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枝向日葵。
被那個尖頭發很愛笑的男孩送給另一個男孩以后,我就一直待
在這間屋子里。很普通的大玻璃瓶,一天一換的清水。
我很奇怪,這個收下花的男孩當時根本沒給那個笑瞇瞇的男孩
子好臉色,卻能夠這樣認真聽話毫不含糊地照顧我們。
我們。對,我們。我和我的伙伴們在一起。雖然它們已經不當
我是伙伴了。
因為我是向日葵中的異類。因為我根本不抬頭巴望太陽的恩賜
,盡管我作為一枝向日葵,似乎生下來就該這么做。
所以我的伙伴們恨不能躲我遠遠的,巴掌大的瓶口,一堆向日
葵都擠在一邊,剩我一個斜靠在它們對面,似乎有些冷清。
可我一點都不覺得孤單,只是有些無奈和淡淡的憂郁,如果因
為無法平衡而失去重心掉出窗外的話,我就再也不會看到他了。
我只想看著那個男孩,那個收下花卻不肯點一下頭的男孩,那
個用瀏海擋住眼睛內心卻很溫柔的男孩。
我一天里只有清早前和黃昏后才能看到他,剩下的時間屋子里
就只留下他抱著顆籃球消失在門后的空寂。
我的伙伴們也常常為此譏笑我,如果它們脖子伸得很累轉過來
活動一下并仁慈地沒有假裝看不到我而是偶爾把厭惡鄙夷的眼光投
向我的時候。
看起來我確實有些莫名其妙,一枝不守本分的花,目不轉睛地
對著一個空蕩蕩的屋子,期待著看見一個男孩。
***********
我也沒看到過什么與眾不同的事。每天早上他迷迷糊糊地爬起
來,從浴室里出來后也不見得清醒多少,然后他就抱著籃球下樓去
了。晚上回來的時候,他往往顯得疲憊不堪,堅持著沖個澡出來,
飯也不吃就直接倒在床上睡過去,也有很多次,他在浴室里就睡著
了。
我曾經擔心他睡在浴室的話會不會著涼,但我的擔心是多余的
。
每天晚上7:30總會有人打電話來,當然電話鈴聲對于他雷打不
動的睡眠來說還是太渺小了,所以每次切換到錄音留言的狀態下,
我就會聽到一個很好聽的聲音在說話:“流川,你又在洗澡的時候
睡著了嗎?……不要感冒了喔,你還要給我們的花換水呢!……”
不知道為什么,那個睡著了地震也震不醒的他,會在聽到那個
好聽的聲音叫“流川”的時候立刻清醒過來,浴室里立刻就傳來嘩
啦啦的水聲和悉悉梭梭的穿衣服聲,不到一分鐘,他就出現在浴室
門口,氣勢洶洶地一步一步走向電話機,站住了,還要瞅半天,然
后才慢慢拎起聽筒。
大多數時候,那個聲音很好聽的男孩子已經挂了電話了,流川
他茫然地聽了兩聲聽筒里傳出的盲音,過一會把聽筒放下,臉再轉
過來,就隱隱透著失望和著惱。這時候他總會狠狠地瞪我,哦,是
瞪我們,但是只有我一個看到。我不清楚哪里惹到他,只能看著他
氣鼓鼓不情不愿地上床睡覺。
也有些時候,他趕得及在那個男孩挂電話之前接聽。雖然他總
是沉默著,臉上也沒有什么表情,可是我感覺得到,溫柔已經從他
心里漫出來,挂在眼角眉梢。這時候屋子里的氣氛總是很不一樣。
他仍然不言不語就上床睡覺,他捏緊被角就像小孩子捏緊糖果。
不管他睡得開不開心,他都喜歡把臉埋在枕頭里,所以就算我
哪天不想睡覺只想看他,我也只能看到他露在被子外面的頭發,有
些濕漉漉的凌亂。
***********
直到那一天。
他還是很晚回家,一如往常地扔下書包,低著頭走進浴室。我
注意到今天他沒有打呵欠。浴室里水嘩嘩響著,半天不見他出來,
睡著了嗎?
