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兒
(2)

作者﹕暮顏

    有這樣一句俗語:“人們往往在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還有一
句名言:“獲得以后再失去,是痛苦中的痛苦。”亦有一句經典的台
詞:“曾經……我沒有去珍惜,待到失去之后才發現它的可貴,如果
上天給我再來一次的機會的話,我會……”人們都說觸景生情,此時
此刻,流川楓的腦海里走馬燈似的掠過這些經典的語句,感嘆古人誠
不欺吾也。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事物,像空氣一樣包圍著你,如若
有一天失去,心下不免生出些茫然,或寂寞或孤單或郁郁寡歡或失魂
落魄……可他本人在這樣的狀況下的反應卻比任何人都強烈,簡直到
了一種無法忍受焦躁不安怒氣沖天,隨時會拍案而起的地步。我們甚
至可以斷言,如果不是左腿被鋼架吊在半空中,他早就會奪門而出拆
了這醫院也未可知。

    啊?你問那個一向冷酷鎮定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流川楓失去了什么
有這么大的反應?這還用問嗎?自然是最重要最珍貴絕對不可缺少的
生命支柱。好了好了,不要急啊,解決這個問題的人這不就來了嗎─
─

    一位身材高大的醫生勇敢的站在一道黑暗虛掩的門前,他身后有
一個顫抖的聲音傳來:“你知道門里有什么?──有漫天飛舞的書本
,枕頭,水杯,藥盒,還有一個足不能行卻扔東西極准的病人本身。
”
    年輕的大夫偏過頭,微微笑了,平靜的說:“我知道。”然后極
輕松的推門而入。

    佇立在他身后的人群無不感動的喃喃自語:“聖人”,同一時刻
,在門的另一邊,伴隨著不明飛行物破空而來的卻是一聲怒呵:“白
痴!”

    仙道身手靈活的接住那本厚重可比磚頭的《戰爭與和平》,心下
不免暗暗尋思流川家是不是存心給醫院找麻煩,知道他家這活寶會拿
書來泄憤,還專挑精裝的世界名著往醫院送,一本比一本沉,一套賽
一套厚,擱流川手里准頭又極好,一扔一個准,若不是自己當年打籃
球的一點基礎,現在早就像門外那一群被砸得鼻青臉腫的包子們一樣
了。

    純粹的防守永遠不會取得戰斗的勝利,作為前后衛,仙道很明白
這點道理,所以趁著流川發動第二輪攻擊的間隙,他立即先聲奪人言
明立場划清界限痛陳利弊:“流川我知道你很氣也很熱還很累但沒辦
法這次停電又不是我們的責任實在是技朮故障現在正搶修線路發電機
的電量根本啟動不了中央空調人家國際大都市紐約都有大停電的時候
何況東京這小小城市全樓的空調都休息了怎么你還不消停一會兒……
哎喲!”

    仙道是幸運的,最后終于砸到他的是一本《老人與海》,雖然是
精裝硬殼,但好歹是所有書里面最薄的一本﹔仙道又是不幸的,為了
全院醫護工作者的安寧,他不得不犧牲小我完成大我,認命的開窗透
氣端茶送水外加“輕羅小扇送涼風”。



    夜晚的涼風靜靜吹拂著窗紗,月光盈滿一室的清輝,點點銀光籠
罩著屋里的兩人,房間里是難得的寂靜,僅有窗外的蟬鳴若有若無的
隨風潛入。床上的病人并沒有睡著,雖然從理論上來說他這個時候早
就應該不醒人事,但事實上一個全天有23個半小時都躺在床上的人是
很難再有睡意的。16樓的病房像個與世隔絕的鳥籠,抬頭只能看見藍
天白云,純粹空洞得一點新意也沒有。自從上次球迷撞垮了醫院大門
之后,整個住院部都處于緊張狀態,除了院長特批人員之外,誰都不
允許隨意出入,各大小出口新增了為數眾多的保安人員,有效的解決
了閑置人員的就業問題。

    基于以上原因,流川楓現在感到很無聊,無聊而且無趣,轉頭看
看了床邊那個頭快要點到腳面的家伙,本著自己不快活也不能讓別人
消停的家訓,流川理直氣壯的拿右腳用力  了仙道醫生一下。結果,
后者并沒有象他想象的一樣從椅子上跳起來,而是順勢滑倒在地板上
,睡得安然自若四平八穩雷打不動。怎么……會這樣?

    提問:人和其他生物最大的區別是什么?答案:人會使用各種工
具。流川楓現在正在以實際行動証實這條哲學真理──一個靠枕准確
無誤擲地有聲的擊中目標。但是,他忘掉了另一條哲理:任何事件都
要一分為二來看,結果是扑朔迷離的,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情形出現
。誠然他的初衷是把仙道弄醒,給自己扇扇風解解悶出出氣什么的,
可弄醒也有弄醒的麻煩──地板上那個睡得迷迷糊糊摸不著頭腦的醫
生伸出只手來,在床沿摸索半天,繼而理所當然的爬了上去,摟住離
自己最近的物體,繼續做他的美夢,心中還在琢磨:怎么今天睡得好
好的,就從自家床上摔下來了呢?

