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白影飄過。
仙道抬起頭，白色的雪像鵝毛般輕輕地落了下來，細細的雪
花，涼涼的，就和那天一樣…
十年前的那個情人節的夜晚…
他拉緊了大衣的襟口，寒意仍不斷透進他的心底。身旁一對
對情侶來來去去，原來…又是情人節了嗎？
他沒有發現自己唇邊泛起的笑意，只是想到那個人，他就不
禁微笑了起來。
也只有在這樣的時刻，他才能微笑。
從那一天起，那個被戲稱為浪子的笑容就已經失落了。
經過了這許多年，他的心卻依然留在那一天、那個晚上…
就像一本永遠合不上的書，因為…
沒有劃上句點的文字，永遠不能成為一本書。
他的笑容依然掛在唇邊，像是被寒冷的風給凍住般，硬生生
地停在那兒…
他自己也沒發現，那個微笑是多麼的悲哀…
*** *** ***
流川走在十字路口。
情人節了…
他一直在想，這是他一輩子第一次，把籃球拋到了腦後。
他的心裡被那個人的影子佔滿了。除了那個人，他再也沒有
辦法思考。
他知道他不該一直想著那個人…那個同樣是男人的人…
只是，他的目光不自禁地會隨著那個人移動、他的思緒總是
不自禁地和那個人連在一塊兒、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去碰觸那個
人…
那個人的笑容就像在他心裡生了根一樣，怎麼也拔不去。
他的生命被那個人的影子給填滿了，但是，他卻知道，在那
個人的生命中，有他、或沒有他，都沒有多大的差別。
他知道那個人在意他，但是，比起他的心，那個人的感覺實
在太淡太淡了。淡到沒有辦法和他一起抗拒世俗的眼光吧。
所以，多少次，到了舌尖的告白又縮了回去，原本就不擅言
辭的他，在那個人面前，只能變得更沉默。
一部分的他，希望這樣就能永遠看著那個人不韉的笑容。
另一部分的他，卻希望能遠遠的逃開那個人所在的天空，找
回那個曾經什麼也不想的自己。
也許，去美國是個正確的決定吧…
「…我愛你…」
身旁的女孩的聲音，讓流川停下了腳步。
如果…如果能的話，他也想對那個人說…
只是…信號是紅燈…
紅燈…
…紅燈…
……紅…色…的……
仙道縮著脖子，身上披著像個老頭子的和服外掛。
這是什麼鬼天氣，冷得不像話。他那個該死的老爸，居然叫
他在這種下雪的天去買酒。
低聲咒罵間，他踩在一片薄冰上，差點滑倒。
「搞什麼，我死了世界上可少了一個天才哩。」他抓抓頭，
轉頭看有沒有人發現他的丟臉鏡頭。
「流川！」
他大吃一驚。幾乎沒有去揉自己的眼睛。快十二點了，這傢
伙在這裡幹什麼，還只穿著學生服，沒有大衣，他是因為個性太
冷，冷到不怕冷了嗎？
他小心地走到流川身前，笑著問：「你怎麼啦？來幹嘛？找
我打球嗎？不會吧！」
「不是打球不能找你嗎？」
仙道沒想到流川會開口，一向他都是沉默地面無表情。
怔了一下，仙道笑道：「哦，原來你會說話呀。你不冷嗎？
我家就在前面，進來喝杯熱茶吧。」
說著，他轉身要走，流川卻沒有動。仙道回頭看著他。今天
的流川不太對勁，他有點疑惑地看著對方。
「仙道…我…」
仙道警覺地退了一步，他不是沒感覺到流川的眼神，但是，
他並不是同性戀，所以，他一直設法讓自己遠離流川的視線，他
不希望破壞他們之間的關係，他一直很重視流川，他很喜歡和他
打球，和喜歡和他在場上一決勝負時，流川那對像豹子般不服輸
的眼神…
可以的話，他希望永遠這樣下去。
於是，他打斷流川的話，他不希望流川說出任何會讓他們後
悔的話。
「進去再說吧，你穿這麼少，一定會冷壞的。而且，我老爸
還等著喝酒呢。他可不會想喝結冰的酒吧。」舉舉手上拎著的酒
瓶，仙道再度打算逃開。
「我不…進去。」
流川依然一動不動。
仙道也不能把他丟在那兒一個人進去。他慢慢轉過身面對著
流川。
也許，流川作了決定吧。他的心底閃過一絲遺憾。
「我喜歡你。」流川那雙清澈得像夜空般的眼睛，一瞬不瞬
地凝視著仙道。
那一秒，仙道覺得自己彷彿被扯進了那雙無底的深淵中。
然後，那句話像魔咒般，讓仙道觸電般向後退了一步。
他害怕這幾個字。他從來不想被任何人、任何事給束縛住，
他只想要永遠這樣自由自在。仙道彰，對所有人都非常溫柔的人
，事實上是最無情的人，只是，沒有人看穿這一點…幾乎沒有人
…
但流川似乎明白，他的臉上露出一個很寂寞的笑容，就像是
被拋在雪地裡的仔貓一般。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而已，你不必回答我。」
仙道有點生氣，很生氣。為什麼流川要說出來？既然他不要
自己的回答，既然他明白，那為什麼要說出來，破壞了他們原有
的一切？
秘密一旦打破了，就再也沒有辦法裝作什麼都沒有了。
他怎麼可以這麼自私！
流川看著他，仙道幾乎無法面對那樣清澄的眼神，他轉開視
線，在想自己該說些什麼。
彷彿間，他聽到了流川的嘆息。但是，當他的視線面對上流
川時，對方的臉上依然是那樣寂寞的笑容。
「對不起，一直受你照顧，我…先走了。」
流川深深地凝望了仙道一眼，在那個眼神中，仙道似乎抓住
了什麼，卻又在指縫間錯過了。
他望著流川轉身準備離開，突然間，他無法坐視對方那樣孤