7:30,電話沒響。浴室的門猛地被打開,他咬著嘴唇站在門口
,死死盯住電話,一句話也不說。
那天晚上,他失眠,我無眠。我們倆臉對臉地互相看,仿佛都
想從對方眼里找些什么。他的眼睛里有復雜的情緒,我竭力想要看
清楚,可是視線在看清以前模糊掉了。
朦朧中,他拉起被子,蓋住了臉。
那天之后,一切一如往常。他仍然早早地抱著球出去,很晚才
抱著球回來。他仍然每天沖澡,不等頭發干就埋進枕頭里睡覺。
可是還是有一些什么,不一樣了。他再也不會在浴室里睡著,
7:30的電話也再也沒有響過。還有,他再也不愿看我一眼了。
我也看不到他。事實上,從那天起,左邊窗子的窗帘就再也沒
有拉起來過。我被擋在他的世界之外了。
***********
過了多長時間呢?
我覺得我的腿上痒痒的,可能是長了蘚吧。水已經渾濁好几天
了。我的伙伴們不再吵吵流川不給我們換水的事了,他們忍著腿痒
看著太陽。
也許再過一兩天,我的腿就要爛掉了,那時我就站不住了,我
想在那以前能再看看他。
窗帘被一雙纖長的手取下來了,一個女人把它們團成一團放進
洗衣筐里,起身走了。
流川就坐在床邊,臉色陰沉地瞪著我。
我突然很羞愧,因為我這副難看的樣子。我還在想要不要換一
個好看一點的姿勢,一團橙色的物體旋風般地飛來,砸得我生疼。
流川用全力將他的籃球朝我們丟過來,我們棲身的玻璃瓶瞬間
爆碎在窗台上,發出巨大的炸裂聲。
那個女人聞聲跑上來,滿臉驚懼地向屋里看。
流川仍然坐在床邊,淡淡地說:“沒什么。”
窗台上,地板上,到處都是玻璃瓶的碎片和流淌的渾濁了的水
。
女人遲疑地問:“我來打掃一下吧?”
流川卻淡淡地說:“沒什么。不必了。”
女人下樓去了。他站起來,走到我們身邊,靜靜看著我們,眼
睛里滿是復雜的神情。
玻璃片划開了我的腹莖,我感到汁血向外流著,可我顧不上,
我只是心痛無比地看他,看他和自己的悲傷掙扎。
愣了片刻,他突然一把抓起我們跑了出去。我感到不屬于自身
的液體沾到我身上。他抓起我們的時候受傷了。他的血是熱的,我
的血是冷的。
風從我耳邊呼嘯而過,我覺得很冷。
跑過了几條街,他終于停下來,慢慢走到一扇門前,剛要抬手
,門開了。
是那個尖頭發很愛笑的男孩,那個把我們送給流川的男孩,那
個……曾經在7:30總會打電話來的男孩。
他看到流川,很吃驚的樣子。
“唔……我正想去找你。”他說。
他的聲音還是那樣好聽,可是他沒有笑。
“給你。”流川突然把花遞給他,也不抬頭看他,“我把花瓶
弄碎了,不能養了。還給你。”
“你的手受傷了?”那個男孩聲音里有惶急的成分,他不由分
說就一把拉過流川的手放到唇邊吮吸起來。
流川渾身電擊一樣顫一下,又使勁把手抽回來。兩個人開始拉
拉扯扯。
“讓我看看!”
“沒必要!”
流川很倔強,那個男孩也不肯退讓。最后,那個男孩一下把流
川整個人抱進懷里,兩個人都不再動彈。
良久,那個男孩松開手臂,微微嘆了口氣:“進來吧,我給你
包一下。”
流川這時卻說:“我想起來了。”
男孩回過頭,靜靜地等他說完。
“我想起來,我家里還有一個花瓶。”
男孩子走過來,手覆在流川的手上,兩個人一起,握緊了花束
。
從前我站在窗台上,低下頭看他。現在我努力想抬起頭來,看
一看他們兩個。
我卻沒有力氣了。
我和我的伙伴被他們握得這樣緊,我很高興。
∼完∼
|