    他這廂睡得正香,那個“最近的物體”則是頭腦發熱額頭冒汗怒
氣漸長,好你個仙道彰,你倒挺舒服的,這大熱天的擁在一起你要熱
死我啊!今兒個怎么事事不順,正打算推他一把,來個自由落體。略
略偏過頭,卻意外的對上一張沉靜的睡顏,六年了,他還是和以前一
樣沒有改變,嘴角細細的紋路划出弧線,夢中猶在微笑。心下不禁一
軟,一時之間竟然忘掉了行動,不自覺的湊近,近到甚至能感受到他
的呼吸,就像很多年前在小球場,一對一結束之后,筋疲力盡的二人
也是像這般依偎在一起,享受著午后的涼風和彼此的心跳。

    病房里的氣氛突然變得非常奇妙,在微風吹拂之下,彌漫著一點
兒不一樣的味道,流川凝望著身邊的仙道,聽他在夢中喃喃念到:“
……流川、流川”,整個人不覺已呆呆愣在當場,眼前閃過很多年前
在神奈川海邊的一幕,身邊的這個人也是用同樣的語調喚著自己的名
字,在一片蔚藍的水波映襯下,那人站在海天之間靜靜的朝著自己微
笑,然后,說出自己逃避了整個暑假最不愿聽到的話:“流川,東大
醫學院的通知書已經到了,明天我就要動身了……”自己當時說了什
么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那不斷沖擊著岩壁的海浪聲在一點一點撕扯
著自己的意識,難道一起練習一起看海一起晨跑的日子就這樣過去了
,難道你所說的要一同打籃球不分離的諾言都變成了虛空,難道這就
是現實和夢想的差別?你最終,還是要走的,你最終,還是要放棄籃
球,你最終,還是沒給我一個理由。

    想到這里,流川心里那一點點柔軟瞬間變成了磐石,前一刻還輕
拂對方臉頰的手,立馬應景的在那微笑上用力擰了下去。一秒鐘之后
,伴隨著一聲慘痛的“哎呀!”,有什么東西重重的摔到了地板上。

   “流川楓,你做什么?”仙道捂著臉從地上爬起來,怒不可遏的
指著床上的罪魁禍首跺腳。
   “沒什么,有蚊子!”流川面不改色,指指對方,“剛才就在你
臉上。”
    仙道似信非信的摸摸臉,“真的?”狐疑的看著流川,“那你也
犯不著擰我啊……”
   “沒有空調,蚊子自然會飛進來,我的臉上胳膊上也都被咬了!
”要編就編得像一點。
   “哦!”若有所思的四處看看,“那你等我一下,蚊子叮到的地
方千萬不要亂抓,發炎就不好了!”話畢,推門而出。


    5分鐘后,人又回來,手上多了一個玻璃瓶。

   “剛剛在護士台找了一瓶酒精,外面太黑,電梯也停了,沒辦法
找驅蚊水,這個效果是一樣的,你指指看,咬到哪里了?”說完,拔
開蓋子,拿手沾了點打算往病人臉上涂。
    流川很自然的皺皺眉,搖頭拒絕,“不用!”什么怪味兒,挺刺
鼻的。
   “那怎么行,你的樓下是肝炎病區,樓上是腸道專科,多數都是
傳染病人,誰知道這蚊子是打哪層樓上飛來的,被咬了不消消毒怎么
行。”大夫繼續危言聳聽堅持到底,最終取得了這一回合的勝利。

    帶著淡淡古怪氣味的藥水被涂到臉上,片刻之后散發出陣陣涼意
,應和著仙道手指輕柔的動作,舒適得直叫人昏昏欲睡。

   “流川……”仍舊是低低的聲音。
   “恩?”這個時候想說什么?
   “你,還在生我的氣?”
   “沒有……”哼!算你有自知之明。
   “其實……哎!”淺淺的嘆了口氣,最終還是沒有把話說下去。

    好你個仙道彰,這像懺悔的態度嗎?我們來日方長,以后再慢慢
算帳。這是流川楓在意識模糊之前最后想到的內容。



    翌日,我們的病人在明媚的陽光中醒來,心情舒暢自然看什么都
覺得可愛,很自然的向進來送體溫表的小護士微微一笑。對方看了他
一眼,瞬時臉變得通紅,繼而盡力捂住嘴巴,頭也不回的疾步奔出門
外。

    在這之后的半小時內,全骨科從醫生到護士,從藥劑師到衛生員
,都以各種借口到病房來溜達一圈,而且在看過流川之后,無一例外
的保持臉紅捂嘴全身顫抖的姿勢匆匆離去。

   “發生什么事情了?” 從早上開始就滿頭霧水的流川,把求助的
目光投向剛剛走進房間的姐姐,后者在看了他一眼之后猛然的大笑出
聲,半晌也停不住氣,之后干脆捂住肚子蹲了下去,淑女形象盡失。
   “姐姐!”床上的病人已經很沉不住氣,“到底怎么了,說!”
   “你自己看吧!”伸手遞給流川一面鏡子,竭力控制自己快抽筋
的嘴角,“是誰這么整你?”

    鏡子里是一張被涂得黃黃白白的臉,褐色的藥液在皮膚上構成奇
特的圖案,可媲美抽象派的藝朮作品。

    流川楓脖頸僵硬面色難看的轉過頭去,一把抓過仙道昨天晚上留
在床頭柜上的藥瓶,見鬼,什么酒精,分明就是碘酒。這小子,是故
意的。
 

    于是,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流川楓確定了此次住院的需完成
的一個重大任務,具體內容是什么,沒有人知道。但據現場唯一的目
擊者──流川姐姐事后回憶,那是她所看見過的流川楓最低沉的臉色
,伴著這臉色出現的還有一句話:你給我等著瞧!



    同一時刻,莫名的,坐在醫院食堂里吃早餐的仙道大夫,在溫暖
的陽光籠罩之下,打了一個寒顫。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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