單的身影，他拉下自己的圍巾，走上前把它圍在流川細白的頸子
上。
「我送你去車站。」
流川搖搖頭。
仙道看著他蒼白的表情，忽然感到恐懼。第一次，他違背自
己的心意，違背自己完全不想受拘束的心，握住了流川的手臂：
「我們還是朋友吧。」
這是他最大的讓步。也是第一次，他願意冒險和一個向自己
告白的人繼續作朋友。
流川像黑色琉璃般的眼睛望著他，美麗的唇角微微揚起：「
嗯…朋友…」
字，像是被風雪捲住般，輕輕的，顫抖著。
仙道咬了咬牙，突然發現，原來微笑…是這麼困難的一件事
。
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不敢看流川的臉，說道：「你等我一下
，我去拿件外套給你。」
他衝進家門，依稀聽見背後傳來流川的聲音。
「…再…見…」
當仙道抓著大衣衝出來時，白茫茫的雪地中，除了他那個淡
楬色的圍巾外，什麼也沒有。
「流川…？」
他抓起那條圍巾，站在雪地裡，良久良久。
也許…他永遠失去了這個朋友了吧。
雪在突來的風中變得狂暴，迷住了他的視線。
他瞇起眼睛，在漫天風雪中，望著白茫茫的地上他一個人的
足跡。
一個人的…
接下去是漫長的寒假。
他沒有接到一點來自流川的消息。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原
本，他們也只有周末偶爾約去打球。只是，他突然發現，原來自
己真的蠻期待和流川打球的時光、和打球時那種緊張的熱力…原
來，真的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曾經擁有的是多麼的珍貴呀。
他懶懶地窩在被爐中望著窗外飄著的細雪，有點無聊地這麼
想，然後把被子矇住頭，繼續昏沉沉地睡著了。
四月，在逐漸回暖的天氣和開得如雲的櫻花中，仙道又開始
了他的學校生活。
他有想過要去湘北看看，但是，見到了流川，他又能說什麼
呢？
那時，流川顫抖地吐出的「朋友」兩個字，一直在他的腦海
裡環繞著。
也許，不再出現在流川面前，是他這個「朋友」唯一能作的
吧。
這或許也是流川的決定吧。
仙道倚在櫻花樹下，叼著根香煙，望著裊裊上升的薄煙，猶
疑著這個他想了一個寒假的問題，粉紅的花瓣落在他的肩上、髮
上，他也渾然不覺。
「…仙道學長…」
彥一氣喘吁吁地向他衝過來，仙道露出他的招牌笑容，調侃
對方：「幹嘛，你又找到什麼天大的新聞了嗎？」
彥一邊喘著息，邊努力要擠出字來：「…真…真的…是大消
…息…」
仙道有點好笑地看著他：「慢慢來，不差這一下子。」
彥一扶著樹又喘了一陣子，這才能把話說出來：「你知…道
…嗎？湘…湘北的流川…流川楓…」
仙道的心糾了一下，他假裝不在意地笑道：「怎樣？他終於
去美國了嗎？」
彥一怪異地看著他，說：「他死了。」
一陣沉默。
仙道有點不太明白對方的意思，他「嗯」了一聲，努力想去
理解對方在說什麼。
香煙燒著了他修長的手指，他沒有甩開它。
彥一看仙道沒什麼反應，於是繼續說下去：「據說是情人節
那天晚上，就在涉谷的十字路口，他被一輛貨車撞個正著，送到
醫院沒多久就斷氣了。聽他們說，他好像走到一半發起呆，沒注
意燈號變了，結果就…」
仙道的聽覺變得模糊，他聽不見彥一繼續在說什麼。一切好
像都離他好遠好遠…
他想起了那個夜晚、那只有他一個人的足跡的雪地、那條落
在地上的圍巾、那個寂寞的笑容…
然後，他才發現，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流川的笑容。
那樣寂寞又溫柔的笑容。
燃到盡頭的煙終於離開他無力的手指，墜落在地上，殘留的
餘溫在瞬間消散在冰涼的空氣中，像是從來不曾那麼灼熱地燃燒
過一般…
彥一停住了口，他呆呆地望著仙道，望著那個他崇拜的學長
依然帶著笑容的臉上，無聲地滑下奔騰的淚水，落在混著櫻花殘
瓣的地上，溼溼地、紅紅的…
*** *** ***
刺耳的喇叭聲驚動了仙道。他退後一步，看著貨車從眼前呼
嘯而過，看著對面的信號刺眼的紅色。
那天，在那個櫻花樹下，他原本就漂盪的心就一直站在高高
的、遠遠的地方，看著他自己。
他放棄了籃球，一年後，考上了離開東京遠遠的學校，過著
和過去完全沒有關連的生活。
他換了一個又一個的女人，卻沒有辦法在她們身上，找到他
所想要的…
他想要的是什麼？
忘了過去的一切嗎？
可是，那個夜晚、那個寂寞的笑容，仍然刻在他心底的一個
角落，或許看不到，但就像魘魔般始終迴盪在他的每一個呼吸間
。
他曾經說過，自己不要愛上任何人，不要失去一絲一毫的自
由。
沒想到…那個人…卻用這樣的方式永遠得到了他。
也許，終其一生，他都會這樣背負著那個人的鬼魂繼續下去
吧。
因為…他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笑容，竟是可以如此地
悲哀…
也許，那就是他一直在找尋的吧。
一個寂寞…又溫柔的笑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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