生的臉,車開得那麼快,在拐彎的時候
幾乎橫倒下去,彌生看到公路中間的白線迎面撲來,然后在最后
關頭又迅速遠離,她在那一瞬間幾乎心跳停止。彌生從摟著的這
個人背后似乎可以聽到他心跳的聲音,始終都是平穩的,感覺不
出受到什麼影響。

    也許他從來就沒怕過!彌生疑惑地想,會怕嗎?這個人,其
實始終都控制著局面吧?

    彌生沒有來得及找到答案,遠遠的聽得見背后有汽車的聲音
,有車從倉庫那個方向追來。彌生聽到前面的人低低罵了一句什
麼,然后感覺到車身顫了一下,跑車駛下了公路,再往后彌生就
感覺到一陣顛簸,身體隨著車身的左拐右拐而不停的東倒西歪,
當又一次劇烈的顫動過后,車停下來,彌生發現他們重新上了公
路,停在一處公用電話亭的旁邊。

    這次,開車的人根本就不征求她的意見了,彌生眼前一花已
經被粗魯的從車上推下來。“不要丟下我!”彌生驚恐地大叫,
但那車已經疾馳而去了。

    暈黃的街燈照亮了車離去的道路,也讓開口欲呼的相田彌生
第一次真正看清了那個背影,她被定在了原地,呼喚聲生生地吞
回了口中。

    彌生記得那個背影,當她停車場邊按下快門,記錄下那張令
她吃不下晚飯的照片時,那個開槍者的身影就如烙印般深深烙在
了她的腦海里,她永遠忘不了那腦漿迸裂的時刻,正是那個人,
生平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教會了她什麼叫殘忍。

   “流川楓……”這個惡魔般的名字從彌生戰慄的嘴唇中吐出
來,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進了電話亭。

    謝天謝地口袋里有硬幣,她撥通了彥一的電話,沒有人接。

    找誰?還能找誰?

    她在腦海里迅速過濾著一個又一個名字。

    在第二次伸手拿硬幣的時候相田彌生的手碰到了一張硬硬的
紙片,那是下午從葬禮上回來下車時隨手從駕駛台上揀下來放進
口袋的東西,那時她因為熱而脫了外套,因而是直接放進襯衣的
。

    彌生在電話亭昏暗的燈光下對著名片上的號碼按下了撥號鍵
。

    一聲……兩聲……

    夜的黑暗從四面八方向電話亭湧來,遠遠的,若隱若現的傳
來汽車的轟鳴。

   “求求你,快來接……” 她驚恐地看著外面,低聲懇求,然
后她聽見話筒被提起來,傳來一個滿含睡意的男子聲音,“我是
藤真。”



    相田彌生在一小時后安全坐在警局辦公室里回憶起這段經歷
的時候並不快樂,面前的兩個男子讓她在意識到自己曾經的失態
,雖然他們只是認真的聽著她的記述,也沒有對她敘述中刻意淡
化的緊張加以細究,然而彌生仍然領會到極深的挫敗感,她為此
十分沮喪。

    藤真在聽完彌生的講述后很認真的問道:“據您所知,守倉
庫的人有沒有看清你的臉。”
    彌生搖頭,“沒有,但我的鞋留在了那里。”她補充。
   “那雙鞋上有明顯屬于您的標志嗎?”
   “沒有,我只在家里休閒時偶爾穿穿。但是,還有個問題,
”彌生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手指,臉色變得蒼白,“我的戒指丟
了。”

    藤真記得她空空的手指上原來是有枚白金鑲鑽的戒指的。

   “那上面有名字嗎?”

    彌生沒有回答。

   “有嗎?”藤真再問一次。
   “有一個……”彌生回答,有些猶豫。
   “誰的名字。”
   “我不想回答。” 她抬起頭,狠狠看過來,“這涉及到我的
隱私了,藤真先生!”
   “好吧,我們可以不問那個確切的名字,如果您堅持這麼認
為的話!”藤真皺起眉,“但您必須告訴我們從那個名字能否找
到和您的關系。”
   “……我想不能。”彌生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複雜的東西。

    藤真並沒有忽略那一絲複雜,他想不問其實也可以的。

   “好吧,相田小姐,在確認您沒有生命危險之前,我們會安
排對您的保護,現在由仙道警官送您回家。您可以繼續去工作或
做您想做的事情,但今天早上的事情,我希望不會再發生。”藤
真對相田彌生說,看向正拿記錄本給彌生簽字的仙道,看到他不
滿的眼神。

   “如果你願意寫前天那場大火以及今天這件事的報告,或者
由我送彌生小姐回去?”藤真明知故問。

    仙道聳聳肩。

    藤真拍拍他的肩膀:“九點前,我會安排人去替你回來。”

    仙道一直沒有說什麼。



    出警局的時候天已經亮了,由于仙道和彌生都沒有開自己的
車,于是便打車去彌生的家。她的家其實離警局並不遠,離海也
很近,仙道在走進她家客廳時,聽見海鷗在遠處海面上覓食的叫
聲。

    相田彌生走進浴室梳洗的時候,仙道在客廳里翻閱沙發上的
雜志,他發現那是一些時尚的女性專題雜志,登著些美容纖體還
有些心情之類的小文章。仙道隨手翻了翻沙發邊用木架支撐的手
工布制雜志袋,發現里面多半是這類東西,從閱讀習慣來看,相
田絕對女性化,實在難以相信這樣的女子竟會夜探黑道的場所,
剛剛從槍彈之中逃生出來。

    門口傳來輕輕的響動,仙道撥出肋下的槍,站起來走向門邊
。彌生披著濕淋淋的頭發打開浴室的門,一眼見到仙道的槍,楞
住,仙道向她擺擺頭,彌生回過神來,于是沒有出來,輕輕地把
門從里面反扣上。

    一聲清脆的門鈴聲響起,仙道撥開門上用一個工藝小木牌擋
住的窺視孔。

    外面站著一個漂亮的女人。

    仙道楞住,想了想,打開門。

    門外的女人在看到仙道的第一眼時也楞住,在窺視孔看不到
的低處,她手里有只小巧的掌心雷對准開門的人。

   “沒想到是你,彩子。”仙道手里的槍也對准了彩子的胸口
,他露出驚詫的表情,“我以為北閘倉庫是屬于焰門的?”

    彩子卻突然笑起來,對准開門人的掌心雷沒入她的袖子。

   “早該想到,他會那麼幹脆說明那女人是誰,肯定算准了你
們會保護他。”她用欣賞的眼光上下打量仙道,“警察,不如請
我進去談談?”

    仙道微微笑了笑,收臂讓槍口向上,從門口讓開。彩子閃身
從他身邊走進了屋里,仙道在她身后關上了門。彩子毫無防備地
把背對著他走向客廳,似乎在表明著她的誠意。

   “相田彌生在嗎?”彩子在客廳坐下來,很優雅的蹺起腿,
她的腿從裙下露出來,有著十分優美的線條。
   “在,但在確認你沒有惡意之前我不能讓你見她。” 仙道在
她對面坐下,槍平放在膝上,並沒有放松戒備。
   “呀……既然被你看見了,那麼見不見她也不是很重要了。
”彩子咯咯地笑起來,紅唇間露出潔白的牙齒,“我們也不過是
受人所托罷了。”
   “誰的托。”
   “三浦台。”
   “我以為你們並不是合作關系。”
   “以前不是,不過現在不一樣,既然他們以前的合作伙伴不
行了,現在換一個伙伴也是正常的。”彩子隨手翻了翻幾上的雜
志,“他們很尊重本地的規矩呢,所以沒有亂伸手,而是拜托我
們查一查昨天晚上的事啊,你知道,白館會議以后,一直由北門
負責本地區道上秩序的維持。所以我來這里,也不過是向彌生小
姐提幾個問題罷了。”
   “拿著掌心雷提問題?”
   “可是仙道君,你不也正這樣提問嗎?”
   “這是我的職責。”
    彩子很調皮地大笑起來:“哦?那麼彼此彼此了。”
   “職責都擺明了,現在怎麼辦?” 仙道並搖了搖手里的槍,
“也許我可以幫相田小姐回答你的問題。”
   “不用了。”彩子搖搖頭,“如果警察已經介入,那麼一切
都很清楚,還用得著問嗎?”
   “那麼你們也很清楚警方已經知道北門是賊喊捉賊, 其實自
己也介入了昨天的事情。”
   “是的,現在我們似乎選擇合作會比較好些。” 彩子露出好
看的牙齒笑,“這樣吧,既然我們都知道對方要什麼,不妨做個
買賣,我放過彌生小姐,想辦法應付三浦台,你借我一臂之力。
”
   “我的力量?”
   “你明知道不是你個人。”彩子晃晃手,她的手上不是一般
女性長長的指甲,那是雙適于開槍或格斗的手,指甲修得短而整
齊,“我們有共同的敵人,相信你是清楚的。”
   “我不能隨口答應你。”
   “我可以等。”彩子站起來,准備告辭了。

    他們一起走到門邊。

   “關于合作我們可以做得很好,其實你們知道不是嗎?” 彩
子在開門之前突然回過頭來輕輕的說,“比如說你們的臥底和我
們一直相處很好。”
    仙道的臉上並沒有什麼反應,“我不懂你的話。”
   “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彩子探過頭來,以一種相當曖昧的
姿勢把嘴唇探到仙道耳邊,“知道嗎?越野死的時候,我看到了
一切呢。”

    仙道的指尖有些發涼,他微笑了一下,按上被彩子撥開的門
鎖。

   “雖然沒聽到你們說什麼,不過,那樣的情景很奇怪不是嗎
?越野好象把命交給他了?你告訴我到底說了些什麼嗎?”彩子
看著仙道按住門鎖的手,不動聲色地問,“三年了,我好象剛剛
才明白那時候白龍會怎麼那麼容易就敗了呢!”
   “那麼,赤木讓你來之前就已經決定以此做交易了?” 仙道
抓了抓頭發問,倒沒有被揭露什麼的慌張。
    彩子小聲地笑起來:“仙道君,如果我告訴你並沒有第三個
人知道我去了那晚的碼頭,你會怎麼辦呢?”

    腰間的冰冷立刻告訴了她答案。

    彩子笑得更甜:“殺人滅口?好主意,可你怎麼解釋我死在
這里?”

    她意外的看到仙道從容地笑起來,伸手將她摟在懷中,袖口
在這一摟之下被仙道的手緊緊攥住了,阻止了正在脫出的掌心雷
掉入她手中。

   “你是來殺人滅口的吧?” 仙道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輕地笑
,雖然那樣子比她先前採取的姿勢更為曖昧,但從那張嘴里說出
來的話卻讓彩子發冷,“我在保護人的時候常常會誤傷對手,這
個,黑道人三年前就很清楚吧?”
    彩子的臉上閃過驚訝的神色,她似乎沒有想到仙道居然有這
樣的反應,在驚訝過后她挑了挑眉:“你會殺了我嗎?你下不了
手,因為你不是殺手。”
   “是的,我從不殺女人,可是,我也不會讓任何人有機會傷
害他。”
    仙道的懷抱讓彩子有一種寒氣逼人的感覺,從他的笑里彩子
嗅到一種魔鬼的氣息,“如果是為這個理由殺女人,破戒有什麼
關系呢?”
   “那麼我建議你放開手,我們並沒有分歧。” 彩子忍住被攥
住的手腕上傳來的疼意,盡量平靜地說,“你該明白,如果我想
出賣他,絕對不用等到現在。”

    仙道的手松開,他臉上的表情很輕松,似乎剛才沒有做過什
麼奇怪的事或說過什麼奇怪的話。

   “我憑什麼相信你?”他問,手上的槍並沒有放下來。
   “我並沒有拿得出手的証據。”彩子嘆了口氣,“可是,我
一直當他是弟弟。仙道,就算不相信我,夠聰明的話你也不要開
槍,要知道,會讓我來這里的原因,是他認出了相田呢。你不希
望因為我死在這里讓事情變得複雜起來吧?”

    仙道哼了一聲,槍口低下來。

    彩子整了整有些凌亂的長發,“我把手伸進口袋里拿東西你
不反對吧?”她笑著問仙道。

    仙道點點頭,看見彩子把手伸進衣服口袋,再拿出來的時候
手里多了個戒指。

   “三浦台的人在倉庫附近的鐵柵邊揀到的,做為線索交給我
們,現在對我們沒用了,不如物歸原主。”她把戒指放到仙道手
中。

    鑽石在仙道手中放著迷人的光,仙道看見那白金的戒圈內壁
,果然刻著名字。

   “如果不是出于各自的立場……其實,從女人的角度,我很
欣賞相田小姐。”彩子看著那戒指說,“她是個好女人。”

    仙道沒有回答,看著那戒指。

    彩子打開門鎖,在走出門前回過頭,依然是那麼迷人地笑了
:“仙道君,你好象脫胎換骨了?”


    關門的聲音讓仙道清醒過來,他把那戒指攥進手心,慢慢走
到浴室門前,敲開了門。

    彌生很不耐煩地站在里面,她聽見了人來人往,卻聽不清人
的談話,這讓她相當迷惑。

   “我可以上班嗎?警察先生?” 她從浴室腳步很重地走出來
,皺著眉問,“您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我想你已經安全,他們決定放過你。” 仙道回答,伸出他
的手,“另外,還給你戒指。”

    彌生在看見那戒指的一刻突然站住,她的臉色瞬間蒼白,嘴
唇抖動起來。

    仙道走過去,拉起她的手,把戒指放到她手中。

   “我不知道,對不起。”他低聲說,“真的對不起……不該
那麼對你。”

    相田彌生頹然坐下來,捂住了臉。

    仙道站在那里,聽見海鷗在遠方清越的叫聲。


    許久,彌生站起來,走到窗外,看向遠方,然后她開口了,
用一種仙道自認識她以來沒聽過的脆弱的聲音:“仙道君,你從
沒問過我越野為什麼能在街上認出並截住我……”
   “我以為他是看到了你的奇怪行動。”
   “不,我的行動很正常,但他卻一眼看出我在跟蹤人。”
   “……你們認識很久了嗎?”
   “我弟弟……彥一被他抓過,一直都是很淘氣的弟弟啊,越
野君心腸很好的,一直在幫他,連現在的工作都是越野君幫找的
呢……”彌生苦笑著看著手里的戒指,“很可笑吧?戀上一個比
自己小的男孩,這麼大的年紀還發花癡……”
   “彌生小姐……”
   “剛開始只是覺得他很好,是個很可愛的好人,后來,慢慢
這感情就變了……不是很丟臉嗎?象個思春的小女生,只敢把名
字刻在秘密的地方隨身帶著……”彌生抬起眼,仙道看見有東西
晶瑩閃爍,“要笑,你就笑吧。”

    仙道搖頭,他走到彌生身邊,摟住她的肩膀,感覺到她幾乎
要倒下。

   “沒有幾個女人可做到你這樣,彌生,面對今天早上的那種
勇氣,我無法嘲笑。”仙道輕輕的拍著彌生的肩。
   “可是他卻為我死了!是我害死了他!”

    彌生卻大叫起來,她的情緒突然間極度激動,仙道在她崩潰
之前及時抱住她,可是她卻在他懷里又踢又咬,把仙道的手背咬
出血來。仙道箍住懷里這個可憐的女人,直到她終于精疲力竭慢
慢安靜下來。

   “你不明白……你怎麼能明白……我把我所愛的人親手殺死
了……我甚至沒告訴過他我愛他……”她在他懷里痛苦地抽泣。

    仙道沒有說話,他仍是緊緊的摟著她,任血從被咬破的手背
流下來。

    彌生在仙道懷里放聲痛哭,她一直沒有抬頭,如果她抬頭,
也許也就看見從仙道的眼里,也有類似的東西流了出來。

    仙道在彌生哭累之后送她進屋休息,為了讓她睡得安穩一些
,讓她吃了點安眠藥。

    彌生在仙道拉上窗簾離開房間的時候叫住他。

   “仙道君,越野……有沒有過心愛的女人?我只想知道他是
否有過幸福……”他聽見她用顫抖的聲音問,但卻在他開口之前
立刻反悔了,“不!不要回答……不要讓我知道……”
    仙道在門口用溫柔的眼光看過來:“現在想起來,他的確有
過心愛的女人,他說那個女人是個典型的女人,很溫柔很成熟也
很天真,可惜每次幾乎見她時都有親戚在,沒有辦法向她開口呢
。”
   “知道是誰嗎……”他聽見猶豫的問話。
   “他沒說過,只是說她喜歡看一種發行量不大的叫《風雅》
的女性雜志,幾乎每期都買。”仙道說,“還有,她好象喜歡貓
。”

    仙道聽見哭聲,“謝謝你。”他聽見她說,于是關上門出去
。

    客廳的牆壁上,貓形的挂鐘嘀嗒的走著,仙道把畫著貓臉的
沙發靠墊排整齊,走到窗邊。

    他隱約聽見海在遠方的潮響,海鷗在那海上飛。

   “越野……”他看向那方輕輕地問,“你知道嗎?有個女人
,曾經如此深愛過你……”

    門的另一邊,有個女人哭泣著入睡了,她的嘴角有淡淡的笑
,手里攥著一枚精致的戒指,如果你細心,可以看見這戒指的內
壁小小地刻了四個字──越野宏明。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